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到高原,有樣東西無論如何都想吃,那就是媽媽做的水果咖喱。以前坐著父親駕駛的汽車來這裏時,大家先把房子打掃一遍,然後第一天晚上母親總是製作含有獼猴桃、菠蘿等水果的甜咖喱。


    今天夜裏,就由我來做了。


    我和哲生原打算今天當天返回東京的,但是正彥難過地說:“她把地址告訴我,她也許會回來的。”我和哲生都覺得這不太可能,可是看見正彥已經精疲力竭,心中不忍,就決定一起住一夜。反正我們也沒有行動目標,沒什麽好急的。就這樣,我們以一種奇怪的組合圍坐在桌邊。


    “嗯,這味道太令人懷念了,和媽媽做的一樣。”哲生讚不絕口。


    “真好吃。”正彥說道。


    和陌生人馬上就能熟起來是哲生特別擅長的。就是說,他不在乎別人。他一邊大口地吃著咖喱,一邊隨口就提出一些令人難堪的問題。


    “正彥先生,您的體魄一看就知道是搞體育的,您的相貌也很端正,您的服裝也很有品位,看得出您很有教養。我覺得奇怪的是,如果您正彥先生要找有氣質的小姐,要多少有多少,卻為什麽偏偏看上我們雪野阿姨呢?她的魅力在哪裏?”


    哲生常常會表現出這種天真無邪的態度。在親戚們聚會的場合,他也常常會提出可怕的問題,弄得大家都很尷尬。明明可以隨便搪塞過去,然而正彥卻很認真,一邊沉思一邊回答道:


    “她非常清純,個性非常剛毅。無論多麽痛苦,無論多麽迷茫,她決不會改變自己。她的這種笨拙讓人非常心痛,卻也是極具魅力的。還有,她上課很有趣。”


    “您是說上音樂課?”我蹙起眉頭。


    “是啊。真棒啊。有一次唱歌測驗時,大家都和她開玩笑,說聲音發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對我一直使用敬語,弄得我也不自覺地跟著用敬語。


    “是嗎?”


    “當時我真的患了重感冒,嗓子一點都發不出聲來。我向老師一提出來,班裏那些家夥們就學我的樣了。她從鋼琴後麵猛然站起身,說:‘看來這個班級正在流行感冒呢。’大家以為可以不用測驗了,霎時間哄堂大笑。不料她說:‘現在不能唱歌的都站到這裏來。’她讓假裝不能發聲的人站成一排。當然我也在裏麵。大家都很喜歡老師,所以很樂意這樣做。她讓大家把嘴巴張開,我們大概有十個人左右,大家都傻乎乎地把嘴巴張開。她依次窺探我們的口腔,最後在黑板前莞爾一笑,說:‘隻有這孩子是真的,其他同學都要唱。’接著她摸摸我的頭。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樣慌張。接著她把黑色手提包‘啪’地打開,給了我一顆淺田糖。太棒了!全班同學都鼓起掌來。她就是很特別。那是我讀高三的時候,從那天起,我不知不覺就喜歡上她了。”


    戀愛中的男人都會覺得對方很特別,不過這個人說的話,我非常理解。


    “難怪。”哲生說,“阿姨這個人,課上得一定很有個性。外表看上去就很了不得。”


    “本來就很了不得呀!”正彥不由沾沾自喜地笑了。“她是老師,可是一下雨她就請假。說是上課,她卻心安理得地遲到十分鍾,要不就提早回家,不知為什麽,每天都過得很緊張啊。有一次吧,課上到一半,鋼琴聲戛然而止,整個教室哄鬧起來。跑過去一看,她睡著了。”


    “太了不得了!”我說。


    “考試之前,她一定會把試題都抄在黑板上,還叮囑我們要保密,托她的福,我們整個班級幾乎都是滿分。技巧測驗時,她讓同學唱歌,自己望著窗外。剛以為她沒有注意,不料她突然滿臉的認真,或者開玩笑似的給我一顆糖。因為十分有趣,所以她總是很受歡迎。那以後,隻有在上音樂課的時候,才是我最快樂的。我一直愛戀著她啊。而且那不是我單戀。我一直感覺得到。在走廊裏擦身而過的時候,上課打瞌睡突然睜開眼睛同鋼琴前的她目光交織的時候,我都有那樣的感覺……嗯,以前我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和她戀愛是最棒的。”


    他眯著眼睛說著,仿佛在談論一件珍寶,仿佛在眺望遠方一件美麗的物品。也許是在漫長的旅途盡頭好不容易遇見了能夠理解他的人,才使他這樣喋喋不休吧。


    “嗯,一旦成為她的俘虜,你就無法自拔了,我非常理解。”哲生說道。


    我默然無語,腦海裏浮現出阿姨緩緩舒展著笑容時臉上那淡淡的光輝。黑夜彌漫開來,使我今夜還將夢見不在此地的人。我們仿佛從遙遠的過去開始,就在這裏圍坐在桌子邊談論著有關阿姨的回憶。在如此幽靜的夢境底部,大家聚集在異常明亮而安謐的屋子裏,敞開心扉,坦誠相見。這樣的夜晚很難得。心靈的交融,風兒的細語,星星眨眼的次數,衝湧而來的苦澀的分量,肉體的疲憊……所有的一切都奇跡般地達到了平衡。


    “我,是外室所生的兒子。”


    正彥說道。太意外了,我和哲生驚訝地閉上了嘴,定定地望著他。正彥察覺到我們的疑惑,苦笑著繼續說下去。他講話時毫不忌諱,感覺實在很好。


    “母親去世以後,我被領到父親身邊,過著極其平淡的生活,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現在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我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爺。沒錯,我自己都這麽說自己。長大以後,理所當然地,怎麽說呢,我就喜歡和性格開朗的人交往。您明白嗎?”


    他望著哲生,哲生笑了。


    “當然明白,看見您就知道您是那樣的。”


    “現在我得出結論,令雪野小姐感到不安的,追根溯源,會不會就是這個。以前我不理解,以為是被她甩了。的確,我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總是覺得女孩子就應該開朗、率真,有很多與年齡相稱的優點,愛掉眼淚,懂規矩。其實人人都是那樣長大的,又在很好地表現著自己。但重要的是已經被我們遺忘的那一部分,這部分沒法和任何人分享。”


    聽他這麽說,我猛一怔。仿佛覺得某種像是真相的東西掠過我的耳膜。


    “有幾年,連自己都已經忘卻的時光沉睡在我的體內。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期其實是相當硬氣而悲慘的,我絞盡腦汁想要保護母親。我不會去恨什麽人,也不會鑽牛角尖。那一段和母親兩人生活的時光成為永遠無法與別人分享的某種東西,永遠留在我的內心深處。嗯,我覺得那種東西是有的。我為什麽這麽說,是因為在遇到雪野小姐之前,我把這忘得一幹二淨。那些令人懷戀的事物、心痛的事、咬牙切齒一籌莫展之類的事,她就代表著所有這些情感。隻要看見她撐著雨傘穿過雨中的校園走來,我就好像要回想起什麽,就會抑製不住發瘋的衝動。”


    “所謂的戀愛,一般都是那樣的吧。”


    哲生說道。我清楚地感覺到正彥對哲生的話有些不悅。我一驚,想要說些什麽,但哲生毫不畏縮,一臉認真地繼續毫無顧忌地說:“開始我還以為那是發生在不檢點的高中老師和喜歡大齡女人的青年之間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司空見慣。聽了您說的話以後,我仿佛覺得對雪野阿姨有那麽一點點理解了。”


    正彥露出由衷的笑容。


    “是嗎?”他說。


    這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場麵。


    是啊!我現在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並不僅僅因為阿姨是我的姐姐,也不是因為我沒法保持沉默,而是因為阿姨擁有的作為一名女性的黑暗魔力。她的頭發、甜美的嗓音、彈奏鋼琴時纖細的手指背後,隱藏著某種巨大而玄妙的眷戀。這對童年時代失去過什麽的人來說,一定是特別能夠理解的。那是某種比黑夜更深、比永遠更長久的幽遠的東西。


    她那種麵對不尋常的重壓絲毫不曾彎折的、柔韌的自我是如此的令人心痛,我們不禁浮想聯翩,而且越來越被她所吸引,在這流星頻頻掠過的樹林裏相聚,一起用餐。


    一切已經不需要解釋。


    那天夜裏很晚的時候,我和哲生兩人出去散步。


    我們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著,越過漆黑的林間,在房棟間穿行,每棟房子都有著幽靈般的黑洞洞的窗戶。每當長滿樹葉的枝幹被強勁的風刮得嘩嘩搖曳時,深綠色的空氣就會在夜空裏緩緩蕩開巨大的波紋。


    “那個家夥真奇怪呀!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事,絲毫也沒有感到難為情。”


    哲生說道。他沒有衣服穿,就把我的開襟衫穿在身上,毛衣有些小,他穿著非常可愛。


    “是啊,不過他人很好啊。”


    他一直被囚禁在某個夢境裏,甚至看來已經回不來了。那個夢裏包含著的風景有阿姨的身影。人們也許會把這稱作“幸福”。旅途中的夜晚,景色越是優美,越是會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我仰望著夜空,確認將要消失在黑暗裏的自己的所在。我們倆緩緩地走在夏天的星座底下。


    “這裏的星星真多啊。”哲生說道。


    “我們有幾年沒有來這裏了?”


    “嗯……有段時間沒來這裏了!不知道爸媽他們是不是常來。”


    “真令人懷念啊。和小時候相比,所有的東西都變小了。”


    “上次來的時候,信箱是新的。”


    “還放煙花了。”


    “嗯,我還記得父親提著水桶的樣子。每次來這裏,都要放煙花的。”


    小時候,一想到這些如同傾盆大雨似的、又像是從地裏滲出來的耀眼的白色顆粒全都是星星,就會無端感到哀傷。頭頂上方,幾億顆星星的芒輝填滿了枝葉的間隙。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大家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嗎?孩提時,我這樣問父親。為了燃放煙花,我們上山去林子裏尋找開闊些的地方。對了,父親還提著水桶,另一隻手牽著我。黑夜非常深濃,母親走在離我們不遠的前麵,她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了。哲生抱著很多煙花,歡喜雀躍,一個人在前麵奔跑著。


    父親說:“看到太多東西,人就會莫名地傷感起來啊。”


    我記得很清楚。就連當時父親緊緊抓著我時那雙手的觸感都在我的體內蘇醒過來。養育我的父親的手,那幹燥而寬大的手掌。


    我們走了一圈,慢慢地準備往回走。眼睛已經適應,林子裏的樹木如夢似幻散發著朦朧的光暈。隻要沿著坡道直接下去,就是我們的別墅。正彥大概還沒有睡下,遠處可見的窗口孤零零地點著燈。我們隻要朝著那個星星一樣的白點,踩著小樹枝和幹硬的泥土走去,馬上就到了。這樣一想,立即就感覺到林子裏的夜氣將心髒的細胞一個個融進黑夜一般的陰冷。


    “明天你打算怎麽辦,彌生?”


    哲生突然問。我停下腳步,也許還不想回到房子裏去。我抬頭望著星星。無論看多少回,夜空還是清澈得令人不敢相信的那個夜空。


    “你問我打算怎麽辦,我……”這是我現在不願考慮的問題。“無論如何也得找到她啊。這樣回去總覺得太可惜了。不過,先回去看看吧。去阿姨家裏?她回這裏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的回答沒有觸及任何本質。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確定的,我感覺就像在窺探深不可測的水底。


    “唉……”哲生歎了口氣,靠著樹幹慢慢往下滑,最後坐了下去,“你直到現在還想和親姐姐一起生活?”


    我目瞪口呆,驚訝得仿佛星空旋轉了起來。


    “哲生,你知道了?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問道。哲生回避我的目光,凝視著黑暗。


    “……早就知道了呀!不知道的,就你一個人。當然,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你打算以後和雪野阿姨一起生活?”


    “嗯……”我在哲生的麵前蹲下,盯著他瞧,“我覺得我隻能回到養育我的家裏。我和阿姨都不是那樣的浪漫主義者……隻是,好不容易回想起已經忘卻的事,她是我的姐姐,所有一切陡然改變,我很想好好體會這種滋味。現在如果我手忙腳亂慌成一團,隻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這我非常清楚。可我怎麽也沒法裝作若無其事。如果阿姨希望我來找她,我願意那麽做。我覺得,隻有這樣無聊的事,對現在、對以前的我和阿姨兩個人來說,才是最最重要的……你能理解嗎?”


    “非常理解啊!”


    哲生笑了。他直視著我點點頭。那是一張美麗得令人瞠目結舌的笑臉,我怔怔地注視著他。這次旅行中,哲生屢次流露出以前從未在我麵前流露過的表情。這張笑臉也是如此。這樣的表情,他在家裏決不可能有,以前也許他隻是對特定的女性才表露出來……不,不對。多半是我的眼睛發生了變化。走過這段新的日子,我第一次摘去了濾色鏡,在這深夜裏,我的心在用以前從未有過的目光審視著哲生。


    新的哲生,新產生的情感。我的目光已經無法離開他。我想永遠從這樣的視角像聆聽一樣地望著他。


    “你總是好像驚魂未定似的。”哲生說,“應該什麽都不知道的,但無論在家裏還是走在街上,你總是一副很不安的神情,好像總是心神不定。我上初中的時候就懷疑,說雪野阿姨是我阿姨,其實是騙人的,她和你是姐妹。我獨自去查看了戶籍,才知道你們兩人都是我們家的養女。”


    “……是嗎。”


    月光下,隱隱看得見腳邊的泥土和樹葉。這裏是循跡追溯而來的盡頭之一。


    “我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注意到的。”


    我覺得仿佛在說一些叫人感覺異常寂寞的往事。從自己嘴裏說出的每一件事就好像冥河的河灘上堆積起來的石頭[7]那樣,潔白而冰冷。我覺得,無論生或死,無論家庭還是家族,都從在所有層麵上存在著血脈相連的東西的地方義無反顧地趕到遙遠的這裏來了。無論愛情,還是弟弟。


    “不過,我心裏還是很高興的呀!……好像人生突然翻了倍,不是嗎?說什麽還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好,根本就不對。我發自內心這麽想。”


    夜風徐徐地吹來。盡管我訴說的語言在表露我真正的想法,但我自己也感覺得到,我正一點一點地離開某種東西。我蹲在那裏,現在袒露我的真實心情的,也許就隻有膝蓋上隨意地纏在一起的手指。


    就在那個時候。


    哲生突然緊緊抱住我。我的膝蓋跪倒在地,但沒有感到意外和驚奇,隻是近距離地注視著他身上穿的我的那件開襟衫前麵的貝殼紐扣,感受著他放在我後背上的大手那種異樣的觸感。哲生身上散發著那個令人懷戀的“我們家”的氣息,散發著養育我長大的那個家的梁柱、地毯、衣物等的氣味。這氣味豈止是攪亂了我的心緒,它更令我喘不過氣來,我的眼淚眼看就要湧出來。因此,我無奈地抬起頭,看著他那鑽石般的眼眸。他的眼睛流露出哀傷,我閉上了眼睛,我們接吻了。是永恒的、長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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