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剛登基不久,就讓淑妃把顧知灼接到宮中養了三年,和五公主住在一塊兒,份例也和五公主一模一樣,皇帝戲言她是“嬌客”,而現在,鎮國公府戰死後她頭一回進宮,竟就落了個毀容的下場。


    這簡直在明說,皇家卸磨殺驢。


    皇後太陽穴突突狂跳,額頭冷汗直冒,連聲安撫道,“灼姐兒,你放心,本宮一定會給你做主的。”


    “淑妃,你先帶灼姐兒去找個太醫瞧瞧,這臉上的傷,絕不能大意了。”


    她隻想讓淑妃趕緊把顧知灼帶走,再這麽讓她說下去,彈劾璟兒的折子非得堆滿禦書房不可。


    首輔夫人暗暗讚賞。


    顧大姑娘徹底占據上風,這個時候全身而退,接下來,進可攻退可守,這一步步,哪怕隻是順勢而為,也實著做得漂亮極了。


    首輔夫人能想到,淑妃自然也能想到。


    她一雙美目含淚,向皇後欠了欠身,攬過外甥女嘴裏說著“先去找太醫”什麽的,又拉上女兒一塊兒走了,她們走得利落,隻留下了這一片,誰都不知道該怎麽收場的亂局和喧囂。


    一直到進了重華宮的宮門,顧知灼放下了掩麵的帕子,她的眼角幹幹淨淨,沒半點淚痕。


    淑妃在正殿的主位坐下,一抬手,宮人們就魚貫退下,隻留了掌宮太監和兩個大宮女。


    她招手把顧知灼叫到跟前,親手取下了她的麵紗。


    剛剛沒有看仔細,這會兒,她雙手捧著她的臉,左右端詳。


    淑妃看著她。


    她同樣也看著淑妃,眼神怔怔。


    上一世,兄長顧以燦在“畏罪潛逃”後,就被聖旨奪了世子位。


    幾個月後,邊關八百裏加急,說是顧以燦不顧國仇家恨,虐殺了守邊的程蒼將軍和三百將士,帶著邊防圖向涼國乞降。


    叛國重罪,罪禍九族。


    姨母為了保住她,殫精竭慮,不知付出了多大代價,換得了顧家從滿門抄斬變為流放閩州。


    而就在顧家踏上流放路後不久,姨母暴斃而亡。


    很快,昏迷中的丹靈表姐因無人照拂也沒了。


    淑妃感覺到顧知灼的身體在顫抖,以為她是後怕,心中湧起了陣陣心疼。


    “沒事了。”她扔下麵紗,慢聲細語,“告訴姨母,是怎麽回事?”


    顧知灼的長睫動了動,輕輕喚著:“姨母。”


    淑妃拉著她的手,美目中滿是憐惜:“你盡管說,不怕。”


    顧知灼抿了抿嘴,從自己發現藥膏不太對說起:”……塗在臉上的時候,痛得很,跟剝皮似的。鎮國公府裏各種金創藥都有,金創藥用上隻會讓傷口緩和,怎麽可能會更痛呢。”


    她故意說得誇張了些,來解釋自己為什麽會發現藥膏有毒。


    “我覺得不妥,就悄悄擦了。姨母,您也知道,宮裏頭的太醫開方但求太平無過,劉太醫不敢私自這麽做。他說是三皇子遣他來給我瞧的,那肯定是三皇子指使的。”


    顧知灼把事情三言兩語地都說了,傲然一笑:“姨母,我受不了這等委屈,就把藥膏潑了回去。”


    她鳳眸璀璨,就如一顆寶石,在經過歲月的打磨後,光芒四射。


    謝丹靈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道:“娘,您沒瞧見,方才熱鬧極了。”


    “比折子戲裏演的還精彩!”


    兩人坐在腳凳上,你一言我一語,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完了。


    她摸了摸顧知灼柔軟的發頂,眉眼溫柔似水:“夭夭,姨母不是非要叫你退親,隻是,你想過沒有,皇上可曾下過明旨?”


    顧知灼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樁婚約,說是禦賜,自始至終,都僅僅隻有皇帝在靈前的一句許諾。


    沒有聖旨,更沒有三書六禮。


    哪怕是在民間,定下兒女婚約,也會交換個信物什麽的,這些也依然沒有。


    淑妃輕言道:“倘若真得有心,又豈會如此。”


    “你要知道,君心難測。”


    “沒有明旨,這就意味著,若是日後皇上不需要這樁婚約了,也能輕輕巧巧地一言以過。到那個時候,你又該怎麽辦?”


    “皇家不會說錯在自己,最後,必是會讓你背負滿身汙名,來成就謝璟的光風霽月。”


    句句都是推心置腹。


    字字都是在為顧知灼著想。


    顧知灼把頭埋在淑妃的膝上,低啞著說道:“姨母,我錯了。”


    上一世,到了最後,她也隻是得了一句“顧氏品行不端,是朕草率了,所幸朕未下明旨,這婚約就此作罷”。


    就和姨母如今所掛慮的一模一樣。


    謝丹靈抱著淑妃的胳膊,搖了搖,嬌滴滴地幫腔:“娘,夭夭知錯了,您別生她的氣了。”


    兩個丫頭並排坐著,用相似的鳳眼看著她,眼眶都是濕漉漉的,可憐兮兮。


    淑妃的心裏軟軟的,忍俊不禁。


    她一笑,謝丹靈立刻就不裝可憐了:“夭夭,娘不生氣了,我們去玩吧!”


    淑妃在女兒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虎著臉:“還玩!”


    謝丹靈嚶嚶撒嬌。


    淑妃的紅唇微揚,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


    她塗著紅色丹蔻的手指心疼地撫過顧知灼還略顯紅腫的臉頰。


    “夭夭,你別擔心,就算是得罪了謝璟也無妨。”


    這點小事,自己還是兜得住的。


    而且……


    她告訴她們:“內閣今日遞上了請封儲君的折子。”


    內閣這邊剛遞上了折子,他們心中的儲君人選就為了一己之私,對失怙的顧家女百般踐踏,下毒毀容。


    立儲一事勢必會耽擱下來。


    謝璟接下來得在朝堂好好表現,一時半會兒也不敢再來為難夭夭。


    要不是宋首輔一個時辰前才進禦書房遞出這道折子,她還以為夭夭是提前得了消息,借機發難。


    淑妃心情極佳:“宋首輔此人,眼裏容不得沙子。”


    “再說了,公子忱也快回來了。”


    公子忱?顧知灼瞳孔微縮,後背緊繃。


    謝丹靈黑白分明的鳳眼亮晶晶的,伏在淑妃的膝頭,隨口道:“您說的是廢太子家的忱堂哥?”


    淑妃頷首。


    公子忱名為謝應忱。


    先帝在位時,今上是次子,上頭還有一位元後嫡出的長子,是當時的太子。


    太子文韜武略,德賢兼備,入主東宮二十年,代君親征、監國、祭天……地位穩固。


    明德二十二年,先帝在南巡時突然中毒倒下,徹查後,發現是太子勾結太醫所為。


    先帝勃然大怒,下詔廢太子。


    太子與太子妃在東宮畏罪自盡,先帝本就餘毒未清纏綿病榻,聞訊後吐血駕崩。


    臨終前,先帝召了晉親王等人,在榻前親口立了今上繼位。


    謝應忱就是那位廢太子的嫡長子,太子妃所出。


    本來這樣一個尷尬的身份,今上登基後,哪怕是把他高牆圈養起來,世人都得誇讚一句“皇上寬仁”。


    偏偏,謝應忱是先帝親封的太孫,祭過太廟昭告過天地的。最重要的是,先帝在廢太子時,並未下旨廢太孫。


    而冊立今上時,先帝還在南巡途中,詔書沒有經過內閣。


    當年,對誰是正統,頗有分歧,爭論不休,一度導致朝堂動蕩,民心不安。


    後來當時年僅十四歲的謝應忱主動自請去涼國為質,今上又有先帝遺詔在手,這才得以順利登基。


    今上繼位後,這些年來,他曾數次明示或暗示,國應立儲君,而每一次都會引來君臣較勁,朝堂爭論不休。


    總有臣子固執地認為謝應忱是先帝親封的太孫,就算是今上繼了位,謝應忱也理當為儲。


    淑妃撫過衣袖上的青鸞紋,歎道:“夭夭,三年前,你父親力挫涼國鐵騎,連下涼國數城。涼國被打怕了,主動求和,你父親就上了折子,提出該迎公子忱回京。”


    “你父親在折子上說:雪國恥,正國威,方能盛大國之興。”


    淑妃的聲音冷了一些:“咱們皇上當時滿口應下,親筆寫了國書。豈料,國書還未送到邊關,你父親就死在了戰場上,這事也耽擱了下來。”


    “不過,終究還是因此擺到了明麵上,內閣多番催促,去歲末,皇上派人前往涼國接公子忱回國。”


    這些,顧知灼並不知道。


    上一世的她,被養得天真嬌縱。


    在花團錦繡中長大的她並不懂,富貴榮華其實比天邊的浮雲更易消散。


    直到家破人亡。


    流放路上,祖母,嬸母,還有堂弟堂妹們,陸續得了重病,是一種很可怕的疫症,就連她自己也沒能幸免。


    押送的官兵連道晦氣,把他們關進了義莊等死。


    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候,是謝應忱出現救了她。


    他把她從那個滿是死人和腐敗氣息的地方帶了出來。


    他助她為顧家翻案,守住了顧家的尊嚴和榮耀,讓兄長不用再背負一身罵名,死得其所。


    他帶著她遊曆大啟的大江南北,教她識人用人,教她輿圖沙盤,教她兵法韜略,教她朝堂權謀。


    他告訴她,人生在世,要成為執棋者,而非被執的棋子。


    她學武練箭,他為她延請名師。


    她問道學醫,他為她收羅古籍丹方。


    那些年,他待她如師如兄。


    後來,他死了。


    死在了一個飄著雪的冬夜……


    從此,她重要的人,她在意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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