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鳳陽府。


    於洪武八年停建的行宮花園裏,一個鬢發斑白的老頭穿著老農的打扮,看著麵前新耕出來,散發著泥土芬芳,還時常鑽出泥鰍的半畝地,終是滿意的放下鋤頭,擦了擦汗,摘下頭頂的草帽扇風。


    嘴裏卻唏噓道:“老嘍,老嘍。”


    “你呀,就是個勞碌命。”


    似乎是聽見了老頭的唏噓,一身尋常婦人裝扮的馬皇後就在貼身侍女的攙扶下進了禦花園。


    看著滿腿泥土,一張老臉被曬的黑了幾度的老朱,馬皇後不禁好笑道:“當初哪個叫嚷著要到行宮來避暑,現在好,把花園挖了,改種糧食。”


    “你到底是來避暑還是來曬太陽的?”


    老朱咧開一嘴大牙,訕訕發笑。


    黝黑的膚色映襯著泛白的牙齒,看起來格外喜感。


    拋下手裏的鋤頭,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老朱陪笑著走上前來,握住了馬皇後的手,將貼身服侍的侍女驅離,拉著馬皇後進一旁的涼亭坐下。


    “都得怪常家小子出的餿主意,讓咱不時的去給那些應試舉子上課,弄得咱斷斷續續耕三個月的地,都養成習慣了。”


    “再說了,咱這不是實在無聊麽。”


    “政務咱交給標兒全權打理了,還有善長和常升輔佐左右。”


    “皇兒們大的都去了封地。”


    “小的還在文華殿讀書,當初也是妹子你說不能為了貪一時享樂,耽擱了他們的學業,遂也無法監督他們的功課。”


    “咱要不耕田,還能幹什麽去?”


    看老朱黝黑的臉上浮現幾分委屈的神情。


    馬皇後不禁被他逗樂。


    戲問到:“那不是還有那些隨行的妃子麽。”


    聽馬皇後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朱不禁揉了揉腰,眼神閃躲。


    “隨行的妃子大多被郭家妹子拉去打麻將了,再說了,咱也不能整日就想著那啥不是。”


    他畢竟五十多了,不能不服老啊。


    不然身體吃不消啊。


    要麽他怎麽會感歎自己老了呢,若是年輕時候,別說耕上這半畝田,就是一口氣翻上幾畝“水田”,那也是不在話下啊。


    雖說仍有錦衣衛不斷地向他傳遞朝堂上,宮裏,以及個別重要人物的情報。


    但為了錦衣衛來回送信的頻繁動作被人注意到。


    所以這些情報,大多都被他們走通政使司的名頭,從驛站發往鳳陽的。


    如此一來,從鳳陽府到應天府,錦衣衛每日早晚兩次的情報傳遞具體什麽時候能到老朱手裏,就得參照驛站信使的實際轉運速度了。


    但快則三日,慢則六七日的傳信間隔。


    這不確定的時間,著實差點沒把閑不住的老朱憋瘋。


    這才翻了一塊花園田種些糧食,打發時間。


    看著老朱確實是愁壞了。


    馬皇後終於笑著從衣袖中取出一打錦衣衛傳送的信件來。


    “你看看,這是什麽?”


    看著這一遝信封,老朱喜出望外的追問道:“是錦衣衛的消息?”


    馬皇後笑著點點頭說道。


    “知道你閑來無事,心中計掛朝堂和標兒,驛館的信使剛把信用來,我便第一時間帶著這些信找你來了。”


    老朱咧嘴憨笑,連忙接過信件。


    一邊忙不迭的拆封,一邊還不忘給馬皇後送上兩個彩虹屁。


    “還是咱妹子心細如發,最是心疼咱。“


    拆開最新一封。


    老朱攬閱一遍,就不禁皺眉道。


    “善長怎麽回事?”


    “清丈一個田畝,居然能和朝堂那幫子文臣扯上十日都不得開始落實。”


    看著信件中附上的名單,以及這些名單背後的牽扯關係,老朱又不由皺了皺眉,憤憤然的將信紙拍到了涼亭桌上。


    “孔家廟,江南士紳。”


    看老朱麵色不爽,馬皇後也拿起了信紙一瞧。


    原來在半月之前的朝會上,被朱標和常升聯手套路的李善長憑著自己的威望,借籌措軍糧的借口,強推清障田畝的方略後。


    關於清丈的預案和獎懲製度上。


    百官始終達不成統一。


    致使時隔這麽久,被發往大明各地的應試舉子差不多都走馬上任了,清障田畝這道老朱經營籌謀的一石多鳥的政令都還沒下達下去呢。


    下麵的名單,馬皇後了解不多。


    但從錦衣衛對大朝會的會議記錄,她便能看出許多端倪。


    許多文武隱隱打成了共識,對預案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針對。


    李善長出工不出力。


    雖態度鮮明,卻不願真正走到百官對立麵上。


    既有被太子套路的怨氣,卻也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無奈。


    清丈田畝可是個大工程。


    比後世的人口普查難多了。


    朝堂現在哪抽的出可用的人啊。


    這邊要是敢抽調,回頭被抽調的部門就敢擺爛給你看,還能把辦事不力的鍋甩出來。


    這半個月來,雖然他從未在立場上退步,但這麽久遲遲不執行,隻等太子做聖裁,其他文武官員也大約都品過了味。


    籌備軍糧,清障田畝,這是分明是有人在幕後操控。


    如今朝廷沒有人手,這事就隻能先懸著。


    借著這個空隙,他們正巧得空將自己的家產再重新整一整,把名下的田畝巧立名目,分上一分,免得再發生劉平仲之類的糗事。


    馬皇後不禁笑到:“如今這個爛攤子,不正合了你想給常升出難題的意麽。”


    “清丈田畝是大勢,由不得朝堂百官不同意。”


    “隻是也急不了一時。”


    “他們的把柄都記下了,回頭籌不出糧來,咱就先治常升的罪,讓他整日在朝偷奸耍滑,不務正業。”


    話音一轉,老朱神色凝重道。


    “咱真正擔心的是,有人借題發揮,強買強賣土地,戕害百姓,背地裏害了標兒的名聲,壞了咱標兒試科舉搜羅人才的大計。”


    “畢竟標兒委托宋濂在蘇州府辦的事,實是在掘孔家的根。”


    “如要想對抗孔家,必須倚仗南方士子。”


    “如此一來,說不得就得在清丈田畝上對他們予以一些優待。”


    “而一旦南方有了優待,那其他地方…”


    說到此處,老朱一張本就黝黑的老臉,更加顯得陰沉。


    馬皇後寬心的安慰到。


    “放心好了,試科舉和儒學經典檢定是常升早就擬定好的主意,相信他早就預料到這種局麵了。”


    “即便他和標兒兜不住。”


    “咱們不是可以隨時回應天府麽。”


    聽見馬皇後的話,老朱心中有底,嘴上卻半點不饒人道:“他最好已經有了預料,若是這小子那天兜不住了,才想起找咱來給他擦屁股,咱可不答應。”


    “若是他攛掇標兒來求呢。”


    “他敢!咱回去就打斷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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