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的積雪壓垮了山體,滾落的山石擋住了前行的路,紀評揉了揉眉心,打了個困倦的哈欠,強撐著精神和旁邊的人說話。


    “我理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能想到會出意外,”他說,“……當然,讚美戰爭之神,它沒在我們經過的時候滾落下來,這已足夠值得慶祝。”


    車隊裏會通用語的不少,但能做到精通、熟練運用的卻不多,正在與紀評說話的這位即是其一,名叫柯特林爾·索安托尤利斯,是個小貴族,在軍隊有軍銜,是主要負責人之一。


    他唉聲歎氣:“您說得對,但這樣一來隻怕要繞路,行程又會被耽誤,別的倒沒什麽,隻是怕那些精貴的水果品相不好,到時那幾位嬌縱的大貴族不肯買賬。”


    北帝國能成為公認的最強盛的國家真是個奇跡,交通處處受限意味著運輸和交易都不方便,還常年飄雪,國內資源大都來自戰爭勝利後的戰利品……


    但是周邊國家哪來那麽多資源給人掠奪?他們也隻是比帝國稍微溫暖一點,而且交通既然如此不便利,資源又都是怎麽運輸到切西貝爾的?


    紀評真的不明白,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也快被這世界同化了,因為他下意識想將這些疑點都歸為神明的庇佑,並覺得神明如此有用……不,他還可以再多問幾句。


    “這種情況是經常發生嗎?”他道,“如您所見,我是第一次來帝國,來前從沒經曆過巨石堵路的情況。”


    “也不是,”車隊久久不動,停在原地的馬兒焦躁嘶鳴一聲,柯特林爾隨意道,“今年比以前冷上不少,環境也比前幾年惡劣……唉,說惡劣也不耽誤貴族們生活,無非是多打幾次、撫恤金多給幾筆……”


    他好像才意識到不能和一個外鄉人說太多這些,尷尬笑了笑,扯開話題:“願戰爭之神庇佑,接下來的路可別再出什麽意外了。”


    紀評於是也微笑,體貼的並不追問:“讚美戰爭之神。”


    依賴戰爭之神不如依賴邪神,他邊說邊注視著堵住前路的巨石,思考著自己有沒有辦法可以把這東西挪走,搖人?符咒?貌似最大的麻煩是如何避免自己被懷疑,同時讓別人將這些都歸因於戰爭之神的祝福。


    嘶……好像也不用太發愁,因為一定會被歸咎於神跡嘛。


    紀評動了動指尖,瞥向巨石棱角分明的邊沿,覆蓋在其上的白雪輕輕顫抖起來,無形的絲線纏繞其上,勒出道道裂縫,短暫一個瞬間,巨石崩裂成無數細碎的石頭滾落而下、塵土四濺。


    事情發生的突然,已經準備轉身去調配人員,重新換個方向走的柯特林爾一瞬間瞪大眼睛,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天……這……這!”


    紀評裝出和周圍人一樣震驚的神情:“天呐!”


    震驚聲此起彼伏,和他想的一樣,大家都開始感謝神明了,好吧,他也說:“讚美偉大的戰爭之神。”


    可喜可賀,不用繞路了。


    不用繞路的直接後果是戰爭之神的虔信徒、親愛的柯特林爾先生情緒越來越激動,一路上從自己的出身聊到當年經曆過的戰爭,再到神明和教會的庇護。


    馬車在雪地裏走的平穩,這些訓好的馬比人還適應酷烈的氣候,甚至不需要人看顧,隻要前麵有車帶路,後麵的就能自覺跟上。


    紀評從一開始禮貌答話、適時誇讚,到最後微笑已經幾乎僵在臉上:“……每一場勝利都是戰爭之神的賜予。”


    他忍無可忍的轉了話題:“您知道還有多久到切西貝爾嗎?”


    “大概六七天,”柯特林爾想了想,“不過我不建議你現在……哦,差點忘了,有教會給你背書,那沒事了,否則去了也要堵在城外。”


    “因為戰爭時期,情況緊張?”


    “可以這麽說,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貴族不想讓出自己的資源,”柯特林爾聳了聳肩,“綢緞、柴火、水果……他們連卑賤的平民用了些積存的米麵都覺得難以忍受,何況是放外人進來,那些人放進來,最後不還是要教會養。”


    “哦,”他又補充道,“抱歉,我沒有說您的意思,像您這樣的先生,教會一定會因為您的虔誠而接納您的。”


    紀評:……


    他一言難盡地在心裏默默感謝了下某位寬宏大度的神明,然後放棄了直接回應這句話,轉而道:“其實我想單獨出去走走……”


    他話還沒說完,柯特林爾已焦急回絕:“不行!教會要求過我,一定要送你去切西貝爾!帝國疆域遼闊……你不知道那些無人區有多危險!萬一……”


    “但我們還有戰爭之神的庇佑,不是嗎?偉大的神明總會注視著他的信徒,庇護信徒平安。”


    這句話直擊要點,柯特林爾一頓,一時居然不知該如何反駁。


    紀評乘勝追擊:“如您所見,我是第一次來北帝國,我很向往這裏的風雪,也希望親眼見證戰爭之神庇護下的一切,我想我不會在風雪中迷失的……”


    短暫的沉默。


    柯特林爾張張嘴又閉上,嚐試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但是……會很危險,您有所不知,野外幾乎沒有食物,還容易迷失方向,我……”


    紀評語氣輕快:“倘若迷失了,那也隻能證明我還不夠虔誠。”


    他不知道柯特林爾聯想到了什麽,他隻知道在自己這句話說完之後,對方似乎突然神情嚴肅起來:“如果您堅持這樣,那我沒有什麽好說的……願您平安。”


    事實證明柯特林爾先生確實比教會那些堅持己見的修女神父們好說話,他好像是真的堅信戰爭之神無所不能,堅信神明不會辜負信徒的虔誠……紀評在此由衷感謝給自己蓋章定論信徒的教會,否則他真要在北帝國舉步維艱了。


    他笑盈盈的:“好的,謝謝您。”


    他最後選了柯特林爾指的另一個可以去往切西貝爾的方向,隻是需要繞點路,然後婉言謝絕了對方打算讓匹馬的提議……一是認為馬匹貴重,二是因為自己真的不會騎。


    但柯特林爾先生顯然會錯了意,他看著紀評的視線活像是在驚歎,在認為神明眷顧的信徒一定可以抵抗住白雪的磨礪,一定可以輕易越過危險的無人區。


    好吧。


    紀評不得不再次開口,這次是真心實意的:“感謝戰爭之神的庇佑。”


    ……


    脫離了大部隊後第一個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吃住,洗漱反而成了最容易的那個,因為水源無處不在。


    煮雪就能化水,這方法簡便到隻需要自我催眠雜質沉底後的水足夠幹淨,至於細菌……肉眼看不見那就是沒有。


    紀評揉了揉眉心。


    托柯特林爾的福,陪著說了半天話,他現在已經不怎麽困了,隻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頭暈難受……附近沒有適合休息的地方,他開始後悔沒有先睡一覺再走人,雖然馬車也不太適合休息,但總比直接躺在雪上好。


    好困哦。


    他眯了眯眼,視線裏潔白的雪色似乎已經染上一層黑色的墨……不能在這裏睡,他於是晃晃腦袋,感覺太陽穴在一突一突的跳來跳去。


    屏障在哪兒來著?雪地裏確實容易迷路,他對著眼前的這片白雪看柯特林爾贈送的地圖。地圖是用一種不知名的動物皮毛畫的,用筆極其簡單,標了幾個修道院、山林的位置,還用紀評看不懂的北帝國語做了批注。


    不認路該怎麽辦呢。


    他歎口氣,準備先去找蘭若。


    夢境折疊完畢……主要是又有個在白天休憩的浮珠。他這次選了個離“屏障”比較近的位置,現實裏的屏障是一片不透明的朦朧霧氣,那些縹緲的霧黏稠的如同實質,好像能從中觀察到起伏的脈絡網紋。


    紀評沉思須臾,本著死不掉就往死裏造的原則,伸手碰了碰,灼燒似的痛楚一路蔓延,與霧氣接觸的部位瞬間蒸發,連殘渣都沒留下。


    哇哦。


    好危險。


    他甩了甩重新長好的手指,瞬間放棄了走進去看看的想法,決定回頭打量這片無人區,現在是白天,霧蒙蒙的天空沒有太陽,隻有和那邊一模一樣的雪。


    沒有人,雪花都沒辦法在這些蠕動的泥土上生存,隻會在接觸地麵的瞬間被吞噬進去。


    遠處還是山脈模糊的影子,紀評回憶著之前蘭若說過的話,往記憶裏可能會有人的方向走,順便攏了攏身上的衣服。


    他現在穿的還是之前酒館那位先生送的那套,保暖不保暖另說……因為他其實感覺不到多少寒冷,所有冷覺都隻由視覺觸發,眼睛說他應該覺得冷,身體誠實反饋一點都不冷。


    他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斷裂的枯枝。


    這不是他的錯,實在是枯枝的顏色和泥土太像了,分不清,如果不是聽見的斷裂聲,他可能還沒辦法注意到自己踩斷了什麽東西。


    斷開的枝幹在地上蠕動著聚在一起,拔出深植在地麵下的根係,然後在根係的支撐下越來越高,尖銳的斷裂麵指著紀評裸露在外麵的眼睛,攻擊性十足。


    說實話,這一幕有點荒謬,又有點嚇人,那些聚在一起的“根”活像是下一刻就會衝出來把獵物纏繞至骨骼寸寸斷裂,然後再安心享用自己的美食。


    紀評眨了眨眼。


    錯綜複雜的根係開始搖晃,如同喝醉了酒的懶漢,連帶著被支撐的枯枝也以不小的幅度晃動起來。


    很快這一堆枯枝就軟軟倒了下去,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紀評如願找到了代表它們夢境的浮珠,也不出所料的聽見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喃語,聽不懂且刺耳,他於是歇了繼續辨認的心思,選擇繞過這堆枯枝繼續走。


    泥土上沒有雪的痕跡,自然也不會有腳印。


    蠕動著的大地在青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後安靜下來,柔軟的土壤開始脫水幹裂,一株巨大的麥苗拔地而起,旁若無人舒展開自己翠綠的葉子。


    沉睡的枯枝不過是它腳下的花肥,哪怕不沉睡也毫無反抗之力,隻能做它鮮豔顏色的點綴,但它謹慎看了看那些糾纏的根係,稍作猶豫後還是沒有擅動。


    它不缺這一點食物,但它很缺可以幫它探路的、膽子大的蠢貨,而且不知來曆的存在都沒有處決無知的冒犯者,留了枯枝一條命,它更不該無視偉大存在的行為,代對方擅自行動。


    它相信這裏的其他東西也是這麽想的。


    細細碎碎的聲音響起來,一隻小巧的,背著甲殼的黑蟲從幹裂的土壤裏冒了截小觸角,然後是更多隻觸角、更多隻蟲子。


    它們接二連三爬出來,黑壓壓的一片,甲殼挨著甲殼,觸角挨著觸角,信息在接觸間傳播,它們隻冒了個頭,就又縮回了土壤下。也許是因為它們沒有植物那麽多繁雜的心思,又也許,是因為它們足夠聰敏,預知到了危險的來臨。


    麥苗立刻也縮了回去,但它縮的有點慢,所以它還是被割下了半片翠綠的長葉,它敢怒不敢言,加快了縮回去逃命的速度。


    跋涉至此的第七席注視著那半片葉子不說話,神情很難看,他身後的蘭若撐著把傘,神情很無所謂:“它們總是這樣,貪生怕死。”


    蘭若微笑著,嗓音輕柔:“親愛的第七席,您應該心平氣和些,它們隻是不想失去生命,所以才會膽怯著時刻縮回去。而且,很多人都這樣呢,比如……我?”


    她緩慢收了手中的傘:“今天的雪真大,這裏的雪好像從沒停過,很討厭,我不喜歡雪。您說,沒有食物的話……那些可憐低賤的奴隸們,該如何度過這漫長的冬夜呢?”


    索斯德:“祈求神明的注視。”


    他道:“這些東西在不久之前遇見過強敵,它們很聰明,沒有應戰,而是選擇避開。”


    那可真是太倒黴了,避開了一位沒避開第二位……


    蘭若懶散的想最近還有誰來過聯盟國……啊,她扯出一個微笑:“聯盟國總遭人惦念,沒辦法,畢竟這麽多人……都還沒有多堅定的信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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