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對附近地域的影響,呈輻射蛛網分布。


    蘇夜將華清鋪縫製的水墨長袍收進玉葫蘆。


    身穿斜襟藍布短褂,寬鬆長褲,黑白步雲履,藍絲絛將長發束成馬尾,劉海瀟灑散在額前。


    較之水墨長袍的出塵氣質,他更偏愛江湖遊俠式的穿搭。


    “蘇施主,你從俗塵而來,修持佛道經典,”淨月禪師手拄黑杆金禪杖,結滿厚繭的雙腳虛懸三寸,“認為哪個教派的典籍,更勝一籌?”


    送命題。


    識海飛轉,瞬息想到解法: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各種修行路徑,皆有能人輩出。


    比如種田流的陳煥前輩,獨居小知了山,自種機緣和道行修煉,與世無爭。


    前不久涅槃成佛的空觀禪師,參透了《般若波羅蜜心經》。


    故而修行途徑難分高下,唯有適合與不適合。”


    “儒道自荒古以來,始終占據主流,緣何蘇施主不肯修行?”淨月禪師不管蘇夜死活,打破砂鍋問到底。


    蘇夜如實回道:


    “道法自然,包藏天穹宇宙之機,內修精氣神,外練筋骨皮。在下無有靈根,不可獨行此道。


    佛門講究頓悟與因果,功高德著,得見真我,即可涅槃佛果。


    故此佛道雙修之路,最適合急於提升修為的在下。”


    “儒道呢?”


    “儒道講求中庸,更貼近陰陽調和,卻是與我的‘道’相距甚遠。”


    “你的道,是什麽?”淨月禪師韌勁十足。


    蘇夜不禁莞爾:“禪師問了跟我一位好友相似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有情有義,勇往直前。”


    “若是碰到了釘子呢?”


    “不成功,便成仁。”蘇夜轉頭看向淨月禪師,字字清晰道,“唯獨不能中庸。”


    “為何?”


    若蘇夜還是桃花村少年心性,定會做一把彈弓,打破淨月禪師的窗戶紙,讓他光淨的頭皮感受冷風吹。


    對道德經和心經的感悟,令他心智成長許多,不複行此等頑皮事。


    心中告誡自己是修行,耐著性子道:


    “若我創造不出塑魂丹方,救不了道侶,絕不會獨活於世。


    故而才會‘不成功,便成仁’。”


    “萬一洛施主成了仙,你沒成仙,怎麽辦?”


    “轉世的時候絕不喝孟婆湯,來世再修行。”


    “為何不相信洛施主也能為你做到這件事呢?”


    “……”蘇夜沉吟半晌,“禪師,我有點頭疼。”


    “可以服用清心丹。”淨月禪師滿臉關心。


    “我隻需要安靜一會。”


    “……”淨月禪師憋紅了臉,才把滿肚子疑問塞回去。


    兩人靜默前行


    普陀城雖位於大乾東南,卻非四季如春的氣候。


    樹木枝葉落盡,田裏隻餘下來年作為肥料的秸稈。


    放羊的羊倌趕在雪落之前,驅趕羊群與時令搶草料。


    蘇夜不禁想起同村的老羊倌。


    小時候,祖父總去他家買羊奶,給先天不足的蘇夜補充營養。


    能夠長到身長八尺,還要多虧祖父的細心照料……


    屋瓦間的煙囪升起炊煙,縈繞在枯枝間,像是蒙上一層輕紗。


    淨月禪師勉強維持的沉默,再度被他打破:


    “佛門式微已久,你認為應當如何做,方能重振佛門聲威?”


    出口即是問題,令蘇夜額頭青筋直跳。


    幸得此番話題更接近想要達成的目標,旋即恢複耐心:


    “若要振興佛門,說難也難……說簡單,倒也簡單。”


    “施主可否明言?”


    “我曾為存續性命,去過距此地數百裏的東海,”蘇夜道,“那兒的人,幾乎家家戶戶供奉龍王爺,知道是何原因嗎?”


    淨月禪師停住身形,麵現和煦笑容:


    “司雨龍王掌管雨水,可保百姓風調雨順。”


    “在我家鄉不遠的一片竹林,有座廢棄的宋央廟……”蘇夜點到即止。


    淨月禪師心中了然。


    若想重振佛教,支撐門麵的大能和“靈驗”二字,缺一不可。


    ————


    淨月禪師和蘇夜進入一座村落,直奔煙囪冒出炊煙的人家。


    相較於其它莊戶,在這裏化到齋飯的機會明顯更大。


    淨月禪師整了整僧袍,輕輕敲響木柴捆紮成的門扉:


    “家中有人嗎?”


    叮鈴鈴……


    風妖鈴突然響起。


    淨月禪師並未聽聞。


    蘇夜凝神感應,在接近灶火的房中,感應到一股細微妖氣。


    黑色墨點般的印記,說明此妖屬於陰屬性。


    “誰啊?”一位身穿麻布短褂和長褲的老漢,將柴薪填進灶堂,蹣跚走出院落。


    看清淨月禪師裝扮,麵上現出幾近哭泣的表情,“高僧,您快裏邊請!”


    蘇夜幫忙推開柴扉,隨淨月禪師走進麵積不大的小院。


    淨月禪師單手合十,輕聲問道:


    “施主,可是遇到什麽難事了?”


    “嗐!”老漢昏花老眼泛紅道,“自從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續了弦,對親兒子是百般虐待……若不是老漢把他接過來,怕是就被歹毒的後娘給害了。”


    蘇夜出言問道:“屋中躺著的……是您孫兒?”


    普陀城闊綽時期,常有佛門俗家弟子下鄉布施,故此見到凡塵打扮的蘇夜,並不覺得意外。


    “正是。”


    “昏迷幾日了?”


    老漢睜大眼睛。


    眼神裏分明寫著兩個大字:高人。


    淨月禪師道:“這位蘇施主本領高強,可助你孫兒解脫危困。貧僧有點餓了,可否化些齋飯?”


    老漢雙手合十,忙道:“鍋中米飯將熟,可供高僧享用。”


    “蘇施主,你去解救小童,貧僧幫你盛飯。”淨月禪師駐足灶台,再不肯行。


    蘇夜渾不在意,掀開門簾,走進略顯狹窄的臥房。


    南邊的土炕上躺著一位七八歲的小孩,臉上的淤青,尚未完全消退。


    臉頰凹陷,似是土埋半截的枯骨。


    “他是何時昏迷?”


    “前日晚間,突然發起高燒……請了大夫,服過湯藥,病情卻是時好時壞。”


    “孫兒如此,您還有心思做飯?”


    老漢歎一口氣:“您有所不知,每次醒來,狗剩都會嚷嚷肚子餓。昨日一天,便吃了六頓飯。”


    蘇夜串起老漢之言,猜到狗剩染疾的真相。


    馮玉安從普陀城驅散的妖邪……大妖遠遁千裏,不敢複還。


    本領低微的小妖,潛進附近村落,帶來一場不小的浩劫。


    身為上三境修士的馮玉安,不可能不知曉此事。


    心中暗罵老道人修持大道,遺失了正義感。


    畢竟此事與他有莫大關聯,隻好由他善後。


    緩慢接近躺在土炕上的孩童,驀然召出佛骨念珠,置於他的丹田之上。


    劍氣靈脈匯聚於右手,默誦“聚”字訣。


    念珠猶如初升朝陽,綻放出璀璨金色佛光,映照狗剩枯瘦麵龐。


    煙霧般的黑線浮於皮膚表麵,被佛骨念珠聚至丹田。


    煙塵透過毛孔,於肚腹上方凝聚成扭曲的妖物。


    巴掌大小,通體漆黑,猶如一個沒有任何毛發的嬰孩。


    老漢倒退半步,嚇得麵如土色。


    蘇夜右手靈氣匯聚,呼吸間凝聚成型。


    瑩白色劍氣蓮花絢麗綻放。


    克製陰屬性的陽屬性劍氣,便似驕陽,融化冰雪般絞殺了痛苦嘶吼的餓嬰妖。


    老漢雙手捂住耳朵,雙眼上翻,險些暈倒在附帶精神攻擊的哀嚎聲中。


    蘇夜拿起佛骨念珠,在老漢身前晃了晃。


    驅散氤氳的妖氣,解脫其痛苦。


    淨月禪師掀起門簾走進臥房,行至土炕邊,掰開狗剩的嘴,喂他服下一粒清心丹。


    “過得半個時辰,你的孫兒就會醒轉,”淨月禪師道,“貧僧與蘇施主還有要事,先行去用齋飯。”


    老漢合十躬身,恭敬道:“高僧請便。”


    蘇夜看著淨月禪師清瘦背影,識海中不斷閃回沿途場景。


    同遊人間……化齋飯……清心丹……


    所有的一切,都像經過了精心設計。


    “因果加於你身,”淨月禪師的聲音穿透門簾,傳進臥房,“總該掃清遺患,方能免遭天譴。”


    蘇夜心中明悟。


    淨月禪師愛嘮叨不假,佛力高深也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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