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燈複燃,折騰到燭淚成堆,主屋之中才勉強安靜下來。


    蘇檀揉著酸脹的手腕,眼皮沉重萬分,腦中卻半分睡意也沒有。


    借著窗牖縫透進的清冷月色,她轉頭看向身側已然熟睡的男子。


    一雙桀驁不馴的鳳眸闔上,掩去不少驕矜。


    自山根蜿蜒至下巴的線條,起伏跌宕,俊美猶如畫中仙。


    她始終看不透他。


    蘇檀垂下長睫,默默轉過身麵向裏側床帳。


    腦中浮現出今夜見到的那位“喬某”。


    記憶中,喬煜比那人多了些青澀,少了些曆練和沉穩之氣。


    可那張臉,真的像極了。


    她歎出一口氣,按了按腕骨,思緒渙散……


    月落參橫,照盡離人愁緒。


    三日前,一位雁門富商移居京城,偌大的喬宅赫赫揚揚。


    足可觀其家底頗豐。


    此刻一輛馬車停於喬宅門前,門房小廝趕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疾步上前迎接。


    “少東家,您回來了。”


    喬煜踩上馬夫放好的馬凳,大步邁下來,徑直往宅內走。


    玄色披風浸透徹夜霖露,男子身姿矯矯。


    小廝提著燈,緊步跟上,“少東家,院裏今日送來不少物什,尚未收拾妥當,您腳底下慢些。”


    “無妨。”


    喬煜回身一手接過提燈,“你下去吧,不用跟著。”


    “是。”


    小廝訥訥看著他疾步離去的背影,撓了撓頭。


    向來沉穩端方的少東家,今夜為何如此倉促匆忙。


    喬煜直奔自己的臥房,打開多寶閣最頂端帶鎖的櫃子。


    從裏頭拿出一個黃花梨木小匣子,解開銅鎖後,小心翼翼從匣中取出兩枚泛舊的紙環。


    一張是翠嫩的綠色。


    一張是溫柔的粉色。


    喬煜捧著那枚綠色手環,坐於燈下,垂眸細看。


    紙環有明顯斷裂的痕跡,又被小心修複過,隱約可見遊樂二字。


    耳邊似乎又傳來少女甜美的嗓音。


    “小魚哥,我不喜歡粉色,可以和你換麽?”


    “是小煜哥,我才不是魚。”


    男生唇邊掛著笑,將綠色手環遞給她,主動戴上那枚粉嫩的。


    少女心滿意足揚了揚手腕,翠綠色襯得她皮膚愈發白皙透亮。


    她調皮笑道:“小魚哥最好了,哈哈。”


    少女笑起來時,眼尾的朱砂痣猶如一點桃花蕊,明媚萬分。


    燭芯晃動。


    少女的身影逐漸消散於眼前。


    喬煜眨了眨眼睛,長睫掀開。


    今夜離開前他故意當著那位姑娘的麵,報出喬某二字,便是想試探一下她的反應。


    姑娘抬眸看向他的那一瞬間,打量、疑惑、震驚。


    那眼神,那張小臉,和他朝思暮想的人分毫不差。


    隻一眼,他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蘇檀!


    握著手環的手指不自覺收緊。


    數年前,出事的一瞬間,喬煜死死抓住蘇檀的手,結果眼睛一睜,除了破碎的手環,身邊空無一人。


    這些年,他固執又近乎決絕的堅信,她一定也還活著。


    她真的還活著。


    喬煜雙手發抖,再也抑製不住劇烈翻湧的情緒。


    喃喃道:“念念。”


    隨著聽到前頭少東家回來的動靜,一名丫鬟迅速跑回南苑閨房報信。


    “小姐,少東家回來了。”


    窗前坐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蜜合色衣裙,妝容清麗,正歪著頭,手掌托腮打瞌睡。


    聽到丫鬟報信,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煜哥哥回來了。”


    少女騰地站起身,眉眼彎彎,疲憊一掃而空。


    她邁腿往外走出兩步,又想到了什麽,迅速返回妝台前,提起細毫朱砂筆往右眼眼尾處輕點一下。


    少女對鏡整理好妝容衣著,確認一絲不錯,這才心滿意足出屋。


    “喜鈴,快去把我燉好的羹湯端來。”


    “是。”


    喬煙提著燈,腳步輕快往東苑而去。


    東苑主屋亮著燈,她唇角翹起,上前叩響門。


    “阿兄。”


    屋內,喬煜緩緩收起紙環,仔細撫平後放進小匣中,落鎖。


    淡聲道:“進來吧。”


    得到允許,喬煙轉身接過丫鬟手上捧著的托盤,推門而入。


    “阿兄,今日我在府中跟著廚娘學做了你最喜歡的碧澗羹。”


    “你嚐嚐可還入口……”


    少女走到桌前,輕放下托盤,雙手端起白瓷碗送到他麵前。


    一抬眸卻發現男子清雋的麵上似有憂色,甚至眼尾還有些泛紅。


    “阿兄,你怎麽了?可是雁門生意轉至京中不順?”


    喬煜抬眼笑笑,示意她坐下,“一切都好,隻是從商會回來途中叫風沙撲了眼。”


    他接過少女遞來的瓷碗,“這麽晚還不睡,女兒家的身子熬不得夜。”


    喬煙抿了抿唇,目光瞥向桌上落鎖的小匣子,而後又揚起笑:“阿兄先喝一口,我再回去睡。”


    “好。”


    喬煜頷首,執勺舀起一口送到嘴邊,長眉不經意挑了一下。


    很鹹。


    他不動聲色咽下,“嗯,味道不錯。”


    喬煙緊張地微微張開嘴,歪頭盯著他瞧,聽到這話不免心花怒放。


    “那煙兒日後多多給阿兄煮。”


    喬煜握勺的動作一滯,慈愛道:“阿兄可受用不起,日後你的夫君和婆母有福才是。”


    聞言,少女鼓起嘴,偏過頭去,“煙兒不嫁,煙兒要一輩子留在阿兄身邊。”


    “你已及笄,莫再任性。”


    “那知府王家門第好,公子也對你真心,阿兄商賈出身,能為你謀的不多。”


    喬煙扭頭看他,倔強道:“是阿兄將我從人牙子手上救下的,也是阿兄賜我名姓,養我教導我,煙兒絕不拋下阿兄嫁予旁人。”


    在她心裏,隻有煜哥哥,再容不下第二個人。


    喬煜無奈歎氣,忽然瞥見她眼尾的朱砂紅點。


    他抬手遞給她帕子,示意她擦去,頗有些嚴厲:“阿兄說過,喬煙便是喬煙,往後不許再如此。”


    小姑娘忿忿不平,咬著唇不想接,礙於他嚴厲的態度,不情不願地接過擦去。


    有一回她曾偷偷看見阿兄在描摹一幅美人圖,深情款款,極為虔誠。


    畫中的姑娘眼尾就有一顆朱砂痣。


    喬煜起身走向書案,“早些去睡吧,阿兄還有諸多事務處理。”


    “知道了。”


    喬煙不免喪氣,垂著頭,眼圈紅紅的轉身出去。


    “嘎吱”一聲,門關緊。


    喬煜重重呼出一口氣,抬手揉摁太陽穴。


    忽然想到今夜蘇檀跟在沈修妄身邊,乖巧溫順的模樣。


    沈都督喚她念棠,又叮囑她添衣,兩人的主仆關係可見一斑。


    她是他房裏人。


    暖榻近身的那種麽。


    喬煜緩緩收緊手指,屈起的關節隱隱泛白。


    “叩,叩叩。”


    門外傳來節奏清晰的敲門聲。


    他正了正神色,翻開賬簿,“進來。”


    來人腳步無聲,黑衣黑靴,腰間兩柄短刃。


    拱手拜道:“東家,雁門的貨皆已銷完,但是——”


    喬煜抬眸,目光如炬:“貨銀數目不對。”


    黑衣人跪地:“屬下辦事不力。”


    “經查實是張舵主他昧下兩箱,現已人贓並獲,還請東家示下。”


    喬煜垂下長睫,唇邊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悠悠開口:“喬氏商會的規矩,還需我再重申第二遍?”


    黑衣人身形一顫,梗著脖子,輕聲道:“可是張舵主……他畢竟跟隨東家您數年之久……”


    話音未落,隻覺一道寒芒射來,他生生咽下剩餘的字。


    喬煜執筆翻看賬簿,聲調無波:“無問,當好你的差。”


    “遵命,屬下僭越。”


    黑衣人自知絕無求情可能,起身再行一禮,欲退出去。


    “慢著。”


    喬煜抬眸,叫住他。


    “去暗查一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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