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會離開,徒步抵達圖書館的時候已經快過半個鍾頭了。


    “紀評先生,您又來了,這次來還書?”萊爾從書冊間抬頭,邊做記錄邊笑著道,“您真是熱愛學習。讓我看這些書,我指定會睡過去。”


    紀評將上次借閱的書放上去,聞言道:“隻是每個人喜歡的方向不同。比如說那些某某法典,我想我翻兩頁就要睜不開眼了。”


    “您可千萬別這麽說,法典可是這兒的大熱門,”萊爾道,“我覺得您也可以去試試,有這些需求的家庭不少。”


    他擠眉弄眼:“畢竟,這兒可不是首都,教會很公平公正。發生矛盾的時候,他們總會支持符合法典,且聽起來很有道理的一方。”


    紀評回以苦笑:“我覺得我還是更喜歡曆史。”


    “好吧,”萊爾歎氣,打趣說,“多虧了您,不然說不定我們哪天就要把無人問津的曆史類撤掉了。”


    他邊說著,邊輕車熟路取出借書憑證遞給紀評:“最近圖書館得了一大筆注資,購入了一批書,應該有您喜歡的。現在上麵閱覽室還有位子,就是可能不是最舒服的位置了。”


    “啊對了,還有,”萊爾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小聲說,“一樓新開的咖啡館在晚上快關門的時候會免費送一些邊角料,您如果那時候還沒離開圖書館的話,可以考慮去看看。從後門進去,悄悄和店員說,不要太大聲了。”


    紀評微怔,禮貌道:“謝謝。”


    他大概能猜出來萊爾為什麽會和他說這個,一是他經常來也算熟識,二是……每逢教會發救濟糧,他都會在領完後順路跑一趟圖書館。


    萊爾搖了搖頭:“應該的。像您這樣的先生,沒能去大學做一名教員真是太令人可惜了。”


    紀評笑起來:“這評價可太高了,我不敢當。”


    “反正比那些貴族子弟好,”萊爾小聲咕噥了一句,又用正常的音量說,“好吧,我下次不誇了。您快去閱覽室吧,本來位子也不多。”


    “好的,”紀評說,“謝謝。”


    ……


    圖書館的閱覽室並不大。


    畢竟安斯特隻是一個臨海的小城鎮,能有圖書館坐落於此都得多虧海神教會,自然不會有多奢華的占地麵積和裝飾。


    萊爾口中最舒服的位置,也僅僅是鋪了層很薄的、破破爛爛的墊子。


    紀評隨意找了個角落的位置放下包,輕手輕腳去書架那裏找書。


    “一十三號……”他喃喃念著,有些意外的發現目標類別比以前多了兩個大書架,大概就是萊爾所說的新進了一批,這可真是個意外之喜。


    他目標明確的找到上個世代相關的海神教會曆史,打算抽出來繼續讀。


    畢竟是蒙海神教會庇佑才誕生的圖書館,館內書籍絕大多數都和海神教會有關,幾乎無人問津的曆史文獻類更加少之又少,僅有的和上個世代有關的,還全部都寫的是教會相關曆史的更迭。


    ……還不得外借,隻能在閱覽室裏讀。


    紀評在原地翻了翻,把書合上,才打算回去坐著慢慢看,便聽見有人小聲喚他:“紀評先生?”


    那聲音蒼老而驚喜。


    紀評應聲回頭,恍然大悟道:“索斯德爺爺,是您呀。”


    索斯德·尼古拉斯,紀評在安斯特認識的第一位雇主。據說家族前身是某個小貴族,因著王國幾番政權更迭才徹底沒落下來,不得不在安斯特安家。


    不過索斯德本人極其和善,沒有一絲一毫沒落貴族會有的習性,與鄰裏鄉親都很聊的來,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他的晚年生活也極其幸福,兒子很有出息,做了政務院的官員,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兒媳也很孝順,經營著一家花店,一家人時常會聚餐。


    他還有一個正在念書的可愛孫子,隻是據說已經送去了軍隊從小培養,紀評無緣得見。


    這位老人日常生活中唯一需要別人幫忙的委托,就是他飼養的一隻很普通的小黃狗,經常會跑丟掉。


    這也是他成為紀評雇主的開始。


    紀評永遠不會忘記他那天找狗找的毫無頭緒,最後不得不隆重推出名為“算命”實則符咒作弊的新業務,並在符咒的囈語下順利逮住了狗。


    狗顯然在外麵跑累了,凍壞了,被紀評抱起來的時候渾身都在發抖。


    跟在後麵的索斯德大概也很激動能看見自己的愛狗,欣喜的說不出話,接過狗後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向紀評道了謝。


    那天有點冷,所以那時紀評很能理解的建議說,讓他們以後穿厚一點。


    ……


    “爺爺?都說了別這麽叫我,”索斯德拄著拐杖,不滿起來,明明滿頭白發,卻精神抖擻的很,“叫老嘍叫老嘍,用你上次教我的話怎麽說的來著……‘折壽?’是這麽念嗎。”


    “雖然您的發音沒錯,但這詞哪能這麽用,我比您小,叫您是應當的。您叫別人長輩,那別人才折壽呢。”紀評有些哭笑不得,轉身指了外麵走廊的方向,示意出去聊,“我扶您。”


    索斯德哪敢讓他扶,又不敢太明顯避開,隻得佯裝老小孩使性子:“我有拐杖,又不是走不動路。”


    他在心裏嘀咕,他覺得他的“折壽”用的一點錯都沒有。但紀評這麽說了,他半個字也不敢反駁。


    “好好好,”紀評舉起雙手以示清白,“我不扶您了,您走慢一點。”


    走廊上同樣擺了椅子供人交談,就是有點少,僅有的幾個或多或少坐了人,沒有完全空著的位子。


    紀評打眼一掃,有點犯難,正猶豫要和誰拚,便見最近的位子上,那兩個人仿佛聊完了,紛紛起身,直接空了位子出來。


    他目視前方,感歎道:“真巧呀。”


    索斯德掐滅了剛剛點燃以隔空誘導那兩人離開的語言之火,相當自然地接話:“說明今天是個幸運的日子,你看,我這不就遇到你了。”


    “是是是,”紀評笑著道,“今天真是個幸運的日子。我記得您先前和您兒子去南方旅遊了,怎麽突然回安斯特了?”


    他隨口拋出一個猜測:“因為那邊太亂了?我想想,納斯?”


    他記得索斯德爺爺家的財政狀況不是特別好,供衣食無憂可以,但其他的恐怕不行。即便要去南方旅遊也跑不了太遠,風景還算秀麗的納斯無疑是個好選擇。


    就是那邊這兩天好像不太安穩……


    紀評想起來在報紙上看見的地方部族聯合衝擊教會信仰,深感這事情無解。地方部族固執,教會卻不可能暴力鎮壓,這事恐怕還要徐徐圖之。


    他由衷感慨道:“我覺得那邊的事情,一時半會恐怕解決不掉。”


    索斯德的笑容險些僵在臉上。


    王國財政吃緊,又已過了和教會的蜜月期,雙方摩擦不斷,不得不尋找其他的路賺錢,走私軍火無疑便成了上策。


    這還真是一時半會解決不掉的事情。


    問題是王國才有這個意向,才瞄準納斯,才準備找人代理,還沒付諸行動呢,怎麽麵前的紀評先生又知道了?


    連他都是因為本人就在納斯才清楚的!


    “你說的很對,短時間之內確實很難解決,”索納斯深吸一口氣,麵上流露出一點遺憾,“我還沒待多久。”


    他才動手誘導完地方部族,把他們的怒火都聚焦於海神教會,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欣賞自己的傑作,就得知了走私軍火這一消息,不得不因為“低調”的發展路線返回了安斯特。


    ……否則再留下去,隻怕就要被牽扯進王國和教會的明爭暗鬥了,甚至還可能直接被迫站隊王國。


    他倒不是害怕,隻是真理高塔現在的要求是“低調”,無故惹事不太合適。


    “您可以下次換個時間再去一趟。”紀評也覺得遺憾,畢竟是難得的全家出去旅遊,就這樣匆匆返回了,都沒來得及仔細逛逛。


    “換個時間?”索斯德謹慎的問,“你覺得,什麽時候再去合適?”


    紀評想了想海神教會的作風,秉持著對海神教會的信任,開口:“最多一月,應當不會太久。老實說,我覺得他們的目標有些難以實現,畢竟他們還需要教會的幫助,總不能把教會趕出去。”


    一月?


    好短暫的時間。索斯德若有所思,也就是說,紀評先生覺得王國的軍火走私不可能成功?


    紀評笑了笑:“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周而複始,但總會有冷靜期的。”


    索斯德張了張嘴,又閉上。


    這還真是王國,或者說新國王的現狀,離不開教會,又想擺脫教會。


    可不就是周而複始的循環嗎?每一任國王上任都要經曆一段和教會的蜜月期,再疏離、戒備、明爭暗鬥、和好如初。


    索斯德有些感慨:“你概括的真精準。”


    也隻有曆經數代國王的高梯隊強者才能如此坦然的評價一個王國吧,在他們心目中這些都不過爾爾,不值一提。


    紀評有點無奈:“畢竟他們離不開教會。”


    教會帶來了糧食與教育,帶來了更完善的基礎設施與製度,所要的卻隻是在當地傳教。


    索斯德當然聽得出來這話裏對海神教會的認可,道:“確實。”


    他想,紀評先生果然是親教會派。


    隻是,他在納斯的所作所為必然瞞不過紀評先生的眼睛,但看紀評先生的態度,似乎並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樣子,依然溫和、禮貌。


    這也就佐證了他的某個猜想。


    紀評先生或許隻是曾經出身教會,也許還曾掌權過一段時間,後來才因為某些原因脫離教會,直至今日。


    所以盡管他仍然對教會抱有善意,卻更像是一種懷念,實際上他並不在乎教會怎麽樣。


    索斯德搖搖頭,轉而道:“聽說你這幾日也出去旅遊了?”


    說實話,打探一位強者的行蹤很不禮貌。


    但認識了快一年,索斯德知道麵前這位先生有多仁慈多寬容,願意和所有人都以朋友的姿態相處,不會因為這些小事發怒。


    “應該算旅遊吧……”紀評沉吟須臾,坦白說,“旅遊的目的是為了放鬆身心,但我覺得我一點都沒放鬆,反而更頭疼了。”


    本來以為去一趟就能把桃花源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結果數日跋涉好不容易找到了進入點,還沒怎麽樣呢先稀裏糊塗用了張符咒,而後又把剩下的兩張也用掉了,還沒多少收獲。


    簡直是虧大了。


    索斯德則是心裏一緊,連紀評先生都無法處理的事件……怕不是已經到了神明級了吧?


    安斯特周邊怎麽會有神明級的事件?他要不要回真理高塔報給首席?


    他問:“我聽說你是追著一篇遊記過去的?沒有找到地方嗎?”


    “找到了,但是……”紀評頓了頓,想到索斯德爺爺隻是個根本沒有接觸過汙穢的普通人,隻得含糊其辭,“但是那裏和遊記寫的不太一樣。我的意思是,我從遊記裏解讀出來的風俗沒有在那裏得到驗證。”


    他現在隻知道那裏需要外來的“客人”,但並不清楚村民會對“客人”怎麽樣,又是為什麽需要“客人”。


    “我覺得我可能需要再去一趟,”紀評如是說,“不過,索斯德爺爺,我在那裏遇到了安斯特教會的神職人員,我猜教會可能會去……嗯,去傳教。”


    如果那些村民還有救的話。


    ……


    索斯德心情略有些複雜,心想紀評先生果真是個極其戀舊的人,哪怕已經不在教會任職了,在遇見教會人員陷入險境後,仍願意幫扶一把。


    他同時在心裏鬆了口氣。


    因為這意味著這件事其實沒有他想的危險,大概隻是紀評先生為了救教會的人才提前離開了,紀評先生也表示會再去一趟。


    “你會和教會一起去嗎?”索斯德問,“教會應該不會拒絕一名……熱愛研究文獻的學者。”


    “我想不會,”紀評道,“而且,短時間內,我也不打算再去,可能要再過半個月。嗯,我有點累了。”


    去掉工作用的那枚,至少得有一枚符咒傍身他才敢出發,至於和教會同行……教會瘋了才會默許平民涉足“汙穢”,更何況他現在在教會眼裏還是個無辜被牽連的普通人。


    哪有讓受害者重返故地的道理。


    索斯德注意力全在“不會”那兩個字上,眉心微微跳了跳。紀評先生和教會的關係比他想象中還要糟糕啊……


    教會麽……明知危險也不打算請求曾經隸屬於教會的紀評先生隨行保護,紀評先生本人更是,直接為此推遲了自己的行程,避免和教會撞上……


    誒?


    索斯德突然一個激靈。


    那他是不是可以嚐試一下,問問紀評先生想不想加入真理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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