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應忱!?


    秦溯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猜錯。


    自家這個不安份的庶弟當年跟著謝應忱去了涼國,方才一見到他,秦溯就猜到黑漆馬車裏十有八九會是謝應忱。


    秦溯定定神,拱手見禮:“殿……”未出口的話在喉嚨裏生硬地打了個彎,“公子。”


    謝應忱抬手解下了腰間玉佩。


    “請去通傳。”


    這方白玉九龍佩是當年冊封太孫時,先帝親賜的。


    秦溯恭敬地雙手接過玉佩,示意一個金吾衛趕快進去稟報。


    “太孫!”


    退朝的人群中驀地響起一聲驚呼,年愈古稀的戶部尚書呆了一瞬後,驚喜若狂地向這裏快步過來,他走得太快了,就連官帽歪了都不在意。


    “真得是您。”


    戶部尚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白須一抖一抖的,抖著雙腿就要往下跪。


    謝應忱雙手將他扶起,又為他扶正官帽,含笑問候:“墨尚書。”


    “是是。”墨尚書喜極而泣,語無倫次道,“殿下,您都長這麽大了,您還記得老臣。”


    他的言行毫無遮掩,不少官員都站住了腳步,朝這裏看過來。


    有遠遠旁觀思量的,有想要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的,還有像戶部尚書這樣激動得不能自己的……滿朝文武,各懷心思。


    “太孫!”


    “殿下。”


    “您終於回來了。”


    一時間,宮門前鬧哄哄的。


    謝璟滿臉震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帷帽的薄紗太厚,他覺得連呼吸都有些遲滯。


    這些就連他也要禮敬幾分的朝中重臣如今都圍在謝應忱的身邊噓寒問暖,就連眼角都沒有給自己一個。


    他不禁有些慌了。


    謝璟是知道謝應忱已經在回京的路上。


    隻不過先前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感觸,一個廢太子的孽種而已,要他生就生,要他死難道他還敢不死?一直到現在,謝璟忽然有了一種莫大的危機感。


    這些老匹夫們就毫不在乎父皇的喜怒嗎?


    謝璟從無邊的駭然中回過神,直呼其名地質問道:“謝應忱!昨日前,你人還在翼州,如今卻已經到了皇城根下,你這般千算萬防,是在防著誰呢?莫不是覺得父皇容不下你。”


    謝應忱隻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笑容似乎透出了不少的意思,又仿佛什麽也沒有說。


    宋首輔:“……”


    老妻從千秋節回來後就跟他說,三皇子瞧著不太聰明的樣子。


    還真是!


    有些事,知道歸知道,一旦說破,就蠢不可言了。


    宋首輔撫須。


    他不希望朝堂動蕩,所以在公子忱回京前,應了皇帝的意思,請旨立儲。


    隻是這位三皇子殿下往日瞧著還好,雖資質平平,倒也儒雅知禮,善學仁厚,又是中宮所出,名正言順。誰想……想到昨天種種,還真一言難盡。


    看看,還得再看看……


    宋首輔沉吟片刻,心中有了決定,出言道:“大公子,臣和與您一同前去麵聖。”


    墨尚書瞅了一眼宋首輔,隻覺得他如今是越老越狡猾了。


    謝應忱是先帝所有皇孫中年歲最長的,正兒八經的嫡長孫,若是按民間堂兄弟一同序齒,確實能稱上一聲“大公子”,也虧他能想到這麽個討巧的稱呼。


    可是,先帝從未廢過太孫!正統就該是正統!何必弄得不倫不類。


    瞧瞧三皇子那樣,明明心裏想要壓太孫一頭,就隻會說幾句蠢話來挑撥,簡直沒眼看。哪裏比得上先帝親手教養出來的太孫,張施有度,從容自若。


    墨尚書一昂頭,熱絡地笑道:“太孫,臣也去。”


    宋首輔暗暗瞪他,這一個稱呼有什麽好爭的。如今還喚“太孫”不合適,真不合適!


    去通稟的金吾衛腳步匆匆地出來了,與他一同出來的還有禦前的大太監李得順。


    李得順向著諸位大人團團見了禮,又笑容可掬地朝謝應忱道:“皇上口喻,宣您覲見。”同樣含糊了稱呼。


    謝應忱沒動,他麵向顧知灼的方向,拱手道:“多謝顧大姑娘相送。來日我必登門,向國公爺敬上一炷香。”


    這話一出,一雙雙眼睛全都看向了牽馬而立的顧知灼。


    一瞬間,說話聲停了,周圍鴉雀無聲。


    鎮國公府的大姑娘公然和謝應忱同出同行,僅僅是這個行為就足以讓人浮想聯翩,一時間各種猜測縈繞心頭。


    顧知灼泰然自若地任由他們打量,她遙遙笑道:“公子請便。”


    他向她微微頷首,在一眾人等的簇擁下,抬步走進了宮城。


    謝璟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朱紅色宮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眼神中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而是多了一些怨懟、憎惡和迷茫。


    “殿下。”顧知灼惡劣一笑,意味深長道,“太|祖皇帝有言,麵容有瑕者不可出仕……”


    太|祖當年說,出仕為官者不可麵容有瑕,不可身患殘疾,為君者同樣也該如此。


    “您這臉呢,千萬記著要好好養,耐心養。對了,還痛嗎?”


    謝璟下意識地捂住了額頭傷口的位置,在上過藥後,傷口的皮膚就像是被什麽拉扯著,一波一波的又麻又痛,痛了一晚上。


    剛剛沒有一個人正眼看他,是因為謝應忱回來了,還是覺得他的傷好不了已經失去了角逐儲君的資格?


    顧知灼對自己百般算計,壓根不在乎和自己的婚約還能不能成,莫非顧家真得在北疆布有暗兵,現在是想舍了自己,重擇新主,再掙一個從龍之功?


    所以,她才會和謝應忱在一起?


    這個念頭一起,就有如一桶冰水當頭潑下,謝璟從心裏升起了一股寒意,凍得他打了個哆嗦,遠比昨日跪在雨中時還要冷。


    “我就不打擾您去思過了。”顧知灼輕笑著翻身上馬,朝秦溯的方向福了福,算是道別,又招呼了一聲瓊芳和睛眉道:“我們走!”


    謝璟的腦子亂哄哄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風吹起了他帷帽的薄紗,露出了煞白的麵孔。


    “姑娘。”瓊芳落後他一個馬身,“咱們是回莊子嗎?”


    “回府。”


    顧知灼輕快地說道:“我姓顧,這鎮國公府,我當然想回就能回。”


    姓季的都住的好好的。


    她為什麽要避?


    去莊子隻是因為有需要,事了了,當然要回去。


    顧知灼帥氣地甩了個空鞭,玉獅子一馬當先奔出午門。


    她先去了一趟百濟堂,給自己抓了幾副藥,又囑咐了掌櫃若是有人來尋她,就著人進府告訴她一聲,然後就回去了。


    對於瓊芳來說,她們隻離開了一天。


    在顧知灼而言,重新回到這個府邸已是隔了整整一世。


    曾祖父隨太|祖皇帝起義,立下戰功卓著,太|祖皇帝登基後,得封鎮國公,世襲不降等。


    隨著爵位一同賜下的是這座鎮國公府,據說是前朝一位實權王爺的府邸。


    亭台樓閣,飛簷青瓦,步步都有景,處處都似畫,細微處還留著當年的奢靡。


    顧家沒有分家,如今有三房人住在這裏,包括她的兩個堂妹和兩個堂弟,其中一個還沒有出世——上一世,流放時,安哥兒不滿半歲,他熬過了牢獄,卻死在了義莊。


    顧知灼恍惚地看著這一草一木,沿著青石小徑走回到自己的院子。


    瓊芳就要上前叩門,晴眉的耳朵動了動,輕輕拉了她一下。


    她笑得古怪:“姑娘,裏頭有人。”


    “有人嗎?“瓊芳側了側頭,湊過去聽,果然裏頭隱約有說話聲。


    “……可不就是嘛,這一天一夜的,夫人都急哭了。”


    “哎,祝嬤嬤,您說,夫人待咱們姑娘掏心掏肺的,事事都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她怎就沒想過她夜不歸宿,太夫人和夫人會著急。”


    瓊芳聽著聽著,氣就不打一處來。


    又來了!這些話要是傳到太夫人的耳朵裏,太夫人肯定要生氣的。


    顧知灼使了個眼色,讓她退到一旁,然後,抬腳一踹。


    砰!


    院子的紅漆木門被她一腳踹開,把裏頭正在說“可憐見的,表姑娘都被夫人送進觀裏了,大姑娘還不消停,也不嫌丟人……”的祝嬤嬤驚得蹦了起來。


    顧知灼雙手環抱於胸,興味盎然。


    蕊黃麵露尷尬,但很快又笑得若無其事:“大姑娘,您昨夜沒有回來,太夫人擔心壞了,特意讓祝嬤嬤過來問問。”


    她討好地說道:“夫人一回來就把季表姑娘送去了女觀,說是讓她在觀裏好生反省。”


    說完又小心地打量著顧知灼的臉色。


    她是顧知灼的兩個大丫鬟之一,是季氏給的。


    回想起來,顧知灼隱約隻記得,季氏進門後,爹爹待不到半個月,就帶著兄長回了北疆。後來自己病了,季氏以下人沒有照顧好自己為由,把她的乳嬤嬤和兩個大丫鬟全都打發了,又送來了蕊黃。


    等她病好後,蕊黃整天帶著她玩。


    時時在她耳邊說:“大姑娘您生來就在雲端上的人兒,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表姑娘哪裏及得上您啊,她是寄住在咱們府上的,所以才要這麽辛苦,學那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四書五經,不然出去誰瞧得上她。”


    “夫人最喜歡您了,您有什麽想要的,就悄悄跟夫人說,夫人肯定都會答應。”


    的確,她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無論是吃的,玩的,還是不想背書寫字,都可以。就連功課,蕊黃都會替她寫。


    那個時候,她是六歲還是七歲,唔,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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