昏暗的油燈下,韋叔同奮筆疾書。


    “叔同,這荒溝村還真是個有趣的地方!”李伯淹負手而立,回想今日的所見所聞。


    每一樣都震撼著他,是他生平從未見過、聽過的。


    這裏的村民是前朝流犯,和前不久流放過來的長安縣令。


    官員都不肯就任的蠻荒之地,在他的想象中,這裏充滿瘴氣,山路艱險,猛獸出沒,苦不堪言。


    作為流犯,不應該是骨瘦如柴,滿臉淒苦,生不如死的死相嗎?


    可是這裏人人似那懸崖上緊緊抓著岩石頑強生長的崖鬆,似那光禿禿青石縫裏擠出的小草,堅強韌性。


    人人都煥發著勃勃生機,如同打了雞血,連五六十歲的老漢、老婦亦不例外,走路帶風。


    李伯淹想不通,這幾樣東西於他們,不過吃得飽、穿得暖而已,看不到未來的最底層,有啥歡喜的?


    “應該不止我們看到的這些!這裏沒一個是簡單的,都是前朝的顯赫人物!”韋叔同忙著寫奏折,頭都沒抬。


    除了蘇家,其餘的都來自世家大族,雖被家族拋棄,但這撥人可不能當普通村民來看。


    那幾個村老,當年是朝堂上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權臣,可不是什麽善類。


    隻要給他們一點兒機會,他們絕對能扶搖直上九萬裏。


    這裏窮是真的窮,連筆墨紙硯都拿不出多少,他現在用的還是蘇家幾個少年郎湊的。


    要奏報的事兒太多,從未有如此多的心裏話要向天可汗傾訴。


    石灰窯、腐土肥田、豆類與稻麥輪種、腳踏打穀機、人工養蜂、粉條製作、榨茶油等,洋洋灑灑幾大篇。


    要不是紙張不夠,他還想抒發一下自己的雄心壯誌。


    最後是重中之重,俚人治理之法的真實性和效果。


    在這裏俚人與漢人和睦相處,一同探討,一同勞動,連石灰窯都是在俚人的大力支持、協助下建成,如今俚人寨開始複刻荒溝村,梧縣內氣象更新。


    若不是親眼所見,韋叔同根本無法相信這是朝中人人談之色變的嶺南、俚人!


    好多事情以訛傳訛,到後麵完全麵目全非。


    至少他今日見到的俚人跟漢人百姓一樣,待之以禮,人家也以禮待之。


    問過盧照時、胡縣丞,俚人隻要不去騷擾、壓榨,他們不會跟官府作對,更不會來挑釁。


    俚人也是農耕民族,有地種,就會安居樂業。


    與北方突厥不同,突厥是遊牧民族,流動性強,好勇善鬥,不會耕種,有地也很難安穩下來。


    加之北方苦寒,遇到冬天暴風雪,牛羊大批死亡,這些遊牧民族就越過長城劫掠。


    用慣常的安撫政策治理突厥成效不大。


    韋叔同覺得此行長了不少見識,不但有農業技術,還有政治上的見解。


    沒有此行,他腦袋空空,人雲亦雲,但現在他親身經曆,親眼見到,有了自己的真知灼見和思考。


    韋叔同在落筆前很是糾結了一番,這裏不可避免會提到蘇縣令,幾乎每一件事情都有他的影子。


    該不該提這位蘇縣令,韋叔同思索後決定忽略掉,隻用村民們一筆帶過。


    事事件件都提蘇縣令,不是在打天可汗的臉麽?左一耳光、右一耳光的扇,有眼不識金鑲玉,你放走了一位能幹的官吏!


    這不是報喜奏折,是變著花兒的打臉天可汗。


    他發自內心的欣賞、敬佩這位蘇縣令,可是他已不是熱血少年,現在他成熟穩重,想的更長遠。


    他希望蘇縣令在這裏過得好好的,不動聲色的善良才是最大的善意。


    多的做不了,隻能盡自己能力護蘇家周全。


    不止韋叔同,盧照時也沒歇息。


    不過離開一個多月,這裏變化巨大,夢想一點點變成現實。


    他不能越級上報,但可以向嶺南道朝集使馮詡匯報。


    從這次特使過來,說明上次的匯報是有成效的,反饋是積極的、良好的。


    那個石灰窯、腳踏打穀機很實用,肥土法、輪種法、人工養蜂等,都一一匯報。


    自己不報,特使也會往朝廷報,到時朝集使啥都不知道,也沒往上報,天可汗會以為嶺南道官員不作為。


    上司落不著好,自己能落著好?


    原本想著一年報一點兒,年年考評上上,兩三年後挪個窩。


    特使突然造訪,這些藏是藏不住了,那就全都報了吧!


    “阿耶!”福旺給幹爹福忠倒了一碗溫開水。


    福忠就著豆油燈給皇後寫密信,臉上洋溢著笑容。


    皇後娘娘是位賢後,一直關注百姓疾苦,今日見到的這些他要讓皇後娘娘知曉。


    特使跟天可汗匯報什麽他管不著,他按自己看到、聽到的匯報給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聰慧,得知這些,多了見聞,多了思路,能更好的輔佐天可汗。


    甚至連海航貿易也提出自己的設想,想通過皇後娘娘,傳到天可汗耳中。


    他描繪了少年時的海航貿易,有艱辛、風險,也有暴利,更有他能看到的深遠意義。


    福旺在旁邊默默看著幹爹寫信,幹爹高興他亦高興。


    他是窮人家的孩子,因戰亂、災荒全家逃難,一路上家人先後餓死。


    父母眼見沒了活路,為了讓他活下去,隻得狠心將他賣給收幼童的人販子。


    明知是被賣入宮中,隻為他能多活幾天。


    在宮中,年幼的宦官常常被打罵、欺負,吃不飽穿不暖。


    同在掖庭幹苦力,看到病病歪歪、幾日滴水未沾的福忠,想起自己餓得奄奄一息的父親。


    福旺將自己的口糧省下一點兒,趁著無人,偷偷塞給福忠,還倒了一碗冷水。


    就是這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善舉,讓他找到終身依靠。


    福忠閱曆廣,善於抓住機會。


    特意在路邊守到秦王妃,磕頭謝恩,攀上新朝最有力的粗腿秦王府。


    福忠沒有丟下他,帶著他一同脫離苦海,最後成了炙手可熱的管事。


    但幹爹卻教導他低調、踏實,隻認準皇後娘娘,忠心為皇後娘娘做事,可保一世平安無憂。


    福旺什麽都不懂,幹爹說什麽,便是什麽,乖乖聽話,乖乖做事。


    從不心生妄念,隻想平安一生,若有機會,將來老了,求個恩典回趟家鄉,看看爹娘當年可有活下來。


    這一夜,好多人徹夜難眠,熱血沸騰。


    以至半夜山中傳來猛獸的喧鬧,都當成入眠曲,不覺得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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