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先生已經辟穀多年。


    不食五穀,忘卻三餐。


    唯有酒,能證明她還是人。


    竹林環繞的院落共有三進。


    第一個院子裏種著梅蘭竹菊。


    第二個院子是歐陽先生和小童的居所,環境雅致,頗具書卷氣。


    第三個院子裏有個幾丈方圓的清潭,桃木打造的水井,汲取潭中水,複又注入潭中。


    水麵激蕩而泛起的水泡,由中心向四處擴散。


    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歐陽先生身穿太極道袍,盤腿坐於潭邊,長發披散在肩頭。


    “有的人,天性裏就有別人模仿不來的勇敢。”


    她的聲音,清遠飄逸。


    蘇夜依小童指引,坐在事先放置好的氈墊。


    “歐陽先生,您指的是我,還是另有其人?”


    “花紅。”歐陽先生隻說了兩個字。


    “她是我平生見過,最灑脫的女人。”蘇夜從花紅處獲得諸多感悟,對這位不幸淪落風塵的女子,更多的是崇敬之情。


    歐陽先生靜默良久。


    噗通。


    一尾紅白相間的錦鯉,跳出了水麵。


    升到最高處,又掉落回清澈的池水。


    “還記得初見麵時,你的心中仍是猶豫不決,”歐陽先生聲音清冷,“此刻的你,顯然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正是我來拜訪您的原因。”


    世間沒有沒來由的愛,也不會產生沒來由的恨意。


    天生的正義感,便似丈量一切的天秤。


    有些人的天秤已經失靈……初出茅廬的蘇夜,仍能精準丈量出善與惡之間的距離。


    “聚氣境對玉衣境……隻要他生出殺心,一招就能將你斃命……”歐陽先生輕問,“如此懸殊的實力,你也決心去做嗎?”


    “這就是我的道,”蘇夜語氣淡然,“世間容易的修行方式,生來便與我無關……我不會去怨天尤人,而是勇敢地接受這一切。”


    “關於劍魔的故事,我沒有講到結尾……”


    “劍魔前輩……不就是隕身於來自天道的懲罰?”


    “這隻是世人知曉的結局。”


    “……”


    “劍魔在渡劫成仙之時,最後說了兩個字——無趣,”歐陽先生的聲音,很近,又很遠,“最後解除了神通,甘願在玄雷中殞身。”


    蘇夜愕然半晌,方道:


    “劍魔前輩,為何……要這麽做?”


    “因為他有了軟肋,不能再肆意馳騁……以生命為代價,保住了一個本不應降生於世的存在……”歐陽先生的語氣很清淡,好像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蘇夜心神有些恍惚。


    歐陽誌幹癟的形象,在浩瀚的識海之中,多出了幾分屬於父親的飽滿。


    他一生冷酷無情,最終卻葬身於情義之下。


    葬送他的是天道循環……亦是他自己。


    “你也有拚死要守護的人……為了那個人,你隻有這一世的機會,”歐陽先生道,“無論是怎樣的問心局,你都避無可避。”


    “從一開始,我就注定要去殺鄭天道。”蘇夜深諳道德經和心經,深知天道輪回與宿命糾纏。


    逆天而行的修行中,亦會有來自天道的饋贈。


    多為命數使然……


    “比你修為高的人,在這微瀾城中,多如牛毛……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人為什麽非得是你?”


    蘇夜在午夜夢回時,曾經想過這個問題。


    幸得天資聰穎,找出了問題的答案。


    “因為我是迄今為止,唯一真正的佛道雙修。”


    “蘇道友,果然是悟性非凡。”


    “還有……我沒有靈根,並且擁有神魂劍的劍鞘。”


    “看來,貧道不需再費力點撥你了。”歐陽先生悠然起身,轉眼看著蘇夜,“你比我想象中,更適合麵對這個世界複雜的人心……”


    ————


    玉衣境的口訣是:靈氣化衣,攻守兼備。


    修士修煉到這一境界時,可以靈氣化玉衣。


    附著於自身,便能增強肉體的防禦力,以及相對應的屬性抗性。


    若附著於法寶與兵器,則是能以自身道法,增幅它們的威力。


    最顯著的特征,便是操控靈氣時,如臂使指。


    “這一階段的修士,邁過了縹緲境,大步向妙真境進發。”歐陽先生輕聲道,“由於下一境界是對天地自然的感悟,因此純戰力層麵,妙真境和玉衣境的修士,並沒有太大差距……不過若是邁過妙真境,無論戰力,還是道心,皆非凡類可比。”


    蘇夜和鄭天道之間,足足隔著七個大境界。


    可謂天壤之別。


    雙方的實力差距,從一開始,他便心知肚明。


    “鄭大人沒到妙真境,給你的行動留下了一線生機。”


    “此話怎講?”


    “妙真境體悟天地自然,提升最大的是識海感應……甚至可以在敵人行動前,預判到對方的出招或祭出的法器。


    若不能偷襲,你全無機會。”


    蘇夜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命運還真是待我不薄。”


    他很難想象,還有另一個人的問心局,會是鏟除一個跨越七重大境界的強大敵人。


    歐陽先生像是讀懂了蘇夜的心思,嘴唇輕挑,微笑道:


    “其實你不必憂心,應當慶幸才是。”


    “老天這麽作弄我,還得感到慶幸?”蘇夜難以理解歐陽先生的話。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豈不聞問心局越困難,代表其人的潛力越大……”歐陽先生目視蘇夜,又幫他補上了缺失的常識。


    “問心局,隻有一個嗎?”


    “數量與難度相當……潛質越高的修士,經曆的問心局也會越多,”歐陽先生道,“唯有經受住天道的考驗,它才會讓這種有可能奪取天地造化之人,繼續存活於世。”


    蘇夜了解前因後果,心中煩悶消散於無形,感慨道: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此言果然不假。”


    歐陽先生沒理會蘇夜的感慨,講完了關於修行的信息,接著道:


    “之所以沒有邁入上三境的道修,無法破鄭天道的防,原因是他有一麵八轉陰陽鏡。


    這麵鏡子可以吸收屬性攻擊,屏蔽道力侵蝕,加上有靈氣玉衣護體,沒人傷得了他。”


    “八轉乾坤鏡,防不住佛力。”蘇夜心中了然。


    “此亦是天理循環,”歐陽先生悠然道,“煉器師煉製八轉乾坤鏡時,佛修已經式微……彼時忽略的細節,在今朝化作了破綻。”


    “在下此行,能成功嗎?”蘇夜問向重又背對他而坐的歐陽先生。


    “易理可窺見未來,卻不能知其全貌。


    我能看到你的生,亦可見到你的死。”


    蘇夜釋然,轉身離開了歐陽先生幽靜的宅邸。


    ————


    鄭府坐落於微瀾城正中。


    東西牆占據了整條街道。


    氣派高大的正門,門檻足有一尺多高。


    兩尊雲京送來的精雕石獅子,屹立在門前廣場,鎮壓來往邪祟。


    持刀荷甲的府兵,氣勢雄渾地環顧四周,提防附近快步走過的百姓。


    門廊裏的兩盞大紅燈籠,在風中左右旋轉。


    藍底金字的匾額,鐫刻狂草體“鄭府”兩個大字。


    兩根朱漆廊柱上,懸掛著一副對聯。


    頭上有青天,做事須循天理。


    眼前皆瘠地,存心不刮地皮。


    燙金大字,全沒有風吹雨打的痕跡。


    常來常往的,都是各行各業的精英人士。


    修士納丹。


    做買賣的生意人,到了年關將近的節點,總要呈上點賀禮。


    有的支付銀票,也有的納上白花花的銀兩。


    玉葫蘆一遮,盡可以認為能瞞過天下人。


    清掃到沒有雪粒存餘的街道,寬敞的石板路上,徐徐行來一位身穿黑白色太極道袍,金冠束發的玉麵道人。


    徑奔鄭府大門而來。


    身穿金甲的府兵,半拔出刀鋒,厲聲喝問:


    “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玉麵道人拱手作揖,聲音清朗:


    “貧道蘇無名,特來鄭府敬獻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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