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朝廷而言,在試科舉出身的官員人數超越朝廷中六部五寺的臣屬前,這些臣屬才是朝廷運轉的基石。”


    “此時,人心向背。”


    “所以孤不能下場。”


    “若由孤出麵詔令,便再無斡旋餘地了。”


    聽著朱標對局麵的剖析,常升微笑不語。


    小朱的雙商和政治天賦從來不差,甚至天資卓越,否則即便老朱態度鮮明的將他立了太子,百官也不可能對他擁簇到如此地步。


    在試科舉和田畝清丈這兩項都極大威脅了他們切身利益的時政前,還能克製的完成了小朱交予他們的任務,僅僅隻是軟刀子,有意拖遝,以此宣泄不滿,這足以證明小朱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與人望了。


    否則,一個分批告病,就能夠讓東宮這些入職才幾月的臣屬抓瞎。


    足見這些六部五寺臣屬心中對朱標會出麵替他們主持公道的期盼。


    “我還得提醒姐夫一句。”


    “這些六部五寺的臣屬,同樣也是姐夫的臣屬,隻是不與東宮分屬一個序列。”


    “若姐夫隻將東宮臣屬看作自己人,往後……”


    朱標驟然回神。


    一瞬間,曆經修煉的養氣功夫都差點讓他沒控製住表情。


    心中的後怕更是無以言表。


    他差點就隻站在自己想要達成目的的角度,想著如何清除這些阻礙他推行試科舉和田畝清丈的官員,而忽略了他除了是東宮的太子,還是是整個朝廷的儲君的事實。


    響鼓不用重錘。


    看朱標那舒緩開的眉角,常升就知道他這是把話聽進去了。


    “是孤一葉障目了。”


    “升弟可能教我鬥爭的學問?”


    朱標平複了心緒,看向常升,真誠的請教道。


    常升挑挑眉。


    伸手虛推朱標的茶盞,示意他喝茶,緩上一緩。


    待他暢快飲下,常升又將茶壺裏所剩不多的茶湯給他添上,再重新添上東宮內侍今朝打來的山泉水,放上小火爐煮上,這才緩緩開口。


    “鬥爭的學問博大精深,涉獵頗多且斑駁。”


    “但它本質應當歸屬於屠龍術的一種,所以即便有人參悟,也無人敢著書立說;諸如《鬼穀子》、《中庸》之類,至多也隻能算略有涉獵。”


    “所以要說清鬥爭的學問,我也力有未逮。”


    朱標微微頷首,並不意外。


    就連他這坐擁天下孤本寶庫的皇宮大內的太子都沒讀過,常升說不清太正常了。


    他也隻是想要了解常升自己悟會的這部分罷了。


    僅常升所透露的隻言片語來看,這些“屠龍術”就夠他消化學習一陣了。


    當然,他到死肯定也猜不到,常升學習曆史和政治學術的來源以及積累到的底蘊深度。


    更不可能知道,後世竟有《教員語錄》這種書公之天下。


    “我僅以禪宗的三重境界之說作比,與姐夫淺談一二吧。”


    “禪宗有雲,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為參禪的三重境界。”


    “鬥爭之說大抵仿佛。”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就如初入官場的舉子,上官讓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無論是不是他們份內所屬,拿著最少的俸祿,幹著最繁重的庶務,還分潤不到半點功勞與好處。”


    “興許要一年,三年,五年,或慢慢領悟,或恰逢貴人指點迷津,他們才能領會到隻做份內的事,其餘多做多錯的道理。”


    “而後,到底是接受現實,泯然眾人,還是抽身事外,亦或者謀求更進一步,或者換到一個有油水的,更有前途的位置,就各憑本事了。”


    “這類人的典型代表就是如今六部五寺的底層臣屬。”


    “鍾離也算其一。”


    “他們不會或者不願考慮某一項時政背後的深意,某個危機背後的機遇,麵對難題,他們或許不是沒有能力解決,隻是被動應對。”


    聽著常升的剖析,結合朝堂如今的局麵,對於當下的困局,朱標心中漸漸有了些想法。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大略就是如今朝堂上的主流了。”


    “能力多寡,猶未可知。”


    “但他們在鬥爭中都學會了一項本事,叫做妥協;所以他們大多都表現的八麵玲瓏,左右逢源,最能趨利避害。”


    “大多是憑借自己的機敏登上高位。”


    “最能揣測上意。”


    “也最善鑽規則的漏洞。”


    “可以說,他們是能看透天底下一切規則的人。”


    “隻要腦子機靈,朝堂暗湧,時政深意,皆瞞不過他們。”


    “守不守規則,全在他們一念之間。”


    “若非有出身,家世和機遇之別,如今朝堂六部之首是為何人,猶未可知。”


    “所以如何駕馭這類人,就成了朝堂六部五寺主官,乃至於君王的必修課。”


    常升頓了頓。


    看著朱標陷入深思的模樣,沒有打斷。


    這是目前小朱還較薄弱的一項能力,否則有老朱的聖旨在前,大義在手,根本就不會讓局麵演變到今天的地步。


    良久,朱標才悶聲發問道:“那第三重境界呢?”


    常升咧嘴笑了。


    “第三重境界者,皆可稱一代人傑。”


    “他們出身不一定卑微,但一定有大誌向,大毅力。”


    “當他們踏上踐行誌向之路。”


    “鬥爭也好,妥協也罷,隻要是能達成誌向,強硬或圓滑皆可。”


    “他們善鬥爭卻超越鬥爭。”


    “不畏生死榮辱,不畏青史功過,甚至不畏皇權。”


    “想降服他們,絕無可能。”


    “僅有誌向相同,立場相近以共事。”


    “得遇一人,便可堪稱王朝之幸。”


    “若信之,任之,用之,可挽江山之即倒,可扶大廈之將傾。”


    “此類人傑不多,出名的更少。”


    “但每一個,姐夫應當都知曉。”


    “秦國左庶長,商君。”


    “蜀相,諸葛孔明。”


    “宋相,王安石。”


    朱標沉吟許久,終讚同的微微頷首,又感歎道:“也不知大明往後是否還能出現這等人傑。”


    常升沒有再接茬。


    隻是笑而不語。


    往後,還能,也就是說眼下有嘍。


    這誇人方式還挺別致。


    不過有還是有的。


    一個於謙,一個張居正。


    隻可惜都沒好下場,所以照洪武一朝這惡劣的為官環境,還是苟著好。


    保持默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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