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本想在嫂子與弟妹跟前好好顯擺一番。


    同是沈家的兒媳婦,她就是比另外兩位更得婆母的喜歡。


    誰知沈夫人卻被這一下噎得不輕,真是拿出了最好的脾性才沒破口大罵——王氏是乖順聽話,也知書達理,人生的更是秀美清麗,隻不過……這看人接物的眼力勁兒確實沒什麽長進。


    忍了忍,沈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你都跟著忙活大半日了,這大冷天的,叫你一人操持,辛苦你了。”


    說話間,她的視線又頻頻掃向不遠處的丹娘與章氏二人。


    比起丹娘恍若未聞,章氏就顯得自然卑微得多。


    見她奉茶上前,笑得靦腆:“母親這樣說就是太高看媳婦了,原先我在娘家時也跟在長輩們身邊學過賬,可這瞧著就是眼花頭暈的,上回子與二嫂一道,我竟連嫂嫂的一半都不如,別說幫忙了,別添亂就是好事……”


    “我比不上二嫂嫂,更不要說能比得了母親,還是在下頭端茶倒水伺候著才是。”


    章氏說著,羞澀地一低頭一垂眼,“這些個照顧人的好處再沒有,真真是要叫母親擔心了。”


    說罷,她身邊跟著的丫鬟又奉上了熬燉幾個時辰才得了的滋補高湯,送到沈夫人與王氏的跟前。


    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不碰賬本,隨便這兩人怎麽說,她都一昧地伏低做小。


    忍氣吞聲算什麽委屈?


    要是讓他們兩口子跟著一起承擔沈府的虧空,那才叫人


    著急上火呢。


    章氏是名門出身,對於這些個俗事庶務也很了然,孰輕孰重,心中隻有一杆秤。


    沈夫人又去看丹娘。


    目光剛到,丹娘便莞爾道:“太太疼我,本就是心疼我前些日子照顧她累著了,如今我再不能拂了長輩的一片心,就辛苦二弟妹了。”


    沈夫人一陣啞然。


    王氏渾然不覺,拿著賬本不願放下,笑得越發開懷:“這是自然。”


    這一理賬,便過了時辰。


    用飯時,桌上都冷了一半,丹娘這會也不裝了,叫人將這些個拿去熱透了再端上來。


    沈夫人眉眼微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轉眼,便到了除夕。


    這一日的晚上乃家宴。


    沈府上下都團團聚到了正廳裏,正廳當中開了三桌宴席,男女分席,倒也齊整明快。


    屋子裏起了地龍,溫暖如春,大約是怕太過幹燥,旁邊還擺了兩大缸的水,對著微微敞開一條縫隙的窗棱,倒也不算太冷著。


    丹娘就被安排坐在這窗戶的下麵,外頭的冷風不偏不倚剛好從她的頭頂脖頸間吹過。


    爾雅瞧見這般,臉當即黑了一半。


    倒是丹娘自個兒不在意,隻命人拿來了手爐端著,又緊了緊領口,瞧她滿麵淡然,如春風一般,似是真的不受這寒風凜冽的影響。


    團圓飯大約就是這般,熱鬧中多少添了些許不自在。


    本就是平常不怎麽來往的人,如今又缺了沈寒天,丹娘越發覺得自己是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團年守歲


    ,這滋味多少有些尷尬。


    正吃著,三房那頭先開口。


    “大嫂子未免也太節儉了些個,大過年的,那些個山珍海味便也罷了,怎連雞湯都隻有這麽一份,大家夥的哪裏夠分呀。”三房老爺倒是個快人快語的,半開玩笑似的說。


    沈夫人麵上一沉,嘴角僵硬:“瞧三弟說的,今日雖是團年,可也該曉得一粥一飯來之不易的道理,去年一場天災,咱們多多少少都費了銀錢,處處修繕打點,哪裏又不要錢呢?”


    “咱們家又不是沒有田莊出息,還有雲州的祖產在啊。”三老爺又回了一句。


    沈夫人咬著牙,下頜緊繃。


    不過須臾間,她眼眶一紅,拿著帕子不住地拭淚:“我道是什麽,原來是三叔不信我,那便好……待年夜飯用完了,你便與我一起去賬房好了,多少賬目開銷你都接手拿去,我這個老嫂子為了這個家勞心費力的,不得一句好話便也罷了,如今你們也這般作踐我……”


    她這一哭,所有人都安靜了,氣氛凝固得嚇人。


    三太太衝著丈夫狠狠就是一眼。


    三老爺麵上訕訕:“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沈夫人冷哼兩聲,抬眼冷笑,“原先你媳婦來跟我鬧,指著我的鼻子罵,是我好欺負好脾性,總想著都是一家子,不好與你們鬧開了,這樣豈非叫人家看我們沈家的笑話?我息事寧人,你們倒好……一個個蹬鼻子上臉


    的欺負我寡居多年!”


    這話一出,眾人都麵麵相覷。


    王氏趕緊上前,一手替沈夫人順著氣,衝著三老爺便道:“我是晚輩,長輩們說話原也沒有我插嘴的地兒,可今兒三叔的話實在是叫人聽不下去,我見不得母親受委屈,少不得要替母親分辯一二。”


    這婆媳二人聯手,一個哭一個說,很快便將三老爺的一張臉說得一陣青白,張口結舌。


    三太太垂著眼瞼,時不時拿著帕子擦了擦嘴角,一副不願搭腔的模樣,任憑沈夫人如何拐彎抹角地陰陽怪氣,她仿若是打定主意了不吭聲,隻管叫自家丈夫頂在前頭。


    好一番哭訴後,眾人都來勸。


    見大家都說話了,丹娘也象征性地勸了兩句。


    沈夫人這才鬆了口,深深吸一口氣,搖著頭:“我隻想著能對得起咱們老爺,總不能叫他人不在了,還瞧著咱們一家子骨肉分散。罷了罷了,不說了,大過年的……”


    見沈夫人不再發作,大家才鬆了口氣。


    丹娘一麵吃著醬鴨,一麵饒有興致地想:這戲碼不比台上唱得精彩?要是再來兩出,怕是連守歲都能輕飄飄地熬過去了。


    可惜,沒有下一出。


    眾人用罷了飯,吃吃喝喝已到了深夜。


    外頭丫鬟們來說,煙花炮竹都已備好,就等著沈夫人去開火了。


    沈夫人笑嗬嗬地起身,除了微紅的眼角,半點看不出方才哭過的模樣,依舊那般和善端莊,由兒媳王氏扶著,走


    到屋外。


    點著一根火折子,將擺院外在正中央的一根炮竹點燃。


    轟的一聲,火光衝天,照亮了茫茫夜色。


    丹娘仰望,不由得想起了某人。


    也不知他如今趕路在何處了……


    這般想著,心中難掩繾綣,那綿綿如海浪一般的思緒並不洶湧,卻一陣一陣綿延不斷,將她那原本堅硬的心坎硬生生衝刷到柔軟,仿若浸滿了水的沙壩,輕輕一戳便是一處思念的痕跡。


    沒等炮竹燃完,丹娘便領著丫鬟離場,準備回自己的院內。


    身上披著大氅,腳下踩著皚皚白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她的步伐不算快,垂在耳側的流蘇步搖輕輕晃動著,迎著淡淡雪色,時不時閃動著暗啞的微光。


    剛進院門,甘娘子便迎了出來。


    熱水地龍皆已備好,丹娘便叫丫鬟們都回廂房裏歇著。


    新芽還有些放心不下。


    見她擔憂,丹娘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今夜是大年夜,你們且都歇著去吧,都忙活了一年了,也該好好鬆快鬆快。”


    眾人散去,丹娘獨自一人推門而入。


    剛進門,一陣風緊跟著她身後吹進屋中,原本燃著的燭火滅了。


    “誰?”她微微側目,眸光中深淺暗芒,猶如一把破空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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