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西卡現在並不開心。


    他抱緊了瑪瑙,悄悄的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眼前的修女隻是目光柔和注視著他的舉動,然後說:“能把紀評先生養的小朋友抱出來,看來你確實很得他歡心。”


    這種話,澤西卡是不敢應的:“……優瑟爾琳姐姐,您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不許走,我有事找你呢,小澤西卡,”優瑟爾琳笑吟吟的,“燒了我的花園,你沒什麽表示麽?”


    ……


    如果是紀評先生在邊上,澤西卡敢罵回去,但現在他懷裏隻有個瑪瑙,而他不確定瑪瑙是不是優瑟爾琳的對手。


    有的時候,低低頭還是很有必要的。


    他隻能扯出一個微笑,嚐試虛張聲勢:“當然有,優瑟爾琳姐姐,隻是公國雖小,花園卻不少,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一處?如果是紀……”


    優瑟爾琳突兀打斷他:“早上溫度寒涼,是補覺的好機會,我記得你以前不愛讀文獻,每天都要人逼著早起,怎麽今天走的這麽早?不太像你,若教你的老師見了,更是會傷心的。”


    她緩慢眨了眨眼,果然看見澤西卡的神情迷惘起來:“我……”


    觸手便在這一刻忽而糾纏上優瑟爾琳的四肢,緩慢加大力度絞緊,深深勒出骨骼的形狀。


    紛飛的血沫濺上泥濘的地麵,有鮮花飛快盛開,嚐試在觸手上安家,結果卻是無功而返。


    根係被腐蝕成純黑色,看似柔軟的腕足仿佛淬著劇毒,凋零的綠葉和花瓣都隻是它戰績的功勳。最後被毀掉的是始終上揚的嘴角和眼睛,剔透的粉紫色珠子咕嚕嚕滾落在地上,一同跌落的還有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玫瑰。


    澤西卡驚魂未定:“她她她……”


    迎上瑪瑙困惑的眼睛,他咽了口唾沫,出聲解釋:“那個粉紫色珠子被真理高塔命名為‘花蜜’,是製作鮮花替身的重要道具之一,需要采集數朵被汙穢侵染的花朵的花蜜,采的越多效果越好。”


    “優瑟爾琳姐姐用的必然是品質最好的,因為低劣‘花蜜’沒資格讓肖似她的花盛開。”


    澤西卡指了指地麵上那枝已經枯萎的玫瑰花:“優瑟爾琳姐姐用‘花蜜’點了這枝花,造了個和她一樣的複製品,除了不能戰鬥、調用力量以外都一模一樣。她大概率已經不在米卡公國了,婚姻日期將近,教會盯她盯的很緊。”


    澤西卡撿起那枚珠子:“……你覺得紀評先生會不會喜歡這個?‘花蜜’點燃起來很香,有凝神的作用,還可以幫助提升……我的意思是,它可以當熏香。”


    他說著說著,又輕輕歎了口氣:“……我有點擔心工匠。”


    他是因為工匠才走的,本來想先去詢問紀評先生再做打算,但還沒等他敲門就已有粘膩腕足嚐試纏繞上他的手腕。他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才認出來那是瑪瑙。


    於是最後發展成瑪瑙陪他出來。


    明明他和工匠離開的時間也沒差多少,繞了幾圈卻沒找到人,還被優瑟爾琳堵上了。幸好不是本體。


    瑪瑙沒回答熏香的問題,它本想回到之前的位置,又忽而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定在原地不動,然後換了個方向,觸手遙遙指過去。


    澤西卡迷茫:“去那兒?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找紀評先生……等一下!我錯了!我都聽你的!”


    ***


    紀評在挑選配菜,今天運氣夠好,在迷路前遇上了一家開門的店鋪,價格還很合理。他一邊挑選一邊交談,聽見有人叫他:“紀評先生。”


    是大清早就不見人的工匠。


    工匠站在不遠的位置,神情有些陰鬱,他甚少有這樣嚇人的神情,兼之體型壯碩,賣東西的人被他嚇的不行,小聲提醒紀評不要過去,或許會有危險。


    紀評笑著道謝,結過賬,猜測工匠大早上出門或許是要忙什麽,於是先問道:“您的事情辦完了嗎?”


    小塔在家裏沒一起出來,因為紀評還想順便找找萊爾,而它不想見萊爾。


    青年是微笑的態度,姿態也很隨意,語氣甚至隱含關心,工匠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不尊敬,慌亂低下頭:“……沒有。”


    文字與知識之神要求他現在立刻返回真理高塔,暫代首席的位置理事,還要求他將澤西卡一並帶走,並在鎮壓完塔內動亂後,再次回到公國附近搜尋純粹靈性的下落。


    首席顯然出了什麽意外,可能是重傷,也可能是失去神明眷顧,工匠不知道是什麽意外,但他相信他麵前的紀評先生已經全然獲知。


    與其說對方是在問他有沒有忙完,不如說,紀評先生其實是在問他回不回真理高塔,再進一步……這更像是在讓他表態。


    他當然可以選擇不表態。


    他本就木訥、寡言,聽不懂言外之意,所以也隻回答了表麵,甚至還可以露出為難的表情,說自己沒辦法拒絕神明的神諭。


    但他一早就定下了決心,因為他心愛的女兒。


    工匠嚐試補充自己剛才說的話:“我……”


    在他說完前,他對麵的青年已輕鬆道:“我忙完了。”


    該買的東西都買了,調味料也已經齊全,紀評在想工匠會忙什麽事,新物件的打造嗎?還是要去找靈感?但看工匠兩手空空,也不像是要打造什麽物件的樣子。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或許我可以為您提供一點幫助,”紀評道,“我猜您在發愁要做什麽。”


    他看見工匠點了點頭。


    哇,猜對了。


    ……要不做個等比例的小瑪瑙吧。


    突如其來的念頭在腦子裏一閃而過,雖然知道不會有人能發現這個念頭,但紀評還是掩飾性的咳了一聲:“其實做什麽都是對的。隻要是出自您的意願,那就是您的自由,都值得人支持。”


    做什麽……都是,對的?


    青年的暗示意味如此明顯,工匠頓了頓,小心翼翼道:“我可能要離開公國。”


    去尋找靈感?創作者是不是都需要采風才能做出合適的作品?


    “公國確實不大,不值得停留多久,”紀評笑了一下,“我應該也會走,我想我們還會有下次見麵的機會,就像是這次的偶遇一樣。”


    工匠閉了閉眼,鄭重道:“我明白了。”


    ***


    澤西卡順著瑪瑙的指示尋過去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正在交談的紀評和工匠,他在原地躊躇,覺得自己這時候上前不太好,無奈瑪瑙催的厲害,不得不硬著頭皮打招呼:“紀評先生,工匠先生,上午好。”


    兩人好像該談的都談完了,青年簡明扼要和他描述了工匠先生要離開公國,順便接過瑪瑙,又說自己還要找人,示意他可以先和工匠回去收拾東西。


    ……???


    被安排好的澤西卡一臉迷茫的跟著工匠往回走,忍不住問:“你……”


    “我要回真理高塔暫代首席。”


    啊?


    澤西卡情不自禁的睜大眼睛,嘴唇微張,愣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暫代首席?真的假的?首……”


    這麽大的事,能下命令的隻有文字與知識之神吧。


    盡管他和老師相處的並不愉快,但他也承認首席的意誌堅定,絕不可能失去神明的眷顧,從“暫代”一詞就可判斷一二。


    仿佛是猜到了他要問什麽,工匠道:“我不知道首席出了什麽事。我本來不太願意,但紀評先生示意我去……或許這確實是個掌控真理高塔的好機會。”


    因為首席“低調”的要求,也因為他常年不在真理高塔,最近那些學者鬧的厲害,嚷嚷著“要絕對的自由”“真理無罪”。


    畢竟他們研究的東西大都大張旗鼓的很,比如測試神明恩賜的極限、測試汙穢濃度和範圍對普通人的影響……履行“低調”要求意味著最好不要引起教會注意,但危及普通人本就和教會的主張相反,最易令教會警惕。


    麵對這些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不成體係的反抗,首席往往是輕飄飄放過,簡單警告兩句,又或是幹脆無視。


    “依照紀評先生的要求,”工匠說,“那些不聽話的學者,我會回去鎮壓他們,以此立威。”


    然後……然後要做什麽,無非是搜尋信息,又或是幹脆聽紀評先生屆時的指示。


    澤西卡艱難咽了口唾沫,再次清晰的認識到自己已經被綁死在這條船上了:“你覺得……首席可能出了什麽意外?”


    “不知道,不重要,”工匠推開門,神情冷淡,“我隻知道暫代久了就會變成永遠替代,他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好轉。”


    [我知道哦。]


    門內的小塔飄在空中迎接客人。


    [不過,親愛的澤西卡,在說這件事之前,我要給你個東西。]


    澤西卡立刻戒備起來:“我覺得你每次送我的禮物都不像什麽好東西。”


    [(t^t)原來我在你眼中這麽沒有可信度。我承認是紀評先生委托我給你的。以群星的名義起誓,我認為你一定會喜歡。]


    仿佛感應到了原主人的存在,珠子蠢蠢欲動,等不及小塔說完就已先一步跳出來、跳到澤西卡麵前。


    似有若無的感應和熟悉感牽連著心弦,澤西卡心裏隱隱約約出現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想,呼吸隨之急促起來。


    純色的光澤被飛速衍生的脈絡血管替代,網狀的神經構造很快就覆蓋了半個珠子的表麵,尾端指向澤西卡的眼眶,似乎下一個瞬間就要刺進去。


    它也確實這樣做了。


    並不劇烈的刺痛從眼眶的位置傳入大腦,偽劣的替代品被真正的眼睛排擠出去摔落在地上,裂成幾瓣碎片。


    眼前景象短暫模糊幾瞬又恢複到之前的清晰狀態,澤西卡抖著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感覺到眼皮下豐盈遊動著的眼珠。


    “我……”


    眼珠子在眼眶裏不安分地遊動著,他說不出話來,發顫的手指一遍遍撫摸過眼眶眼睫。他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重新獲得眼睛。


    [還有個好消息,你現在不是普通人了。]


    普通人挖了眼睛也還是普通人,重新裝回眼睛卻不是。不是普通人就意味著再也沒辦法接觸信仰,身上最後一點價值也蕩然無存。


    這也意味著……紀評先生確實不需要他做什麽。


    [被當作祭品的眼睛在世界海裏停留了太久,也浸泡了太多汙穢,我剛才觀察了一下,它沾染了不少“特性”。首當其衝的是來自“自由”權柄的“自由”,其次是“海浪”“血肉”,這三樣最為主要。]


    小塔還想寫更多。


    比如該怎麽運用這些東西,又比如,它想提醒澤西卡“自由”無主,讓他小心,但最後隻是寫道:


    [恭喜你,小澤西卡,生生死死幾年,終於站對一次。]


    小塔又轉向工匠。


    [應該是死神做的。]


    淡金色的娟秀字跡在空中飛快顯現。


    [當時和祂對峙的隻有紀評先生,所以必然是紀評先生和祂說了什麽。紀評先生早上離開的時候說要去找首席,我猜測首席現在一定還存有一定意識,但等他見過紀評先生恐怕就不一定了。]


    萊爾還在安斯特當圖書館管理員的時候小塔也是在的。它日複一日記錄、歸納各種信息,也包括記錄下青年身上的種種疑點,甚至要精確到具體做每件事的時間。


    後來圖書館燒了,兩個人卻詭異的像是達成了什麽合作關係,彼此表麵相安無事。現在……


    小塔不覺得自己是會被清算的那個,也見過類似的事情,它隻是感慨紀評先生做起事來似乎從無失手,一擊斃命,不留給對方掙紮的餘地。


    首席會不知道他和紀評先生麵和心不和嗎?


    他當然知道,他說不定還會在每次見麵的時候都做足警惕。但神明直接出手誰又能想到呢?明明紀評先生和死神之前還有過過節……


    縱有再多的信息,小塔也永遠理不明白這中間的邏輯和原因。站的層次不夠高,它隻能看見結果,猜測不出過程。


    [真理高塔內,首席從不許我記錄的內容寥寥無幾,而它們大都集中在文字與知識之神和群星的領域。]


    [卡西。]


    它寫出工匠的名字。


    那是個簡單到容易和無數人重名的發音。


    [那位小姐的死亡,我很痛心,她本來是該得無數眷顧的孩子。但你要明白,從第四世代至今,這時間太長太長了,長到神權都能幾近更迭。即便真有哪位能把她撈出來……]


    她也不一定是之前的樣子了。


    她會出現種種異變,就像是花瓣中央開出一捧綠葉,又或是流體的心髒順著血管流動。那裏會賜予她許多不明不白的東西,還將這些命名為神恩。


    小塔微微一頓。


    它將這種停頓解讀為“不忍”。


    [紀評先生曾經教過索斯德一句話,我以為用在這裏很合適。]


    [往事已往,便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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