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卡公國,三十七號街。


    紀評正在研究萊爾寫的坐標。


    這真是個神奇的坐標,歪七扭八的線條像是跳舞的蛇,因為它們不是固定的墨點,它們會動,上一刻還是近似い的東西下一秒可能就會平移變形成為ぅ……這有點不科學。


    租賃的房子裏空無一人,工匠和澤西卡都不在。紀評拎了拎桌子上的銅製水壺,發現隻剩下一點點。問題在於打水的井隻有一個,在三十七號街的盡頭位置,略有一點遠。


    他暫時歇了喝水的心思,也不準備再研究坐標了,大概清點了一下背包裏的東西,帶上紙和筆。背包夾層裏還放了一罐咖啡速溶豆,他晃了晃罐子,回想了一下購買的時間,很懷疑這豆子過期了。


    ……其實過期了也不是不能喝,實在不行把豆子倒出來扔掉,罐子還可以留著當喝水的器具。


    現在還是半亮的清晨,紀評推開門,略微辨認了下方向,等抵達水井時,天邊已然徹底大亮,還下了點朦朧的霧雨。


    水井那裏有人在排隊,他安靜等在隊尾,排到的時候取出水壺裝了點水,走到角落的位置。潮濕的地方容易滋生青苔,越偏僻青苔越多,他於是小心起來,避免滑倒。


    寫有坐標的紙在霧雨裏攤開,上麵的字跡隨之被雨水衝淡,漸漸褪色。紙張的質地很好,在雨水下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狀態,薄而不爛。


    按照某位的說法,這張紙源自文字與知識之神,寫在上麵的任何內容皆可借用神力成真。如果是坐標的話,字跡淡化消失的瞬間,即可送人前往坐標指明的位置。


    ……聽起來很神奇。


    紀評越發覺得萊爾的話信不了一點。


    空間出現一點輕微漣漪,又複歸平靜,長在陰暗處的青苔迎接著霧雨,隻有被踐踏過的痕跡彰顯著這裏曾經來過人。


    片刻後,一輛緩慢駛來的馬車停在水井旁,馬車夫正常下了車,像是隻是單純前來補充水源。一隻圓滾滾的珠子從馬車上滾落,骨碌碌滾到鋪滿青苔的位置。


    ⊙它好像愣了愣,用黑線似的四肢碰了碰地麵,頓在那裏不動了。


    ***


    這不是紀評不是第一次去靈境。老實說,他現在仍然不能完全理解靈境存在的機理,可能是因為他總想用科學的理論解釋這些東西。


    但他知道所有靈境都有共同點,比如綠水青山、景色怡人、朝氣蓬勃……所以植物能說話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他現在站著的位置是一處森林,放眼望去,極高的樹木鬱鬱蔥蔥,幾乎擋住了天穹灑下的所有光芒,好在生命自會找到出路,低矮的位置長了幾叢能自行發光的“小燈籠”。莖被拖彎墜下去,光禿禿的,沒有多餘的葉子。


    麵前的植物又嘰裏咕嚕說了什麽,它有著大大的花盤,周圍繞著一圈藍色的花瓣,細長的葉子參差排布,約到成人腰高。


    也許是久不得答複,又也許是見紀評甚至在出神,不知名的植物空前憤怒,它甚至把根從泥土裏拔了出來,像一個活人那樣叉著腰,無比憤慨。


    紀評收回觀察環境的視線,略帶歉意的露出一個微笑,嚐試連說帶比劃。因為他聽不懂……還因為瑪瑙也聽不懂。


    瑪瑙從背包裏探出眼睛,安靜看著紀評和植物努力交流,看著看著,它忽而竄出一道觸手把植物連根卷起,像進食什麽餐後甜點似的,幾息功夫就消化幹淨。


    ???


    紀評還沒反應過來,略有些悚然的望著這一切,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瑪瑙已經又縮回了背包。


    再一低頭,他發現周圍空了一片。剛剛還簇擁在附近的、均勻分布生長著的各類植被幾個呼吸間就跑了幹淨,縮到了較遠的位置,露出土地本來的黝黑色。


    他抬起腳往前走了一步,於是剛剛被他踩在腳底的幾棵可憐的小草顫顫巍巍動了動,拔出細弱的的根,也拚盡全力跑遠了,仿佛他是什麽要吃掉所有植物的大怪獸。


    肚子有點餓了的紀評確有此意,他剛剛就在考慮那顆頗像果實的“小燈籠”能不能摘下來飽腹,但他還沒付諸行動,他覺得自己有點冤枉。


    但更重要的是……


    他詢問瑪瑙:“你餓了?”


    如果有鋒利的利器,他或許可以嚐試割道傷口出來,然而瑪瑙除了第一次以外,後續似乎都已經厭倦了這樣分食物,屢屢選擇自行覓食。


    雖然他原本的希冀就是這個……但這件事吧,就像是養一朵花天天給花澆水施肥的時候希望花能自己汲取養分,等花真的活動起來自己找食物了,又覺得一點奇怪的難以接受。


    瑪瑙果然對他的提議表示拒絕。


    好吧,事已至此,紀評揉揉自己的肚子,歎了一口氣,估摸著吃草這個方案不可行了,他暫且喝了幾口水墊了下,然後摸出那張半幹的紙,想了想,用隨身的筆在上麵寫了行字。


    [萊爾現在就在我麵前。]


    幾乎是他剛寫完,下麵飛快出現一行字:萊爾死了,我是西西伊農,您哪位?


    紀評想了想,寫道:[我餓了。]


    他邊寫邊瞄了眼瑪瑙:[瑪瑙應該也餓了。]


    [……]


    ***


    片刻後,萊爾如期而至。


    他不僅到了,還真的食物和飲品。分別是一盒紋理清晰、油光鋥亮的現切火腿,兩袋塗抹有不同芝士奶油和果醬的麵包,幾塊封有鮮嫩羊肉的餡餅,以及數個裝有紅椰汁、蜂蜜水、奶油濃湯的陶罐,罐口細心用鬆木焦油做了密封。


    真理高塔的首席像是對這裏很熟悉,他活動了下手腕,望了眼躲得遠遠的那些植物,詫異道:“原來它們也怕你啊,我還以為它們隻怕我呢。膽小的可憐,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能跑的根不沾地……”


    真是最適合的信仰承載體。


    萊爾無端想到了這個描述,嘴角慢慢抿起,他現在的神情可以稱得上冷然,可惜這裏不是真理高塔,沒誰會為他的情緒變化戰戰兢兢。


    天穹的光幾乎被遮蓋的幹幹淨淨,他四下一望,抬手在虛空中做了個抓的動作,於是不遠處的“小燈籠”憑空被他攝取過來,種在了這裏當照明物。


    “小燈籠”發著抖蜷縮成一團,紀評無奈抬頭看了萊爾一眼,從背包裏取出準備好的蠟燭。


    蠟燭點亮的瞬間,一群“小燈籠”先是向紀評重重抖了抖燈籠,仿佛是在表達感謝,然後跑的飛快,劫後餘生似的一頭紮進遠處的植物堆。


    萊爾:“你有蠟燭怎麽不點。”


    “蠟燭很貴啊,”紀評理直氣壯,“你知道這隻蠟燭夠買多少個黑麵包嗎?要不是覺得有必要,我才不舍得帶。”


    萊爾:……


    紀評在一堆食物中間發現了幾盒顏色繽紛的圓形珠子,還有幾張明顯手寫的報紙。未幹透的墨印在報紙邊沿留下一點痕跡,使版麵看起來髒乎乎的。


    瑪瑙把幾罐“糖果”卷走了。


    “報紙是從第十席學生那裏拿的,名字我不記得了,”萊爾撕開一袋麵包,用紙巾包住一角,“我猜測你可能會感興趣。嗯,這些東西也是從那裏拿的。”


    新鮮的果醬散發著清香和甜美的氣息,紀評看了眼報紙,分不清這是哪個地區的。


    說是朵圖靳帝國專供吧……上麵居然寫到了米卡公國的幽藍色花瓣,描述那是一種特別的品種,但要說是米卡公國吧,大範圍寫的又是朵圖靳帝國,說教會處決了許多異端。


    還寫了北帝國和安陶宛帝國,內容集中在雙方的戰爭摩擦上,寫了具體的地點和時間。


    紀評看了會兒,最後不甚在意的挪開視線。很多都是例行公事的客觀描述,不包含任何發散的推測或多餘的修飾詞,也因此導致其中40%都是人名、地名、時間。


    ……幹脆命名為真理高塔欄目快訊報紙得了。


    他打開陶罐,蜂蜜水是半透明的焦黃色,上麵漂浮著一層碎碎的粉紫色花瓣,精致的讓人覺得粗魯的陶罐不應當被用來盛放這些東西。


    另一罐是奶油濃湯,熟悉的鹹甜風味總讓人想到什麽……紀評隨口聊道:“我記得舒溫夫人那裏的奶油濃湯做的很好。”


    他略略有點懷念,主要是懷念那段閑適的不用擔心吃穿住行的日子。


    青年語氣仿佛在回憶什麽東西。萊爾咽下最後一口麵包,心想這麽明顯嗎,好吧,他確實是在舒溫夫人那裏拿的。


    帶來的報紙隻博得青年幾眼的注視……好吧,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畢竟記錄的都是些常人眼裏機密,可青年理應洞悉的小事。


    紅椰汁不是他喜歡的味道,萊爾皺了皺眉,苦著臉咽下一口:“貴族家庭聘請廚師開的都是高薪,恐怕不會有做不好的食物。”


    說的是呢。


    沒什麽讀物,紀評又把注意力挪向報紙,他翻過一頁,心想這排版真是緊湊的可以,邊翻邊伸手打算把旁邊的瑪瑙撈過來,指尖卻先碰到了不知道什麽東西,冰涼光滑的表麵隱有紋路。


    那是一株約一米高的小樹,很像紫葉李,紫色的葉子簇擁著白色的花,間隙處是小而圓潤的果子,根部裸露在外充當著移動器官。


    盡管它現在幾乎抖出了模糊的影子,但紀評仍覺得它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


    他邊想邊收回手,順便把盤繞在樹上的瑪瑙也抱下來。離開了瑪瑙,紫葉李終於不怎麽抖了,它略有點顫顫巍巍的矮下身子,婆娑的葉子和樹幹從中間裂開,露出裏麵的木質部和韌皮部,髓的位置則被一卷潔白的絲綢代替。


    紀評為自己的鎮定感到驚訝,他把絲綢抽出來,意外的發現上麵用的是通用語,內容為邀請遠道而來的客人於今晚參加迎接他們的宴席。


    哇哦。


    紀評才要把絲綢遞給萊爾,就聽見萊爾斬釘截鐵:“我不去。”


    紀評:“……為什麽?”


    說話前,他已經在心裏預設了可能有的答複,比如這是鴻門宴,現場可能混亂至極全是稀奇古怪的東西,再比如會有什麽至關重要的事情發生,如果去參加的宴會的話就會錯過。


    然而萊爾指了指紅椰汁,露出個無比心酸的表情:“他們宴會上用來招待客人的都是紅椰汁,但我不喜歡這個,非常不喜歡。我還在安斯特的時候,最大的不滿是圖書館的上班製度,其次就是紅椰汁。”


    紀評:……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小紫葉李好像隻是來送信,沒打算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複,蠕動著的根部一張一縮,就要加快離開這裏。


    可惜它還沒走多遠,身後某位客人就朝他招了招手,於是它一縮,害怕的往回轉,葉子顫顫巍巍,婆娑作響,有幾片悄無聲息凋落。


    然而客人隻和他說:“謝謝你呀,再見。”


    紫葉李:……


    紫葉李不理解。


    紀評放下手,聽見萊爾和他說話:“那個孩子快被你嚇死了。”


    啊?


    紀評茫然回頭看去,看見掉落一路的葉片,和跑的飛快的小紫葉李,他眨了眨眼,想了想那些避開他的植物,無端覺得萊爾說的有道理。可他冤枉啊,他明明什麽都沒做。


    瑪瑙已經把“糖果”吃完了,隻剩下空蕩蕩的罐子被安放在地麵上。


    萊爾:“你可以帶著你家小朋友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宴會上的食物都有添加抑製物質,根據你家小朋友的飯量來看……都吃完,它的消化不良就可以徹底解決了。”


    紀評被這段話勾起了興趣:“添加抑製物質?”


    “第三世代就是被那些幽藍色毀掉的,幸存的人們當然會研究出來對抗的方法,”萊爾眼神低垂,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冷漠來,“可惜……蘭若告知過我,它們是放射性元素的一種,名稱為鐳。”


    研究算術、神學、幾何等等的學者曾給這種現象冠以無數稱呼,可惜錯誤的起點隻能導向錯誤的結論,第三世代毀於鐳,也毀於輕狂和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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