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皇後將蘇夜和洛驚鴻,安排在雲京館驛下榻。


    廊簷上的滴水獸,均勻噴吐雨水匯聚而成的水柱。


    木窗開啟,燭光映照出一道身材曼妙的倩影,邁著戲台八字步,手撫根本不存在的長須。


    “大膽刁民,本官已有確鑿證據,如何還敢狡辯?!”洛驚鴻圓睜桃花眼,佯裝出一副怒容。


    蘇夜笑道:“我又沒犯事,您哪兒找到的證據。”


    “你玉葫蘆裏那方手絹,從何而來,”洛驚鴻一拍大腿,不禁笑出聲,“從實招來,免得一頓毒打。”


    “原來是要屈打成招……”


    咚咚咚。


    三下敲門聲。


    夥計聲音響起。


    “二位客官,有人拜訪。”


    洛驚鴻放下踩著條凳的腳,挺直腰杆,保持金吾衛的威儀。


    蘇夜行至門前,雙手拉開門扉。


    但見躬身含笑的館驛夥計。


    其後站立的高大男子,雙手負於身後。


    一雙豹眼隱含精光,氣息渾厚沉凝。


    蘇夜拱手見禮:


    “蘇某與閣下素昧平生……雨夜至此,不知有何見教?”


    高大男子口齒未動。


    雄渾話語傳音至蘇夜靈識。


    “老夫孟衍,當朝丞相。”


    蘇夜麵現笑意:


    “原來是貴客……有失遠迎,裏邊請。”


    夥計身在雲京,最先學會的是保持靜默。


    關好房門,悄然離開。


    天字號房鋪陳雅致,牆壁上懸掛仿古畫作,增添幾分韻味。


    麵積寬敞,分裏外兩間。


    裏屋楠木打造的床榻,其上氈墊內含驅靈陣,可增幅修煉時靈氣於經脈運轉的速度。


    可謂事半功倍。


    外屋北牆邊擺著一張木板床,其上的衿被,與尋常人家無異。


    居中的八仙桌,桌麵擺放的茶壺裏,泡著凝神靜氣的靜心茶。


    洛驚鴻還沒過夠金吾衛的癮,穿束整齊,隱現的英氣,令她的容顏顯得雌雄莫辨。


    她雖是生性純良,卻也懂得察言觀色。


    瞧見大乾金吾衛,仍能保持常態者,非富即貴。


    洛驚鴻輕聲道:“貧道去裏屋修煉。”


    蘇夜頷首示意。


    洛驚鴻腳步輕快進到裏屋,盤腿坐於氈墊,凝神感應外屋裏的動靜。


    本以為來者會施加結界,實則無任何防護。


    “久聞蘇道友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豐神俊逸。”孟衍聲音渾厚有力。


    “兩次進雲京,卻無緣得見孟前輩……還得勞您親自登門拜訪,實在過意不去。”


    “你來雲京,不過是命運洪流推你至此。既無心朝堂,自是不必拜見貧道,”孟衍微笑道,“貧道前來拜訪,亦不為朝堂之事,不必顧忌俗塵身份。”


    “前輩,您可是來拷問晚輩,為何做那些事?”


    “三千世界的每個人,修行路徑皆不相同……你的修行,貧道無權幹涉。”


    “前輩……鎮妖司受官署管轄之事,可是您……”


    “非也。”


    “可是朝堂中……”


    孟衍伸出右手,虛懸下按:


    “蘇道友,你非是廟堂中人,不需了解端詳。”


    蘇夜立即收止話題。


    腳步聲輕響,一張絕美俏臉,探進了外屋。


    “鴻兒,這位前輩是當朝丞相。”蘇夜笑著介紹孟衍身份。


    “喲!”驚呼一聲,跑回了裏屋。


    過會又邁步出來,拱手道:


    “卑職洛驚鴻,見過丞相大人。”


    “不必拘禮,”孟衍看到蘇夜擠眉弄眼,略顯錯愕,頃刻會意,“先退下吧。”


    “喏。”


    裏屋和外屋之間,支起了結界。


    “常聽人說蘇夜和洛驚鴻是一對神仙眷侶,沒想到……”


    “正如前輩所言,三千世界的修行路徑五花八門……並非每個仙子,都是清冷高貴。”


    “這倒是貧道少見多怪了。”孟衍全無位極人臣的架子。


    蘇夜雖則好奇高階鎮妖師受限之由,終依孟衍之言。


    非是朝堂中人,不論其事。


    “前輩,晚輩可否請教您一些事?”


    “隻要不涉及機密,貧道知無不言。”


    “三千世界修行路徑迥然有異,卻又遵循同一修為境界……其間,可有區別?”


    “看來蘇道友對接下來的修煉,心中隱含憂慮。”


    “資質太差,又心比天高,總該有點憂患意識……”


    孟衍笑道:“你若沒講出這句話,貧道差點都忘了,你隻有十八歲。”


    大乾仙朝國民,平均壽數二百餘歲。


    十七歲成年,直到四十歲,皆可稱為少年。


    若是修煉資質卓絕,壽元無限延伸。


    年齡更是可以忽略不計。


    修煉到上三境的修士,半仙之軀,早已淡忘年歲。


    模糊的記憶,從灰暗角落爬出。


    十八歲,錦繡年華。


    孟衍猶在故鄉,學習一種晦澀難懂的文字。


    每個字都蘊含著難以估量的磅礴力量。


    蘇夜看著陷入回憶的孟衍,屏息凝神。


    自從領悟出諸像萬法,他對人心的感知,變得更加敏銳。


    與孟衍的這番交談,定能獲益匪淺。


    “貧道十八歲時,家父對我格外嚴厲……猶記得那時,曾在數九寒天,獨自在院中反複寫‘雪’這個字,寫了十萬八千遍。”


    “前輩是以文字入道?”


    “實不相瞞,家父文聖孟揚。”孟衍微笑道,“或許我從出生時,便注定走上這條路。”


    “文聖……孟揚……”蘇夜雙眼圓睜。


    遊曆問心途中,他不隻一次聽說過這個已然飛升仙界的大能。


    其子坐在對麵,帶給蘇夜的震撼,不亞於知曉歐陽玉的真實身份。


    有種古時月,照鑒今朝人的時空錯位感。


    身在修仙界,當知其如常。


    蘇夜心湖中波瀾平息,隨即意識到一件事。


    孟衍看穿了他的心思:


    “從古聖造字開始,文字便成了記錄事跡的重要工具。


    彼時沒有修煉功法和武技,先祖們便將豐沛的自然之力,藏貯於文字之中。


    這便是古篆字的力量源泉。”


    “象形文字和甲骨文,力量豈不是更強?”


    “彼時的人不知修煉為何物,雖更古早,其內卻無蘊含的力量。”


    “原來如此。”蘇夜接觸到古篆字知識,方覺見識淺薄。


    並未生出慚愧心,而是被激發出無窮求知欲。


    “除了古篆字以外,還有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承載力量?”


    “比較常見的符籙,法陣,法寶,靈丹等物,”孟衍輕聲道,“罕見的畫作,樂曲,蠱蟲,禦毒,田地等,皆可承載力量。”


    蘇夜識海中,先後浮現出幾個名字。


    乾道清,南蓮,陳煥……


    皆是不走尋常路,另尋罕見修仙路徑之人。


    其中的畫聖乾道清,繪製的畫作,更是能包藏天機。


    “看來每種路徑的提升,都是從無到有的積累。”


    “蘇道友悟性不凡。


    便拿你即將麵對的歸元境來說,經過問心局之後,識海變得格外強大。


    故此需對氣海進行十二次淬煉,達至大圓滿境界,與識海協同一致,故曰‘乾元歸一’。


    兩海協同,身心通透,可禦劍乘風。”


    “如何知曉到了哪一步?”蘇夜繼續追問。


    “蘇道友不必憂心,修煉之事,並不難理解。”孟衍手指向上一揮,茶杯裏填滿靜心茶。


    蘇夜拿起茶杯,喝淨裏邊的清茶。


    “口渴時的感覺,便是一層境界的起始階段。


    喝下一杯茶,便算填進了半數。


    待得喝到不想再喝,馬上要吐出來,即便到達一層境界的終點。


    需得突破到下一境界,撐大肚量,方能繼續飲茶。”


    孟衍以壺中靜心茶,講解修煉之道。


    蘇夜即刻領會修行妙意。


    孟衍看著安靜消化新知識的蘇夜,眼含欣慰笑意。


    教授悟性高的後生,不僅省心省力,心中成就感,亦非尋常可比。


    蘇夜抱拳道:“多謝前輩賜教。”


    “可還有疑問?”


    “不瞞前輩說,晚輩靈寶眾多,其中最為卓絕者,當屬八轉陰陽鏡和被禁錮住的霓裳羽衣,”蘇夜知曉此事瞞不過當朝丞相,以實相請,


    “這兩件法寶上的古篆字,當以何解?”


    “八轉陰陽鏡的強大力量,封存在古篆字之中。


    以你目今修為,隻能解出少許……不過到了極危難處,可以本源氣血為引,釋放出更為強大的力量。”


    “可有隱患?”


    “靈寶強於身體上限,會導致經脈破裂……輕則重傷,重則死亡。”


    “錦囊上的禁錮……”


    “隻要你不偏離問心得出的修仙路徑,待得時機成熟,自會得到靈寶。”


    蘇夜心中有了譜。


    孟衍感應蘇夜心念,笑道:


    “既是蘇道友再無問題……貧道考考你,上限高,資質低,應當如何修煉?”


    “路雖遠,行則將至。


    以劍道積蓄劍意,揮劍斬妖除魔。


    隻要不曾懈怠,總有成功的那天!”


    孟衍憂心消解,告辭離開蘇夜下榻的館驛。


    留下的字帖上,四個遒勁古篆字:


    滴水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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