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孤訂立律法條陳,令往後百官加官進爵,按功賞,依律罰,不正是給後代君主樹立約束特權階級的範本,綿延國運麽。”


    聽著禦書房內,朱標提出的疑問。


    門外的李擅長帶著濃濃的疑惑,側耳貼緊了門框。


    常升的輕歎幽幽傳來。


    “姐夫真以為,國運就這麽好延?”


    “隻適用於朝堂之上,獎懲百官的,那是姐夫你為君的規矩,隻施行於姐夫在位期間。”


    “唯有普世天下,套用萬民的才叫律法。”


    “且不說姐夫今日這立法之說,立意便不正。”


    “就算真的出台了相關的大明律法。”


    “不論是舊時的五姓七望,士卒門閥也好,亦或是今日的開國勳貴,特權階級也罷。”


    “他們真的守法麽?”


    “姐夫好生想想。”


    “曆朝曆代都明言下令禁止兼並的土地,最終落得在誰的手裏,各種惠國惠民的國策,最終惠及的又是哪些人?”


    “再好的辦法,國策,那也得執行的下去,用在了對的人身上,才叫對症下藥啊。”


    明明隻是慢條斯理的話語。


    其中滿含的訊息量,卻足足沉默了禦書房內外的朱標和老李盞茶之久。


    正因為他們飽讀詩書。


    才更能體會到,曆朝曆代發生的事情,從來不過是一個重複的輪回。


    沒有人能說得清其中的答案。


    或許正印證了那句詩文。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而今。


    常升一語,將所有迷霧掃盡。


    可這扭轉曆史規律的契機就在朱標眼前時,朱標卻沉默了。


    因為有句話,常升雖然沒說。


    朱標卻自己能想得到。


    那就是自家雄英從開平王府中聽到的宗室俸祿製度,對照些常升今日的論證反思,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專屬於他們老朱家特權。


    一旦真按照宗室俸祿製度,奉養幾代朱家人。


    又何嚐不會形成一個新的利益團體。


    可那是自己的兄弟子侄之後啊。


    他真如此絕情麽?


    到這一刻,朱標自己都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將且敢將自己於今日朝堂上靈機一動,搪塞文武百官的這條製度徹底的執行貫徹下去。


    別說真的實行。


    哪怕隻是露出個苗頭,他都不敢想象自己麵臨的阻力。


    而這最大的阻力,極有可能就來自於他的親爹親娘——朱元璋及馬皇後。


    李善長已經在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抽身離開了。


    這個話題越聊越犯忌諱。


    他還想多活兩年?


    可下一秒。


    朱標沒有開口。


    常升卻自主的繼續說道:“很多時候,身居高位的人做出來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卻往往是最符合他當下立場和利益需要的。”


    “宋朝的重文抑武。”


    “漢朝的外戚。”


    “概莫如是。”


    “叔伯亦如此。”


    “隻是人的眼界有限,製度的設立往往會趨於理想化。”


    “而特權階級又是最擅長揣摩規矩漏洞的群體。”


    “縱然姐夫大力推行,於姐夫一代乃至於雄鷹一代,他們了不起伏低做小,可兩代之後,繼位之君,能否如戰國之時,秦國奮六世般貫徹依法治國之遺念。”


    “貫徹的又是否還是姐夫的本意呢?”


    “畢竟。”


    “四書五經釋意亦尚且能被讀書人曲解出一百種意思。”


    “又焉知者按功賞,依律法的條陳,不會被曲解出符合特權階級利益的釋意來呢。”


    “哪怕退一萬步。”


    “就算一切真如姐夫所願般貫徹了下去。”


    “在規則和律法的限製內,他們難道真,就被禁錮手腳了?”


    “非也,他們隻會更快地適應規則。”


    “然後…養寇自重。”


    說到此處,禦書房內傳來常升的一聲歎息。


    “哪怕最終大明兵鋒所至,所向披靡,特權集體為了壯大也不會消停。”


    “畢竟寇之一字,除了外患,還有內亂不是?”


    這一句。


    隻聽得李善長冷汗直流,幾乎跌坐在地。


    禦書房內的朱標也是立時喝止道:“升弟,慎言。”


    他們都知道常升沒有明說的內亂指的是什麽?


    可禦書房內,還是傳來了常升的一聲唏噓。


    “人心之難測,莫過於八王之亂,推恩之令。”


    “此何解?”


    血淋淋的現實就這麽被常升精準一刀,剖開在了朱標及李善長的麵前。


    朱標在其中品味到了宗室製度不得不修正的緊迫。


    而李善長,則深深的體會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不行,這小話不能再偷聽下去了。


    再聽他的身體受不了了。


    然而就在李善長蜷著佝僂的身子。離開禦書房的殿門前,站直身體敲了敲麻木的四肢,正欲快步離開時,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身著軍服,魁梧健碩的身影。


    看著來人一臉嬉笑的張嘴。


    李善長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麽,驚恐的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的兩唇之上,想要低聲警告來人噓聲。


    下一秒,禦書房內的朱標和常升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於禦書房外響起。


    “相國大人,我聽巡防的侍衛說您來了,還以為您是來視察的,連忙趕過來呢。”


    “您怎麽站禦書房外麵不進去呢?”


    “禦書房內就太子殿下和我那不成器的二外甥,您有什麽事,直接說一聲不就得了。”


    常升與朱標對視一眼。


    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些意味深長的意思,聯袂拉開了禦書房殿門,就看到一身緋袍的李善長滿臉惶恐的想要從一身戎裝的藍玉手中,扯出他那已經被拉皺的官服袖口。


    一邊拉,一邊還在低聲嗬斥藍玉鬆手之類的話語。


    直到看見朱標和常升的麵孔,從禦書房內踏出,這隻老狐狸隻得強自鎮定,憤憤然地從向朱標行禮的藍玉手中撤回衣袖。


    再向朱標行了一禮。


    “國公來了怎不令人通傳。”


    “要讓母後知曉了,定會責備孤不尊師道了。”


    李善長隻得一臉拙劣的誠惶誠恐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臣再等一個時辰,又有何妨?”


    “就是田畝清丈在即。”


    “臣不知試科舉中舉的考生當如何安排,故在禦書房外等候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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