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閑顯然隻是個美好的、難以達成的願景。


    匆忙趕到的管家邊哭邊安排人要送舒溫夫人回去休息,與他一同到的六皇子緊緊皺著眉,低聲道:“……索斯德?”


    “您說什麽?”管家沒有聽清。


    “我是說……真令人悲痛,”伊米休逼著自己情緒激動,“天啊,希望舒溫夫人可以好好休息,也希望我可憐的芙羅拉妹妹能平安無恙,這些人真是太囂張了!皇宮的防衛真該好好整改!”


    管家瞬間感同身受,哭著點頭,來不及和伊米休多說:“我先送夫人回去,抱歉不能再與您交談了……尊敬的六皇子殿下。”


    伊米休:“我理解,您去忙吧。”


    ……


    若要回府休息未免路途太顛簸,管家直接選了一處皇宮內閑置的宮殿。陛下還在與人議事,也無誰敢去打擾,好在絕大多數人都知道舒溫夫人是誰,不會有人攔著說不合規矩。


    空蕩蕩的房間裏,關門的聲音響起來,管家抹著眼淚退出去,壓著聲音交代門外的女仆,聲音漸漸遠去,而屋內的舒溫揉了揉眼睛,拽起被子坐直身。


    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


    她下床,隨手拽過一本書翻開,將剛才撿了、收起來的枯枝放上去。枯枝接觸白紙的瞬間塌陷成黑色的碳粉狀,滲透進書頁,原有文字扭曲著活動起來,退居兩側,任憑外來的碳粉肆無忌憚占據了中間的位置並鋪成一行字:[您好?]


    “……您好,”舒溫佯裝震驚,“真是令人驚歎的神跡,欸,我這樣說話,您能聽見嗎?”


    [能,我有一些事情想請教您。]


    舒溫故作為難:“我還不知道您是誰呢,這樣神奇的事情,有一點嚇人,我第一次見,我是不是應該向教會尋求幫助?”


    短暫沉默後。


    [我想你和首席一定很聊得來。]


    舒溫笑了一聲:“開個玩笑,希望您能理解,畢竟最近令人煩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我總要自己創造些值得開心的事情,否則日子也太沒有意思了一點。”


    她略一頓:“說起來,尊敬的索斯德閣下,我們之前在安斯特見過,您還記得嗎?可惜那次的見麵太過短暫,我本想去找您聊幾句,但終究沒能抽出時間。有些遺憾,我一直久仰真理高塔第七席的大名,聽聞您是一位相當博學的……”


    字跡打斷了她。


    [我不敢自稱博學。時間有限,寒暄就免了,我問你,芙羅拉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我還以為您隻對她的天資感興趣,就像是之前那位第八席一樣,”舒溫道,“您想知道哪些呢?”


    [全部。]


    “那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了,或許隻言片語說不完,不如哪天有時間,我們慢慢聊?我很想當麵見一見您呢。”


    [……美麗的夫人,容我提醒你,時間有限,粉末快要淡了。]


    舒溫慢慢斂了笑意:“那我給您講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年輕有為的皇子,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帝國唯一的繼承人,絕無第二選。”


    “理所當然,我們的皇子殿下傲慢、專製,他認為,帝國是他的帝國,所以這裏的一切,都應當按照他的心意行事。他可以決策帝國的一切事務,可以決定任何人的未來,也可以因一己私欲,濫殺無辜大臣。”


    “但很可惜,死亡不由任何人主宰,在生死麵前,萬事萬物,盡皆平等。”


    舒溫語氣平平。


    “他在繼承帝國後,有了一個,他很疼愛的,乖巧可愛的女兒,或許是因為這孩子生於他與情人最濃情蜜意的時候,他對這孩子的重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哈,我以前是這麽努力說服自己的。”


    “總之,這個可憐的孩子在一次重病後逝去,悲痛欲絕的陛下幾乎要一蹶不振,好在,很快就有急於獻功的人找上了他,向他提議……可以複活公主。”


    某個具有研究精神的老人立刻反駁:[這件事很難。據我所知,恐怕生命之神都辦不到。]


    “好褻瀆的回複。我應當誇您嗎?”舒溫笑起來,“這不是我第一次聽見別人質疑神明了,但無一例外,每次都是貴塔的成員。該說不愧是真理高塔?追求真理,質疑真理。”


    她並不停頓,繼續說故事:“陛下欣喜若狂,並真的在第二天看見了自己完好如初的女兒。女孩子站在陽光下向他飛撲而去,健康如昨。於是他滿足了獻功之人的種種要求,比如說在帝國境內為對方提供便利,或許還有其他的附加請求。”


    “那人您可能認識,海神教會執事,克洛諾斯,應當隻是個偽裝的身份,就像是您和西西伊農閣下那樣。我費了不少時間才查證出來,我還曾經懷疑過他是真理高塔的……啊,其實我現在仍然懷疑。”


    [他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來曆。]


    “您真是出人意料的坦誠,我還以為您不會回答,”舒溫微笑,“不過,無論他是誰,很可惜,那都不算真正的複活。重新歸來的小公主,隻是個空有同樣外表和同樣記憶的空殼,本質仍是個玩偶,一個……不知道由誰雕刻出來的、栩栩如生的玩偶。”


    “玩偶永遠不知道自己是玩偶,”舒溫道,“獻功之人一一列舉了維護玩偶的注意事項,比如說,玩偶不能照一些特別的鏡子,因為它會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原本的模樣,當然,日常生活裏的普通鏡子可以。再比如說,玩偶很脆弱,比人類脆弱,不能生病、不能受傷,因為她沒有自愈能力。”


    [……聽起來真是件麻煩事。]


    舒溫點了點頭:“陛下也是這麽想的,他很擔憂他的新女兒會再次出事,所以他又找上了生命教會。沒有自愈能力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呢,找個能修複玩偶的就好了。但說實話,我有些意外,我以為……教會會拒絕,我還以為,陛下不會願意讓教會知道。”


    水壺裏是熱咖啡,美麗的夫人給自己倒了一杯,已經懶得再以故事借喻了:“生命教會趁機提了不少條件,都被陛下一一應允——於是,許多人一起齊心協力,美麗的小公主就這樣無憂無慮,在嗬護下平平安安過了很多很多年。”


    [你似乎並不喜歡她。]


    “她?我親愛的小芙羅拉?”舒溫道,“您說笑了,她可是我疼愛到現在的寶貝,我對她一直都很上心。好了,故事說完了。”


    [這故事可不像是說完的樣子。]


    “因為我也有問題想請教您,比如說,您為什麽會關心這麽多呢?這其實,並不重要吧。相較於玩偶本身的意義而言,來曆、過去都是無足輕重的附加產品,它們或許在政治鬥爭、信仰鬥爭裏有一定價值,但對真理高塔,對於您而言,不太重要。”


    真理高塔在外事跡很多,或大或小,有些幫人,也有些害人,但無一例外,都能總結出共同點,比如說,他們總會預設一個或多個條件,然後再觀察不同環境下可能造成的結果。


    舒溫抿了口咖啡,漫不經心的想。


    很多時候,真理高塔都是最讓人頭疼的存在,沒有之一,因為你不知道今天搞事的是誰,也不知道又是因為哪個莫名其妙的“真理”要求證,更不可能通過任何“說服”的手段去阻止。


    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頭疼真理高塔的都是教會。


    “芙羅拉對您而言,有特殊的價值?嗬嗬……我養花養草的時候,隻會關心什麽樣的土壤能讓花開的更漂亮,絕不會關心,花是誰送給我的。”


    片刻沉默,一行單詞重組出現。


    [她認識紀評先生。所以,我希望我可以更好的照顧她,至少不應該一無所知。你可以繼續說你的故事了。]


    “那麽,接下來的故事,就都是我的猜測了,”舒溫抿了口咖啡,有點苦,“陛下對教會不滿已久。教會總是把持各項事務,甚至於準備左右帝國的繼承,朵圖靳帝國應當已經算好的了,至少生命教會和命運教會勉強算是彼此對立。”


    “但對立也有個限度,所以呢,陛下想引一位新的神明入局分割信仰,比如死神,再比如說……紀評先生身後那位。有點遺憾,您如果在我麵前就好了,我習慣性觀察別人的神色,但現在看不見您的呢。”


    [……你口中的陛下,很大膽。]


    “大膽?不,我們的陛下可是什麽都沒做,他隻是太想念自己病逝的女兒了,隻是略微昏庸,做不到把控整個帝國,做不到隔絕一切外來信仰。所以,我隻是猜測,我說著開心,您聽著也開心。”


    咖啡真有點太苦了。


    舒溫想加一點方糖,又覺得,也許加了也於事無補。


    她最後輕聲笑道:“辛苦您照料芙羅拉,願她能在您那裏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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