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的正堂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藍玉盯著眼前的二外甥,明明是那麽熟悉的一張臉,現在卻感覺如此陌生。


    就好像蟄伏許久的萌物,突然露出了一嘴毒蛇的尖牙。


    看的他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看著常升就像隨口那麽一說,甚至還有閑情觀賞庭院的姿態,藍玉更覺得不自在。


    “你早就看透了?”


    “還是說,你啟蒙直到當家這些年的表現,都是裝的?”


    常升的目光重新偏轉,輕聲一歎。


    “外甥裝與不裝,對舅舅而言有影響嗎?”


    “倒是舅舅,皇帝才斬了一批老淮西將領,您為什麽急著做這出頭的椽子,難道他們被斬了,您就真有機會了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舅舅不懂?”


    “哼。”


    “為將者畏畏縮縮,那還怎麽領兵打仗?”


    藍玉倒是自有一套邏輯,可就是個政治小白。


    為了給自家排雷,常升也隻能暫時放下偽裝,給自家舅舅上一堂淺顯的政治課了。


    “到了舅舅這一步,您不會以為往上爬,就隻要領兵打仗建功就行了吧。”


    “那可是領幾十萬精兵,足以威脅王朝的兵權。”


    “換做舅舅,敢這麽輕易假手於人?”


    “可咱家又不是外人。”


    “那,西平侯算外人嗎?”


    聽藍玉仍在嘴強,常升拋出一句,瞬間讓藍玉說不出話了。


    西平侯何許人也?


    沐英,曾叫朱英,是老朱的義子,從八歲起被馬皇後一手帶大,隨後跟在老朱身邊一路學習,到後來領兵作戰,為老朱立下汗馬功勞。


    論親疏,沐英顯然與老朱和朱標更親。


    論功勞,沐英封侯也在藍玉之前。


    論年齡,沐英還比藍玉更年輕些。


    “就像在領兵作戰,舅舅更親睞自己人一樣,建功立業,陛下當然也會更信任自己的老弟兄。”


    “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舅舅不論如何折騰,也必然無法如願。”


    “就算真的如舅舅所願了,舅舅有沒有想過,您現在就升上高位了,太子將來如何再給舅舅施恩重用?”


    “真擠進淮西老將的序列,舅舅最多再戰十年就要退隱。”


    “而安分紮根下來,以沐英和舅舅的年歲,再征戰二十年沙場也未嚐不可,舅舅要怎麽選?”


    “我…”


    看藍玉滿臉的糾結,常升也不再規勸。


    “此事暫且不論,外甥還有一事想請教,送冬日果蔬一事,舅舅真不知道犯了多大忌諱?“


    藍玉怔了怔,隨即蹙眉。


    “舅舅知道冬日果蔬稀罕,可分些果蔬給淮西兄弟聯絡感情,總比送金銀珠寶更合適吧,這也犯忌諱?”


    常升搖了搖頭,輕聲一歎。


    “舅舅就沒想過,您都知道這果蔬是聯絡感情的好禮,陛下為什麽就當沒看見?”


    “難道陛下登上皇位之後,就忘了曾經的那群淮西老兄弟?”


    “那不能。”


    “皇後娘娘還養著那麽多已故兄弟的子嗣,每年還不忘給傷退的弟兄發放撫恤呢。”


    藍玉連連搖頭。


    可話又說回來了,這麽好的事,的確不該輪到他手上啊。


    好一陣撓頭,藍玉還是想不明白,索性擺爛了。


    “二外甥你別賣關子了,舅舅腦袋疼。”


    常升翻了個白眼。


    那是在長腦子呢。


    “舅舅可是忘了,陛下建國後,第一次論功行賞時的亂子了嗎?”


    藍玉想了想,雀黑的老臉頓時白了幾分。


    “想明白了?”


    “舅舅送這些果蔬,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親疏遠近標準。”


    “可當初陛下論功行賞都不能讓所有人滿意,舅舅憑什麽覺得,那一頃果蔬就能分得所有淮西勳貴們滿意呢?”


    “雖然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但是舅舅又忘了一點,如果咱真能將這些果蔬分到所有勳貴心服口服。”


    “咱家離“死”,也就不遠了。”


    常升壓低了聲線,陰側側的聲音,差點沒讓藍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可仔細想想,這話有毛病嗎?


    一點沒有。


    皇帝都不能將一碗水端平,你憑什麽可以?


    既然端不平,那不是平白還要得罪一些覺得不公平的人?


    可要是真將這碗水端的所有人心服口服,你的威望是不是要蓋過皇帝?


    藍玉打了個冷戰。


    “不送了,不送了,誰都不送了。”


    看自家舅舅被嚇得不清,常升心裏偷著樂,可算讓他逮著報複一回了。


    “舅舅能明白就好。”


    “聯絡感情的方式有很多種,想讓老兄弟們嚐鮮又不得罪人,舅舅隻需讓人盤個酒樓,將這些冬日果蔬和火鍋當做主打,就能一炮而紅。”


    “到時,給每個勳貴府上都遞上一份拜帖,隻要他們來,酒樓的蔬果都算成本價,這難道還不算給麵?”


    “對啊。”


    他是個生財無道的。


    要不然這些年也不至於在常府連吃帶拿。


    現在被常升這麽一提醒,一想到火鍋的美味和冬日果蔬的稀罕,藍玉已經可以料想到,如果真的開了這麽個酒樓,那還不得賺個盆滿缽滿?


    “二外甥,就照你說的,咱甥舅倆合夥開個酒樓,賺的銀子五五平分,如何?”


    常升又搖了搖頭:“不妥。”


    “外甥的火鍋算兩成分子,普通客人點蔬果,按照市價供給就是。”


    “剩下的八成分子,舅舅應該拿出五成,掛到太子名下。”


    藍玉滿臉疑竇:“以我兩家與太子的關係,還要在乎這些?”


    “太子殿下如不要,是太子殿下與我兩家的情分,舅舅若是不給,是我兩家忘卻了做臣子的本分。”


    “舅舅可別忘了,胡惟庸是怎麽死的?”


    “他不是因為枉法誣賢、蠹害政治的罪名被上位當日處斬的嗎?”


    常升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


    就這腦子,他這舅舅是怎麽在太子病故之後還能活上一年之久的?


    “所有的羅列罪名都是表象。”


    “胡惟庸真正該死的,是他丟了做臣子的本分,糾集朋黨,貪權亂政,犯了陛下的忌諱。”


    “舅舅就算看不清這些朝堂上彎彎道道,那不是還有明令禁止的政令呢?”


    “這總是陛下最真實的想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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