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母親沒能禁止我談論監獄。畢竟,每個來家裏的客人都想聽聽我的監獄見聞,聽聽囚犯的故事。他們感興趣的,是那些會讓他們毛骨悚然的細節,但是,盡管監獄之行記憶猶新,但這些完全不是讓我難忘的內容。相反,倒是監獄的平凡與普通在我心頭縈繞不去。讓我感到可怕的,是米爾班克就在兩英裏開外,從切爾西16坐一輛馬車即可到達,它可怕的地方,是它的龐大、陰沉、拖曳的陰影,關著的那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全被要求閉上嘴,必須安靜順從。我發現,在做一些簡單的事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渴了,我喝茶;無所事事,我看書;冷了,裹一條毯子;大聲念出一些句子,隻是因為想感受吟誦這些優美語句的愉悅之情。我做過這些事,我千百次地做過這些事,然而對那些囚犯來說,這些事情,他們一件都不能做。


    不知有多少囚犯會在他們冰冷的囚室中,夢到瓷杯、書籍和詩篇?這周,我不止一次夢到米爾班克。我夢見我成了囚犯中的一員,在自己的囚室裏,把刀、叉、《聖經》擺放在一條線上。


    但這些,都不是人們希望了解的。他們知道我去過監獄一次,視之為一種休閑方式,他們驚訝於我還打算去第二、第三、第四次。隻有海倫知道我是認真的。其他人則會喊:“噢!你不會打算與那些女人交朋友吧?她們肯定都是賊,甚至更糟!”


    他們看看我和母親,問她怎麽能忍受我去那種地方。當然了,母親會回答:“瑪格麗特總是這個樣子,做事隨心所欲。我已經和她講過了,她要是想找份差事,有件事她在家裏就可以做,她父親的信都是非常有價值的,需要好好收集整理……”


    我說我打算在合適的時機整理這些信,但是現在,我更願意嚐試一些別的,看看自己能做得怎樣。我這麽對母親的朋友華萊士太太說,她狐疑地看著我。不知她關於我的病和病因知道或猜到多少,隻聽她回答:“我聽醫生說,要治療抑鬱的心境,與做慈善工作相比,探訪監獄似乎並不是最合適的吧。監獄的牢房——哦!光想想裏麵的空氣就夠受了!那地方準是各式各樣疾病的溫床!”


    我又想到了那些單調的白色走廊和光禿禿的囚室,我說,事實正相反,這些牢房其實非常幹淨整潔。我妹妹說,如果監獄幹淨整潔,那裏麵的女人為何還需要我的憐憫?華萊士太太笑了。她一向喜歡普利西拉,覺得她比海倫還要俊俏。她說:“親愛的,等你嫁給了巴克利先生,也許會想做點慈善活動。華威郡17有沒有監獄呢?想象下你那可愛的臉蛋在那些女犯人當中,真叫是雲泥之別啊!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瑪格麗特,你肯定聽到過的,是句詩,講的是女人、天堂和地獄。”


    她想說的是這句:


    男人的好壞,是天地之別;


    而最好的女人和最壞的女人,是天堂與地獄之別。


    她一聽就叫了起來,我就說嘛!瞧你多聰明!要是她把我讀過的書都讀了一遍,現在少說也得一千歲了。


    母親說丁尼生18說的關於女人的部分,無疑十分正確……


    這是今天早上的事,正好華萊士太太來與我們共進早餐。之後母親帶著普莉絲19給她的第一幅肖像畫做模特。這是巴克利先生的點子,他希望在他們蜜月歸來後,可以在沼府的客廳看到這幅畫。他找了個在肯辛頓20有間工作室的畫匠。母親問,我是否也想過去看看。普莉絲說,論喜歡鑽研繪畫的,當然也隻有我了。說這話時,她坐在鏡子前,戴著手套的指尖劃過眉宇。為了這幅肖像畫,她拿眉筆把眉毛描得更深了,她黑色的大衣下,穿著一件淡藍色禮服。母親說裙子最好選藍的,不要選灰的,畢竟除了畫匠科恩沃利斯先生外,沒人會看到她穿這身衣服。


    我沒有去看他們畫畫。我去了米爾班克,正式開始監獄探訪。


    在看守的指引下,獨自一人去女囚監獄,並沒有想象中的可怕。夢中的監獄牆比現實中更高聳陰森,走廊更窄。希利托先生建議我一周來一次,允許我選擇合適的日子與拜訪的時長。他說,如果我能各個角落都看一下,觀察她們的日常起居,將幫助我更好地理解女囚的生活。上周我一大早就到了監獄,所以今天我去得較晚。我十二點三刻到了大門口,和上次一樣,被交給冷冰冰的裏德利小姐。她正在監督監獄午餐的發放,我與她並肩走著,直到所有午餐發放完畢。


    午餐的流程讓人眼界大開。我到時正逢鍾聲敲響,牢房區的看守一聽到,就必須帶四名女囚從囚室去監獄食堂。我們走到食堂門口,發現她們都聚在那兒:曼寧小姐、普雷蒂太太、傑爾夫太太,以及十二個麵無血色的囚犯。她們盯著地板,手放在身前。女囚監獄沒有食堂,所以,她們來男囚監獄領取食物。由於男子監獄與女子監獄區分嚴格,所以在男囚領了湯、食堂清潔幹淨之前,女囚都必須安靜地等在門外。裏德利小姐解釋:“這裏規定,她們不可以見男囚。”上了門閂的食堂大門後麵,傳來笨重的靴子摩擦地麵的聲音、低沉的說話聲。突然間,我覺得這些男囚就像是一群長著長鼻子、拖著尾巴、蓄著胡須的妖怪……


    聲音漸弱,裏德利小姐拿起鑰匙敲了敲木門,“勞倫斯先生,好了嗎?”對方回答:“好了!”門開了,女囚魚貫而入。監獄廚子雙手交叉在胸前,沉著臉看著她們。


    食堂看上去很大,與陰冷的走廊一比,顯得熱氣騰騰。裏麵空氣渾濁,氣味不佳。地上的沙子與翻倒在地的液體混在一起結成黑塊。房間中央是三張大桌子,上麵放著供女囚食用的一罐罐肉湯和一盤盤麵包。裏德利小姐示意囚犯兩兩朝前走,每個人為她們的牢房區拿好罐子或麵包,再搖搖晃晃地走出去。我走在曼寧小姐負責的幾個女囚後麵。我們看到,一樓的囚犯們已經在門口就位,手上捧著自己的錫杯與木盤。湯舀出來時,看守說“上帝保佑我們,賜予我們肉,願我們能匹配他的恩賜!”或者之類的話。我覺得女囚完全無視了她,隻是一聲不吭地站著,臉貼著門,希望看清食物送來的過程。盛好後,她們把食物端上桌子,從架子上取下鹽瓶,講究地在上麵撒上鹽。


    午餐是肉湯、土豆、六盎司21麵包,烹飪得非常糟糕。粗糙的褐色麵包烤過了頭,像小磚一樣。土豆是帶皮煮的,帶著一道道黑色條痕。湯很渾濁,浮著一層油脂,罐子一冷,油脂變得又厚又白。肉很油,帶著太多軟骨,女囚的鈍刀幾乎沒法把肉切開,一些囚犯像野蠻人一樣直接用牙咬。


    不過,她們全都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這頓午餐,隻是有些人會愁苦地盯著舀出來的湯,有些人猜疑地戳了戳羊肉。“你不喜歡你的午餐嗎?”我問如此行為的女囚。她說她不會去想在男子監獄裏,誰的手碰過這些肉。


    “他們碰過髒東西,再為了好玩,把手指放進我們的湯裏攪一攪……”


    她重複說了兩三遍,就不再和我說話了。我留她獨自對著自己的杯子嘟囔,走到牢房區入口的看守那兒。


    我與裏德利小姐聊了聊女囚的夥食和菜單,了解到,因為信羅馬天主教的囚犯人數眾多,周五總會有魚肉,周日則有板油布丁。我問,這兒有沒有猶太教教徒呢?她說,這兒一直都有一些猶太教教徒,她們對於夥食總是“意見很大”。在其他監獄時,她也在猶太教囚犯中發現過類似的情況。


    “但你總會發現,過了段時間這種無理取鬧就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監獄就是如此。”她說。


    我向哥哥和海倫描述裏德利小姐時,他們都笑了。海倫說:“你太誇張了,瑪格麗特!”不過斯蒂芬搖了搖頭,說他在法庭總能看到裏德利小姐那樣的看守。“他們很可怕,”他說,“天生的暴君,生來腰上就綁著鐵鏈。他們的母親讓他們從小就用鐵鑰匙來吸吮、磨牙。”


    他亮出自己的一口牙——與普利西拉一樣,十分整齊,不像我的歪歪扭扭。海倫看著他笑。


    我說:“這可說不準。說不定她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努力地改變自己,來適應工作的要求呢?說不定她偷偷地拿《新門監獄記事》22做剪報呢?她一定有本類似的剪報本,可能還做了個‘臭名昭著的獄卒’的標記。牢裏的漫漫長夜,她會像牧師之女對待時尚雜誌那樣,一邊翻看一邊讚歎。”海倫笑得更歡了,睫毛撲閃,湛藍的眼睛晶瑩發亮。


    今天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海倫的笑,但一想到裏德利小姐要是知道我拿她來逗自己的嫂子,會投來怎樣的眼光,我不禁打了個寒戰。畢竟在米爾班克的牢房裏,裏德利小姐可不能隨便拿來開玩笑。


    不過,我想看守的生活,裏德利小姐的,甚至哈克斯比小姐的,肯定都非常苦澀吧。她們日夜不離監獄,仿佛也成了囚犯。曼寧小姐今天告訴我,她們工作的時間與廚房女傭一樣長。她們在監獄裏有自己的房間可以休息,但一天的巡視過於辛苦,她們常常沒有精力從事別的活動,倒頭就睡。她們的夥食同女囚一樣,也是監獄食堂烹飪的。她們的工作一點也不輕鬆,她們讓我留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上周在洗衣房,一個女囚打了她,到現在她的肩膀到手腕還腫著。”我後來見到了克雷文小姐本人,她看上去與她看守的女囚一樣粗野。克雷文小姐說,這些女囚“像過街老鼠一樣麵目可憎”,她簡直不願多看她們一眼。我問,這份工作有沒有艱難到讓她希望另謀高就?她惆悵地說:“我也想知道,在米爾班克做了十一年,還能從事其他什麽工作。”她說她大概會做看守做到死吧。


    在我看來,隻有管轄最高樓層牢房區的傑爾夫太太,才是真正心地善良的,甚至可以說是脾氣溫和的。她臉色蒼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年齡在二十五到四十歲之間,對於監獄的工作與生活並無怨言,隻是承認在牢房中,許多她不得不聽的故事實在太悲慘了。


    午餐後我來到她管轄的樓麵,當時提醒女囚勞作開始的鍾聲正好響起。我說:“傑爾夫太太,今天起,我要正式開始履行我的訪客職責了。我很緊張,希望您能多多指導。”我從來不會在切恩道23承認心中的焦慮。


    “我很樂意幫您,小姐。”傑爾夫太太說道,並說有一個囚犯很想見見我,她這就帶我去見她。這個星級女囚名叫埃倫鮑爾,年紀很大,實際上,她是監獄裏年齡最大的女囚。見我來到她的囚室,她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我。我說我站著就行,她也不肯坐下。於是我們倆就站著說話。傑爾夫太太看了看我們,退了出去,朝我點點頭,爽朗地說:“我去把門鎖上,小姐。您好了叫我就行。”她說無論在牢房區的哪個角落,隻要有人喊,她都聽得到。她轉身推上牢門,鑰匙在鎖眼轉動,門鎖緊了。


    我這才想起來,上周在噩夢裏頻頻夢見把我鎖在囚室裏的,正是傑爾夫太太。


    我打量鮑爾,她微微一笑。她在監獄裏已經待了三年,還有四個月就可以刑滿釋放,罪名是經營色情場所。不過當她把罪名告訴我時,高高揚著頭,“色情場所!不過是個招待所罷了。男孩女孩有時候上這兒親熱親熱,不過如此。我自己的外孫女也進進出出,幫忙把這地方打理得幹幹淨淨,花瓶裏總少不了鮮花。色情場所!總得有個地方讓男孩子帶心上人去吧?否則他們豈不是隻能在街上親熱了?他們的確會在出門時給我一個先令,也是感謝我的好心,感謝那些漂亮的花兒——難道這也算犯罪嗎?”


    乍聽上去,這確實不像是犯罪,但我想起所有的看守都告誡我說,我對罪行的判決是沒有發言權的。她抬起一隻手,我看到關節腫得厲害。她說她也明白,這事“男人們說了算”。


    我在她那兒待了半個小時。有那麽一兩次,她希望把話題轉回色情業上去,但我最終把話頭引到了一些不那麽有爭議的話題上。我想起在曼寧小姐的牢房區看到的憔悴的蘇珊皮林,我問鮑爾,她覺得米爾班克的日常作息怎樣?這兒的製服怎樣?她沉思了會兒,抬頭說:“我沒在別的監獄待過,不好說這裏的日常作息怎麽樣,不過我覺得這裏還是很嚴厲的——這點你可以寫下來(她看到我帶了筆記本),我不介意誰會讀這些東西。製服嘛,說實話,真的很差。”她說讓她頭疼的是每次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清洗,回來的總不是同一套,“有時拿回來的汙跡斑斑,我們還是得穿上,否則就凍死了。法蘭絨的內衣也格外粗糙,穿著紮人。這些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已經沒有法蘭絨的樣子了。就像別的特別纖薄的布料一樣,這些衣服沒有保暖功能,隻會讓你渾身瘙癢。我對鞋子沒有意見,不過請原諒我這麽說,沒有胸衣對於年輕人而言真是遭罪,對我這個老東西來說雖然沒什麽,不過一些年輕的姑娘啊,她們很需要胸衣……”


    她繼續說著,似乎很喜歡和我說話。不過同樣的,說話對她而言並不容易。她時常停頓,有時顯得遲疑,經常會舔舔嘴唇,或把手放在嘴唇上,有時還會咳嗽。一開始,我以為她語速慢是為了方便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時不時把講話內容記在筆記本上。不過我漸漸發現,這些停頓來得十分古怪。我想起蘇珊皮林,她說話也磕磕絆絆,不時咳嗽,一些簡單的詞語似乎也需要花時間去想,我以為這隻是因為她沒有什麽文化……待我走到門口與鮑爾道別時,她想說一些平常的祝福話,卻再次結巴了。她抬起腫脹的手,摸了摸臉頰,搖搖頭。


    “您肯定在想,真是個老糊塗!”她說,“您肯定覺得,我一定是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說了。從前,鮑爾先生總是說我語速太快,比聞到野兔氣味的惠比特犬還要快。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他肯定會很得意吧。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裏,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說話。有時你會想,舌頭是不是萎縮了或完全掉了?有時,你真會擔心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


    她臉上掛著笑,但目光閃爍而悲傷。我頓了頓說,她一定覺得我也很笨,竟沒想到監獄生活的寂靜和孤獨對人的影響。我說:“如果你是我,周圍永遠都有人在喋喋不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言不發,倒成了一件樂事。”


    她立刻說,要是我希望一言不發,請一定要多去那兒坐坐!我說,如果她歡迎我,我肯定會常來看望她,也請她想和我說多久,就說多久。她笑了,再一次祝福我。傑爾夫太太來開門時,她說:“小姐,希望很快能再見到您!”


    我接著去看另一個女囚,也是看守推薦的,看守悄悄地說:“我很擔心這個可憐的姑娘,她情緒低落,似乎很難適應監獄生活。”這個女孩確實情緒不佳,我進去時,她渾身發抖。她叫瑪麗安庫克,因為殺了自己的孩子被送進米爾班克,判了七年。她十六歲進的監獄,現在還不到二十,可能也曾嫵媚動人,但現在已蒼白枯槁得幾乎叫人認不出她還是個孩子了,仿佛這些蒼白的監獄高牆濾去了她生命的汁液與色彩,讓整個人都萎靡了。我問起她的過去時,她的敘述是如此沉悶,仿佛對看守、訪客、對自己已講過無數遍,過去已經轉化成了某個故事,比記憶更真實,但沒有絲毫意義。我希望我能告訴她,我很清楚敘述這樣一個故事是怎樣的感受。


    她說她生於一個天主教家庭,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她與妹妹在一棟大宅子裏做女仆。那一家子的老爺、太太、三位千金都很好,還有一個少爺,“他就沒有那麽好了。小時候,還隻是愛開開玩笑——等我們都上床了,他會在門外偷聽,闖進來嚇唬我們。我們並不介意。很快,他去讀書了,我們幾乎見不到他。一兩年後他回來,變了許多,差不多像老爺那樣高大,還變得更加狡猾……”她說,他強迫她與他幽會,還金屋藏嬌讓她當他的情婦,她不肯。接著她就發現他開始給她的妹妹塞錢,無奈,“為了救我年幼的妹妹”,她從了他。不久,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離開了那棟宅子,而妹妹卻因為這個年輕人與她反目。她隻得投奔哥哥家,但大嫂不願接納她。她被迫求助於慈善醫院。“我的女兒出生了,但我從未愛過她。她長得那麽像他!我希望她死。”她帶著孩子上教堂,央求牧師給她賜福,但牧師不答應,她就自己來。她小心翼翼地說,“在我們的教會裏,可以自己來。”她假裝單身,找了間屋子,把孩子裹在披巾裏以掩蓋哭聲,不料裹得太緊,把孩子悶死了。庫克把屍體藏在了窗簾背後,房東太太發現了這具小小的屍體,發現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周。


    “我希望她死,”她重複道,“但從沒想要殺她,孩子沒了我很難過。他們找到那個牧師,逼他在審判時說不利於我的話。給人的印象就是,我打一開始就想害死孩子……”


    “真是太可怕了。”我對放我出來的看守說。傑爾夫太太陪某個囚犯去哈克斯比小姐的辦公室,所以來人是胳膊青腫、麵相粗野的克雷文小姐。聽到我的呼喊,她來開門,盯著庫克看。庫克已經順從地回到原位,重拾女紅,低垂著頭。我們並肩往前走,她幹脆地說,有的人也許會覺得庫克的經曆可怕可憐,但這種對年幼的孩子下毒手的犯人,至少她自己是絕不會為她們掉一滴眼淚的。


    我說庫克看上去非常年輕,不過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告訴我,這裏有時會有年紀特別小的,還是孩子的女囚,是否果真如此?


    克雷文小姐點點頭,說這裏確實會有年紀很小的囚犯,也算是一個奇觀。曾有個小姑娘,來這裏的頭兩周,每天晚上都因為沒了玩具娃娃哭個不停,讓人都不忍心巡視這段區域。“不過,”她大笑著補充,“一有脾氣,她就是個魔鬼。她那個嘴巴,吐出來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那個小妖精說的話真是駭人聽聞,您就算在男囚區,也聽不到這樣的話。”


    她繼續笑著,我看向別處。我們已經走過一整條走廊,前麵是一道通向塔樓的拱門,後方露出一截囚室大門的黑色外沿。我認出來了,這道門就是我上周徘徊的地方,門後是那個拿著紫羅蘭的女孩。


    我放慢了腳步,輕聲問,在這第二段走廊的第一間囚室裏,有個頭發秀美的女孩,很年輕,很清秀,克雷文小姐可否知道她。


    我們談論庫克時,克雷文小姐的臉色已很陰沉,現在她的臉色更難看了。“她叫塞利娜道斯,”她說,“怪人一個。我隻知道,她一點都不關心身邊的事。聽別人說她是整個監獄裏最規矩的。她們說,她來這兒後沒給看守添一點麻煩。要我看,她真是深不可測。”


    深不可測?


    “對,像大海似的深不可測。”


    我點點頭,想起傑爾夫太太的話,我問,也許道斯之前也是個淑女?克雷文小姐一聽就笑了,“她是有點淑女的做派!不過我覺得這裏除了傑爾夫太太,沒個看守把她當回事。不過傑爾夫太太心腸好,會為每個人講好話。女囚們和道斯也沒什麽瓜葛。這是個所謂‘拉幫結派’的地方,但沒人和她要好。我覺得她們都挺防著她的。有人從報紙上讀到關於她的那些事兒,在監獄裏傳開——你看,我們做死做活,還是免不了外麵的閑言碎語傳進來!這些女囚還喜歡在晚上無理取鬧。一天晚上,一個女囚發出了一聲尖叫,說什麽聽到道斯的囚室裏有古怪的聲音……”


    聲音……?


    “鬼魂的聲音!他們好像管這姑娘叫——靈媒?”


    我停下腳步,盯著她,有些驚訝又有些錯愕。我說,靈媒!不過,靈媒怎麽會被關押在監獄裏呢!她犯了什麽罪?他們為什麽把她抓起來?


    克雷文小姐聳聳肩。她聽說她弄傷了一位女士和一個女孩,其中一個還死了。不過這傷害比較特別,不能斷定為謀殺,隻能判為人身傷害。克雷文小姐還聽說,對道斯的控告都是一個精明的律師搬弄些無中生有的東西……


    她哼了一聲,補充說:“不過,在米爾班克,你總會聽到這種說法。”


    也許確實會有這些流言吧,我說。我們又開始沿著走廊朝前走。一會兒,到了那個轉角,我看到了那個叫“道斯”的姑娘。她像先前一樣,靜靜地坐著,陽光灑在身上。不過這會兒,她目光低垂,看著腿上的線團,正從裏麵撥出一根線頭來。


    我看了看克雷文小姐,問:“您覺得我可不可以……?”


    我踏進囚室時,陽光更強烈了。在幽暗單調的走廊裏行走多時,粉刷潔白的牆壁顯得耀眼異常。我抬手遮擋光線,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道斯沒有像其他女囚那樣站起來行屈膝禮,也沒有把自己手上的活放到一邊,她不笑,不發一語,僅僅帶著些許耐心而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她的手指自始至終都在慢慢撥弄毛線,仿佛粗糙的毛線是一串念珠,而她,正在念誦經書。


    克雷文小姐把門關上離開,我問:“你叫道斯,是嗎?你好,道斯。”


    她不作聲,隻是看著我。她的五官不像我上周想的那樣端正,有一些不對稱,眉毛與嘴角有些歪斜。囚服乏善可陳,與其他人的一樣,帽子緊緊地箍著頭,所以叫人難免就注意起女囚的相貌來。她們的手也容易吸引人的目光,道斯手指纖細,但粗糙泛紅,指甲開裂,上麵帶著星星點點的白斑。


    她依舊一言不發,靜靜坐著,投來無畏的目光。我心想,也許她頭腦並不簡單,也不愚笨。我說,我希望她可以與我談談,我來這裏就是來和她們交朋友的……


    我的聲音聽上去很響。我想象這聲音穿過寂靜的牢房,仿佛看見囚徒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勞作,抬起頭,有的可能還笑了。我背過身,朝她囚室的窗戶望去,指著那束曬在她白色女帽和袖口上那顆歪斜的星星上的陽光。我說:“你喜歡曬太陽。”她飛快地說:“我希望我勞作的同時能感受陽光,這是可以的吧?我可以擁有一些屬於自己的陽光嗎?天知道,這裏的陽光多麽稀有!”


    她的聲音裏帶著某種強烈的情緒,我愣住了,不知接下來說什麽好。我又環視了四周。牆壁似乎沒有那麽明亮了,那道照在她身上的光似乎正在愈來愈細微,囚室愈發昏沉、陰冷。太陽正殘酷地緩緩遠離米爾班克的塔樓。她一定是每天這麽看著,日複一日,看著白天愈來愈短,而她像晷針一樣,靜止不動,無聲無息。監獄總是有一半的牢房一年到頭遠離日光,晦暗異常。


    想到這裏,我感到一陣尷尬,而她依舊坐著撥弄線團。我來到她折疊起來的吊床旁,把手放在上麵。她說,如果我隻是好奇,那還是看看別的東西吧,比如木盆或是杯子。因為床必須收拾整齊,毯子也必須疊成規定的樣子,她說她不想等我走了,再收拾一次床鋪。


    我立刻收回手,“你說得對,真對不起。”她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木製織針。我問她正在織什麽,她漠然地向我展示了一塊淺灰褐色的織物。“給士兵的襪子。”她說。她口音優美,但有時也會像埃倫鮑爾或庫克那樣結巴,盡管很少,但一旦她磕磕絆絆,我就發現自己一陣心寒。


    我接著說:“你在這裏有一年時間了吧?你同我說話時,可以不做工,哈克斯比小姐允許的。”她把手上的毛線放了下來,但依然撫摸著,“你在這裏一年了,你對此怎麽看?”


    “我怎麽看?”她嘴角上揚得更明顯了,她看了看周圍,問,“要是您,您怎麽看?”


    這問題把我問住了——就是現在想起來,我也依然覺得驚訝!我遲疑了,想起與哈克斯比小姐的會麵。我說一開始會覺得很難適應米爾班克監獄,不過也應該知道自己犯了錯。我希望能一個人待著,好好反思自己多麽愧疚,也許會做一番規劃。


    規劃?


    “讓自己變得更好。”


    她看向別處,沒有問答。我很慶幸她沒有作答,因為我的話就算是自己聽來,也是空洞無物的。她的後頸露出幾縷暗金色的卷發,我想她的發色應該比海倫的還要淺。要是能清洗幹淨、精心梳理,一定十分秀美。一縷陽光又明亮起來,但依然鐵石心腸地慢慢遠去,像是一張床單從一個手腳冰涼、睡不安穩的人身上滑落。我看見她感受到了陽光照在臉龐的溫度,仰麵迎著陽光。我說:“你願和我聊聊嗎?也許能讓你心情好些。”


    直到陽光消逝,她才開口。她轉過頭,靜靜打量起我,說,她不需要我來提振她的心情,她有“自己的慰藉”。並且,為什麽應該由她來袒露心聲?換作我,又會吐露多少我的過去呢?


    她試著讓自己的聲音強硬起來,但未如願,反而打起戰來。與其說是傲慢無禮,不如說是虛張聲勢,還把她內心的絕望暴露無遺。我心想,如果我溫柔待你,你定會落淚。但我不願她在我麵前流淚。我輕快地說,確實,哈克斯比小姐嚴禁我談論一些話題,不過沒說不能談自己。若她願意聆聽,我樂意向她介紹一下自己……


    我告訴她我的名字,說我家住切爾西的切恩道。我有一個哥哥,已婚,一個妹妹也馬上要嫁人,我沒有成家。我告訴她,我睡得不好,喜歡閱讀、寫作、站在臥室的窗口眺望泰晤士河。還有什麽呢?我假做沉思狀,“我想差不多就這些吧,沒別的了……”


    她忽閃著眼睛聽我講,末了,她轉過頭,莞爾一笑。她的牙齒勻整、潔白,像米開朗基羅在詩裏寫的:“如防風草般皓白。”不過她的嘴唇卻粗糙不平。她慢慢開始更自然地同我對話。她問,我做訪客多久了?為什麽會想來監獄看看呢?既然可以閑散地在切爾西的家裏打發時光,怎麽又會想來米爾班克呢?


    “你覺得,女士們應該閑散地待在家中嗎?”


    她答,如果她是我,她願意待在家裏,哪怕無事可做。


    “哦!”我說,“如果你是我,你可不願意待在家裏!”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驚了她一下,她終於放下手上的織物,細細打量起我。我希望她可以移開目光,因為她的凝視如此深沉,讓人感到幾分不安。我說,事實上,閑散的生活並不適合我。過去兩年的無所事事,反讓我“生了場大病”。“希利托先生推薦我來的,”我說,“他是先父的老朋友。他來我家拜訪時,提到了米爾班克監獄。他介紹了這裏的係統,介紹了訪客這一職務,我想……”


    我想了什麽呢?在她的凝視下,我忘了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我將目光挪到別處,依然能感到她在看我,她平靜地說:“您來米爾班克,是為了來看看這些比您更可悲的人們,希望借此讓自己好起來。”這一字一句,如此充滿惡意,卻又如此接近事實真相,我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我一聽到臉就唰一下紅了。她繼續說:“您可以看看我,我就是個可悲的人。全世界都可以看我,這是懲罰的一部分。”她又變得傲慢起來。我說,我希望我的探訪可以減輕她的痛苦,而不是火上澆油。她像之前一樣,迅速回答,她不需要我來安慰她。她說她有許多朋友,隻要她需要,他們就會前來給予慰藉。


    我瞪著她。“在這兒,”我問,“你有朋友?”她閉上眼,戲劇性地在眉前做了個手勢,“對,普賴爾小姐,我在這裏並非孤身一人。”


    我把這給忘了。現在想起,隻覺得臉頰發涼。她雙目緊閉,坐在那裏。一直等到她睜開雙眼,我才問:“克雷文小姐告訴我,你是個通靈人。”她微微側首,“那麽,來看你的那些朋友……他們,是幽靈嗎?”她點點頭,“那他們……什麽時候來找你?”


    她答,這些幽靈友人常伴我們左右。


    “總是在我們身邊?”我笑了,“現在也在嗎?這裏也有嗎?”


    對,即便是現在,即便是這裏。她說,他們隻是“不願彰顯自己”,抑或“缺乏力量……”


    我環顧四周,想起普雷蒂太太牢房區裏自殺未遂的簡薩姆森,她囚室的空氣裏布滿了椰殼纖維的塵埃,道斯是不是把她的囚室當成了充盈著幽靈鬼怪的所在?我問:“如果你的朋友們想要顯形,他們就能顯形嗎?”她說,他們會從她這裏汲取力量,“然後呢?你能清楚地看見他們嗎?”她說有時他們隻是說話,“有時,我隻會在這兒,聽到一些話語。”她又把手放在眉心。


    我問:“他們是不是會在你做工時來?”她搖搖頭,說他們隻會在牢房安靜下來、她休息的時候來。


    “他們對你好嗎?”


    她點點頭:“很好,他們還會給我帶來禮物。”


    “是嗎,”我真的笑了,“他們還會給你帶禮物?幽靈的禮物嗎?”


    她聳聳肩:幽靈的禮物,或是世間的禮物……


    世間的禮物!比如說……?


    “花兒,”她說,“有時是玫瑰,有時是紫羅蘭……”


    就在她說話時,牢房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我驚得跳了起來,她卻依然沉靜地坐著。之前,她隻是淡然地看著我笑,措辭簡單隨意,仿佛我怎麽想對於她來說無關緊要。現在,就憑那一個詞,她似乎把我釘住了。我眨眨眼,感到表情僵硬。我總不能說,我曾偷偷凝視著她,看見她把一朵花兒捧在唇前。我想過種種可能性,但依舊無法解開謎團。事情過去快一周了,我也快要淡忘了。我挪開目光,支支吾吾地說:“這樣啊……好吧……”末了,我佯裝愉悅地補充說,“希望哈克斯比小姐不要聽到關於你的訪客的事兒!她可能會覺得,讓你在這兒接待這些客人,根本不算是什麽懲罰吧……”


    這還不算懲罰?她輕聲說。難道我覺得,有什麽可以減輕她所遭的罪?難道我,一個過著體麵生活的淑女,在看了她們的生活環境、工作環境、衣著夥食之後,還覺得這不算懲罰?她說:“看守一直盯著你——像蠟一樣,緊緊地、死死地盯著你!在這裏,永遠缺水、缺肥皂。在這裏,最平常的字眼也會遭到遺忘。日常生活如此狹窄,百來個詞就夠了!石頭、湯、梳子、《聖經》、針、暗、囚犯、走、立正、別拖拖拉拉、別拖拖拉拉!長夜無眠……您說您睡得不好,可您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旁生著火,您的家人,您的……您的仆人,都在身邊。但這裏,隻能冷得發抖,還會聽到兩個樓層以下的女人半夜尖叫,她可能是做了噩夢,可能是犯了酒癮,可能是新來的……她不敢相信她們剪了她的頭發,把她鎖在這個屋子裏!”她說難道我覺得有什麽能減輕她的痛苦嗎?難道我覺得她現在麵對的不算懲罰?就因為一個幽靈有時會來找她——來了,把唇貼在她的唇上,還沒有等這個吻完成,就已經消散了,離開了,隻剩她自己,在比之前更深的黑暗裏,孤身一人。這,難道還不算懲罰?


    這些話言猶在耳,我仿佛依然聽得到她的聲音,嘶嘶地響,結結巴巴。當然了,因為看守的緣故,她不能喊出聲,不能尖叫,隻能壓抑自己的情緒,講給我一個人聽。我不笑了。我無法回答。我轉過身,看著鐵門之後光滑空白的石灰牆。


    我聽到她的腳步聲。她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抬起手似乎想碰我一下。


    但我走開了,我朝牢門走去,她的手垂下了。


    我說希望我的探訪沒有讓她難過。我說之前與我談話的女囚可能沒有她那樣的思想深度,又或者是過去的生活把她們變得麻木冷漠了。


    她說:“對不起。”


    “你不用抱歉!”要是她真覺得抱歉,那可太糟了!“不過,如果你希望我離開的話……”她什麽都沒有說。我繼續凝視著愈加昏暗的走廊。我知道她不會再說什麽了,我握著柵欄,叫看守來。


    傑爾夫太太來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後。我聽見道斯坐了下來。我回頭,她已經把線團拾起,開始撥弄起來。我說:“再會。”她沒有回答。直到看守把門鎖上時,才抬起頭,我看見她纖細的脖頸動了動,她喊了聲:“普賴爾小姐。”她看了眼傑爾夫太太,喃喃說,“我們這兒的人都睡不踏實。下一次您睡不好時,就想想我們吧。”


    她的臉頰剛才一直如雪花石膏般蒼白,現在微微泛紅。我說:“我會的,道斯。我會想想你們的。”


    在我身旁,看守把手搭在我的臂膀上。“您想再轉轉嗎,小姐?”她問,“要不要我帶您去見見其他女囚?納什、哈默……或查普林?”


    我不想再探訪其他人了。我離開了牢房,被帶去男子監獄區。


    在那兒,我正巧碰上了希利托先生。他問:“您覺得這兒怎麽樣?”


    我說看守都待我很好,一兩個囚犯似乎也很願意與我說說話。


    他問:“囚犯們還禮貌吧?她們都說些什麽呢?”


    我說,她們會談談自己的想法與感受。


    他點點頭,“這很好!當然,您得取得她們的信任。您得讓她們看到,即便她們的處境如此卑微,您還是尊重她們的,這樣能鼓勵她們回過頭來尊重您。”


    我看著他。剛與塞利娜道斯的談話讓我有些不安,我說,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到這點。“也許,我還不具備一個訪客應有的知識和氣質……”


    知識?他說,我了解人的天性。在這裏,有這點知識就夠了!難道我覺得,這裏的工作人員會比我更有知識?難道我覺得她們比我更有同情心?


    我想到粗野的克雷文小姐,想到道斯因害怕她的責罵隻能壓抑情緒。我說:“不過,這兒有些女囚,似乎不好管束……”


    他說,在米爾班克,總會有這樣的囚犯!不過,最棘手的囚犯往往對於訪客女士的反應最好,因為這些難以管束的囚犯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影響的。如果我碰上了哪個不服管教的女囚,就得“把她作為我特殊關注的對象”。這樣的人,是所有囚犯裏最需要女士注意的……


    他誤解了我的意思,不過我沒有再和他談下去。他說話時,一個看守把他喊走了。來了一些女士、先生,希利托先生得給他們帶路。我看見他們聚集在大門外的碎石路上。幾個男士湊近一麵高牆,琢磨著黃色的磚塊與泥漿。


    走出女囚監獄,天空似乎也變得清澈了。過去一周,天氣一直很清爽。太陽不再照耀女囚的窗欞,但依然懸在天際,這個下午風和日麗。看門人本想到外門的路上給我攔馬車,我謝絕了,穿過馬路,沿著河堤步行。我聽說不遠處有一座棧橋,過去監獄的船會從那裏載了囚犯,遠航去殖民地。我想過去看看。棧橋是木製的,底部有一道上著柵欄的漆黑拱門,通向連接監獄的地下隧道。我在那兒站了會兒,想象那些船的樣子,揣測那些被囚禁在船上的女人的所思所想。我一邊想著她們:道斯、鮑爾、庫克,一邊沿著河堤走,隻是在一棟房子前停了停腳步。房前有一個男人拉著魚鉤和釣線站在河裏釣魚,他腰間的搭扣上吊著兩條小魚,魚鱗在陽光下泛著銀色,魚嘴粉嫩。


    我不緊不慢地走著,心想母親一定還在和普莉絲忙碌著。沒想到,母親提早一個鍾頭回了家,看到我是走路回來的。她問我走了多久,她都打算讓埃利斯來找我了。


    我最近對她一直不太好,我決心這次收拾心情、端正態度,便說:“對不起,母親。”為彌補過錯,我坐著聽普利西拉談她與科恩沃利斯先生共度的數個小時。她又把那件藍色禮服拿出來給我看,並演示了她為畫像擺出的姿勢:她扮成一個等待心上人的年輕女孩,端坐著,手上捧著花,麵朝光的方向。她說科恩沃利斯先生讓她先拿著油畫筆代替鮮花,不過完成的作品裏會是百合。我想到了道斯與她奇異的紫羅蘭。“我們在國外那會兒,”她說,“他會把百合和背景畫好……”


    她告訴我他們將去哪兒。去意大利。她念著這個名字,渾不在意。意大利之於她恐怕沒有意大利曾經對於我的那份含義吧。聽她講到這裏,我想我已彌補了過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待到埃利斯搖晚餐鈴時才下樓。


    晚飯不是別的,偏偏是羊肉。上桌時,已經差不多涼了,上麵結了一層油脂。我看著羊肉,想起米爾班克飄著酸味的湯水,想到女囚們對食物是不是經過不潔之手的狐疑態度,頓時沒了胃口。我早早離席,在爸爸的房間待了一個小時,看著他的藏書和畫作複製品,又在臥室窗口看了一小時來來往往的行人與車輛。我看見巴克利先生搖著手杖來接普莉絲。他在台階上停了會兒,把手上的水擦拭到一片樹葉上,捋了捋胡須。他不知道我正從這高高的窗口看著他。接著我讀了會兒書,而後開始寫這篇日記。


    現在,我的房間已經很暗了,燈是唯一的光源,但許多物體的表麵還是反射出點點微光,我若轉頭,便能在壁爐牆上的鏡子裏看見自己瘦削暗沉的臉。我不會轉頭去看,相反,我看著在米爾班克平麵圖旁,今晚釘上去的一幅畫作複製品。這幅畫是在爸爸書房裏一本烏菲齊美術館24的畫冊裏找到的,克裏韋利的作品。第一次看見塞利娜道斯時,我就想到了這幅畫,不過我記錯了,畫上的不是天使,而是他晚期的《真理女神》。畫上的女孩嚴肅而憂鬱,手持猶如火輪的紅日與一麵鏡子。我把這幅畫拿了上來,掛在自己的房間。為什麽不呢?這幅畫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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