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去米爾班克已有五天,但現在不去那裏已不再艱難,因為我知道塞利娜要來見我了,她馬上會來,再也不離開!我安心地待在家裏,與客人寒暄,甚至單獨同母親說話。母親待在家裏的時間比以往更長。多數時間,她忙著精心挑選去沼府的衣服,她讓仆人到閣樓裏把行李箱拎下來,讓她們把我們走後,需要鋪在家具上的床單拿出來。


    我們走後。我這樣寫,但至少,之前就會有一次告別。她的計劃正是我的計劃的障目葉。


    上周的一個晚上,我們一同坐著。她寫著清單,我腿上放了本書和一把小刀。我把書一頁頁裁下,目光停在爐火上,坐著一動不動。母親抬頭,嘖嘖地咂嘴,我怎麽能那麽平靜淡定、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裏?還有十天就要去沼府了,走之前還有一堆事要做呢。我有沒有讓埃利斯把衣服放好?


    我沒有挪開目光,也沒有減緩裁紙的動作。我說:“母親,我比以前有所長進了。一個月前,您還說我不得安生,現在您倒責怪起我心如止水,是不是有些苛刻?”


    我寫日記是這個口氣,但在她聽來是另一個樣子。她一聽,放下清單說,她看不出我心如止水,她要罵的是我目中無人!


    我盯著她看,一定也不淡定了。我感到一股不是我的,完全不屬於我的榮光照耀著我,也許是塞利娜在代我開口!我說:“我不是傭人,不是您可以隨意斥責、任意處置的。我不像其他的姑娘,這是您自己說的,但您還是把我當傭人一樣使喚。”


    “夠了!”她立刻說,“我不允許在我家,自己的女兒說這樣的話。我不允許在沼府——”


    她不會聽到的,我說。因為我不會去沼府,至少那一個月不會去。我說我決定一人待在這裏,她可以與斯蒂芬、海倫同去。


    一個人待在這裏?她問我胡言亂語些什麽?我說那不是胡言亂語,相反,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你又像從前那樣想一出是一出了!瑪格麗特,我們已經就這個問題吵過太多次……”


    “所以,現在更沒有必要吵。”確實沒有什麽可說的。我願意一個人待上一兩周時間。我想,沼府的人應該也會很欣慰我留在切爾西吧!


    她不置可否。我再次裁起書來,比先前更快。她聽到撕書的聲音不適地眨了眨眼。她問,要是她一個人去,把我留在這裏,我們的朋友會怎麽看她。我說他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她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她可以說我在整理爸爸的書信,為了以後出版——說真的,家裏沒人的時候,我真可以著手做這件事。


    她搖搖頭。“你大病初愈,”她說,“萬一又病了呢?身邊沒人照應。”


    我說我不會病的,我也不完全是一個人。廚娘在,她晚上會讓一個小男孩睡在樓下,爸爸剛去世的幾周裏她也這麽做。瓦伊格斯也在。她可以讓瓦伊格斯留下,帶埃利斯去華威郡……


    我並未思量過,順口說出這些,就好像在一次次快速簡潔的動作裏,我讓置於腿上的書本裏的字飛了出來。母親若有所思,緊鎖雙眉,“萬一你病了……”


    “怎麽可能?看我現在多好!”


    她打量我。她看著我的眼睛因為服用鴉片酊而變得炯炯有神;她看我的臉頰,因為熊熊的爐火或是沒有閑下的手,變得紅光滿麵;她看我的裙子,是條舊的紫紅色長裙,我讓瓦伊格斯熨燙過,把腰身改細,因為其他灰色、黑色的裙子領口都不夠高,沒法藏住天鵝絨頸圈。


    我想我的裙子說服了她。我說:“母親,我就不去了。我們不需要去哪兒都一塊兒,不是嗎?我不在,您和斯蒂芬、海倫一塊兒去度假,不是很開心嗎?”


    這話聽上去惡意滿滿,但我並無此意。出口前,我並不清楚母親在我對海倫的感情上有過什麽想法。我絕不會想到她曾看著我凝視她,聽我提起她,或注意到我在她吻斯蒂芬時別過頭去。現在,她聽到我輕鬆、平靜的口吻,我看見她的神色——不是鬆了口氣,不是滿意,但非常接近,非常相似——我立刻明白,過去的兩年半,這些事她都做過。


    我心想,要是我把這份愛藏匿,要是我未曾墜入愛河,我們母女的關係會有多麽不同。


    她靠著椅背,捋順腿上的裙子。她不太同意,但是,如果瓦伊格斯留下來,如果三四周以後,我和她一起來……


    她說她還要與海倫和斯蒂芬商量下,才能給我答複。新年夜我們去看他們。現在斯蒂芬在午夜吻海倫時,我已經幾乎不用挪開目光了,我隻是微笑地看著他們。母親告訴他們我的計劃,他們看著我說,我常常一人在家,現在讓我獨自留下似乎也沒什麽不妥。與我們一同用餐的華萊士太太說,待在切恩道比火車旅行更有益健康。


    我們兩點到的家。門上鎖後,我披著大衣在窗前站了許久。我把窗子推上去,露出縫隙感受新一年的雨水。三點時依然有船鳴笛,河上人聲不絕,男孩在切恩道飛快跑過。但有那麽一瞬,熙熙攘攘的聲音消失了,清晨靜謐,小雨淅瀝,河麵不興,像鏡麵一般發光,橋上燈盞、水下台階倒映出紅黃光暈的顫動水蛇,人行道映出瓷器般的藍色。


    我從不知道漆黑的夜裏竟能有如此豐富的色彩。


    第二天,母親出門,我去米爾班克見塞利娜。他們把她放回了普通牢房,現在她可以用監獄餐,可以撥弄羊毛,不用和椰纖打交道了。她的看守傑爾夫太太待她很好。我來到她的囚室,想到曾幾何時,我會欣然推遲去看她的時間,先到別的女囚那兒,最後才到她那裏,把她好好端詳。現在,我怎麽能忍住不先去見她?其他女人怎麽想,和我有什麽幹係?我在一兩個女囚的門前駐足,祝她們“新年快樂”,和她們握手。但這個牢房區似乎不一樣了。一路上,我看到的隻是那麽多穿著土黃色囚服的臉色蒼白的女人。我過去經常看望的兩三個轉去了富勒姆。埃倫鮑爾死了。她囚室的女囚不認識我。瑪麗安庫克和製造假幣的阿格尼絲納什很高興我能來。但我真正要見的,是塞利娜。


    她悄悄問:“你為我們做了什麽準備?”我把斯蒂芬的話轉述給她。她說錢的事情說不準,我最好還是去一趟銀行,取出盡量多的錢,在我們萬事齊備以前,把錢保管好。我說母親會去沼府,她笑了,說:“奧蘿拉,你真聰明。”我說我的聰明都是她的,我不過是個傳遞她聰慧的介質罷了。


    “你是我的靈媒。”她說。


    她靠得更近了,看看我的裙子,又看看我的頸部,問:“你可曾感到我來到你的附近?可曾感到我就在你的周圍?我的幽靈會在晚上來找你。”


    “是的。”我說。


    她問:“你戴著那個頸圈嗎?讓我瞧瞧。”我翻開領口,露出一截溫暖的、緊貼肌膚的天鵝絨。她點點頭,我的項圈更緊了。


    “非常好,”她低語,她的聲音像手指拂過我的心田,“黑夜裏,這會把我牽引向你。不——”我上前一步,希望離她更近,“不要過來。她們會看到我們的,會把我支開。你必須再等待。馬上,你就能擁有我了。然後,你可以把我留在身邊,多近,都可以。”


    我直視她,猝然一驚。我問:“什麽時候,塞利娜?”


    她說我可以來決定。必須是一個我肯定孤身一人的晚上,一個我把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母親已出發離開的晚上。我說:“母親9號走,之後哪一天都可以……”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笑了,我可能笑得很大聲,她說:“輕一點,傑爾夫太太會聽到的!”


    我說:“抱歉。隻是,有一晚,我們可以選,隻要你不覺得傻,”她茫然地看著我。我幾乎又放聲大笑,“1月20日,塞利娜——正好是聖亞尼節前夜!”


    而她依舊茫然,過了會兒問,那天是我的生日嗎……?


    我搖頭,是聖亞尼節前夕!《聖亞尼節前夕》66!“他倆幽靈般潛入寬大的廳堂,”我吟道——


    幽靈般,他倆走近鐵築的大門,


    司閽正攤開四肢躺在大門旁,


    門閂一個個抽出,


    沒一點聲音,


    鑰匙轉動了!大門的鉸鏈嘎吱地一叫……67


    我吟誦著,而她隻是茫然地站在那裏,一無所知!最後我不說話了,心中一陣糾結,部分失望,部分害怕,部分純粹的愛。然後我想,為什麽要求她知道?誰會在這裏教她這些東西?


    我又想,總有一天,她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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