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的時候,優瑟爾琳隨手摘了一朵長在門沿上的花,忽而想到什麽似的,笑著開口:“我覺得你們這位主教應該改一下他的習慣。”


    門口等候許久的教會小隊成員發覺他們出來後潦草行了個禮,接著神情緊張的往店鋪裏看,帶了人和聖物就準備進去收拾殘局和救人——如果那些人還能救的話。


    所有人都低著頭,沒有一個人嚐試抬頭看優瑟爾琳,大概是事先受過提醒,真是令人討厭的默契。


    優瑟爾琳聽見主教問她:“……什麽?”


    “討厭髒汙呀,”優瑟爾琳丟掉花,拍拍裙擺,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走,“紀評先生可都沒這個習慣,他憑什麽。”


    古斯特爾德這才反應過來,輕歎一口氣:“您對大主教有意見,可以之後當麵和他說,沒必要……”


    他本想說沒必要扯別的存在,又忽而記起那位紀評先生在安斯特停留時的作風,一時忍不住頓了頓,竟覺得優瑟爾琳說的也沒什麽問題。


    ——那位確實不在意這些。甚至可能也不在意別人在說話時提及他。


    “您知道紀評先生現在在哪裏嗎?”


    “問我?”優瑟爾琳笑著道,“那我隻能告訴你……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知教會,你們算個什麽東西。”


    古斯特爾德沒有動怒,年紀大的人總是容易心平氣和些,他也早就過了會被一句話激怒的年紀,聞言隻是淡淡一笑:“您說得對,在真理高塔心目中,其他人確實不算什麽。您對愛神的虔誠令人豔羨。”


    他語氣仿佛意有所指:“虔誠的信徒總會忽視除了信仰以外的事情,您一定會和大主教有共同話題的,我向您保證。”


    雖然不太喜歡首席,但優瑟爾琳還是為真理高塔辯駁了一句:“十二席都沒有信仰,包括我。”


    古斯特爾德點點頭:“那麽,我也認同。您需要倫溫爾陪您嗎?他說你們很恩愛,彼此離不開。”


    恩愛……


    優瑟爾琳揚起嘴唇微笑:“是呀,恩愛……我很需要他。”


    帝國首都的人口密度太大,馬車不可能采用任何方式縮短距離和時間,所以從這裏抵達主教會至少也還需要半個多小時。


    古斯特爾德沒有繼續交談的意願,好在優瑟爾琳也沒有。她靠在馬車壁上,指尖碾過這裏柔軟的絨墊,半閉上眼睛。


    算一算,生命教會的大主教,那個可憐的孩子,已經死了,並且生命教會暫時沒有推選新人的意願,該感謝紀評先生嗎?他好像幫了大忙。


    命運教會的大主教索斯德之前見過……可惜一直負責那裏的是首席。戰爭教會的大主教那裏……有西塔在,但西塔不一定會誠實。


    她摩挲了一下絨毯的邊緣,正想著自己要不要抽空再去一趟北帝國。她總覺得不安心,或許是因為西塔對她有隱瞞的地方,當然,這也很正常。


    除了虔誠的信徒和神明,沒誰會對另一方百分百開放,還有……


    #……#……


    ***#*#*####


    不。


    你,我,地。


    哈。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優瑟爾琳情不自禁捂住額頭,半彎下腰,冷汗順著脖頸一點點流下來,散發出難聞的惡臭味,像是在長滿黴斑的花瓣裏腐爛的蛆蟲屍體,又像是流膿的屍水。


    姣好的麵容在幾個呼吸間塌陷成密密麻麻的孔洞,無數隻小蜘蛛爭先恐後從其中爬出來,瞬間充滿了整個車廂,細長的腿在地麵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這樣龐大的數量恐怕能徹底覆蓋一個成年人,再加上它們是汙穢生物……單一隻汙穢生物便足夠一個教會小隊謹慎應對,但現在這裏有這麽多,這麽多、疑似來自神明眷屬的東西。


    優瑟爾琳明顯出了什麽問題。


    當然,現在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隻是一堆坑坑窪窪、還在不停往外冒蜘蛛的孔洞,像些天然的小動物巢穴。


    原本的甜膩和溫柔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場意外發生的如此突然,古斯特爾德甚至沒辦法確定片刻前還一副勝券在握樣子的優瑟爾琳是否還活著。


    ……他也沒有餘力再關心別人了,因為他自身難保。


    他本可以離開的,雖然他無力應對這些蜘蛛,但他可以在發覺不對的時候第一時間跳離馬車,反正現在馬車也還沒行駛到教會在的地方,附近會受到牽連的隻有正在駕駛馬車的馬車夫,幾個可憐的沒落貴族,和一群平民。


    這沒什麽。


    身為教會的主教,他曾經負責一整片沿海區域的所有信仰,他的命理應比很多賤民的命都要重要……他沒必要再在這裏死耗,更沒必要為了那些人竭力擋著、阻止這些蜘蛛離開車廂。


    有什麽意義呢?


    除了教會高層,誰也不會知道這裏曾出現意外,更不會知道這裏曾經有一位老先生在為他們安穩的生活拚命。


    細小的雷弧在馬車裏凝成千萬條實體,這些雷弧幾乎均等的擊中了馬車表麵的每一個地方,但這沒有什麽用。成千上萬的蜘蛛毫不受影響,觀察不到一絲焦糊的痕跡。


    ——它們幾乎無孔不入。


    它們正在鑽入古斯特爾德的衣服,也鑽入他的眼睛、嘴巴、耳朵,接近透明的白色絲線被這無數雙細小的足飛快編織勾勒,它們好像在拿古斯特爾德作為天然的巢穴和家。


    ……怪物也會有家嗎。


    古斯特爾德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在被這群怪物怎樣開拓,它們深入他的胃和腸道,深入他的血管和骨頭。似乎永不會見到盡頭的痛楚在將他的意識來回開鑿撕扯——


    如果愛神的所有信徒失控後都是這個樣子,如果這還可能是她們的攻擊手段之一,如果……那麽,可憐的、真正的小優瑟爾琳當初也是這麽痛的嗎。


    席曼王國真正的小公主,他曾經抱過、宣告過神明賜福的那個孩子,在被現在這個意識替代的時候……也是這麽痛的嗎?


    真可憐啊,古斯特爾德為自己的失職感到歉疚。或許當時的小公主還試圖求救了,試圖向神明禱告,試圖求某個誰來救她……但直到意識被撕扯殆盡,小公主也沒能等到拯救她的那個。


    他用沒被蠶食完的另一隻眼睛觀察車廂。


    他的努力隻起到了拖延的作用,但拖延不了多久,等這隻眼睛也無法視物的時候,這些怪物就會衝出車廂去尋覓最甜美的食物,到時候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外邊的馬車夫。


    虧嗎?


    古斯特爾德冷靜地評判著得失,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就算再來一次,他也還是會留在馬車裏。海神賜予的偉力不是來讓他們保全自身的,而是為了讓他們去保護信徒。


    角落裏塌陷的孔洞蹣跚著站起來。它歪歪扭扭,如同一塊被用爛了的破餐布。孔洞裏不再冒蜘蛛了,但也沒有蜘蛛願意回去,古斯特爾德懷疑那是個新的汙穢生物……說不定可以豐富一下教會的記載。


    比如愛神信徒因不明原因失控後會……


    會什麽?


    好像有蜘蛛在他的腦子裏織網,快織好了,慘白的絮從另一隻徹底損壞的眼睛裏飄落出來,擋住了他的視線,有黑色的蜘蛛在其上從其上滑過。


    那塊破布說話了,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動人:“您看起來很不好,古斯特爾德主教,真抱歉啊,連累了你。哦,等下還可能連累這條街上的所有人。”


    優瑟爾琳還沒死?


    這一令人震驚的發現甚至壓下了想死的念頭。


    “雖然很想幫您清理這些討人厭的小東西,但很遺憾,我現在暫時無能為力,說起來,這也是多虧了你們大主教呢,想方設法限製我……唉,明明,我已經被限製的很慘了。”


    那塊布滿孔洞的、破破爛爛的人皮、或者說布,蠕動著靠近,發出驚訝的聲音:“您還沒瘋呢。告訴您個好消息,您信仰的神明正在注視您哦,所以……千萬、一定要堅持住啊。”


    她現在好像突然話多了。


    “雖然我沒有辦法,但偉大的海神無所不能……似乎不能隨便用無所不能這個詞匯來形容別人?好吧,那我說……”破布放低了嗓音,竟然有些像是溫柔的憐惜,“海神是位溫柔的先生呢,祂不會放棄祂的信徒,何況是像……你這麽堅定的孩子。”


    “所以再堅持一下吧,馬上就要結束了,嗯……我也要結束啦,哈哈……太可憐了,被弄成這副樣子。”


    “不如,我們一起來等等看吧?等等,是你的海神先救你,還是我等的那位,先施以援手?他會管嗎?我不太確定呢。我不是說愛神,愛神是一位很殘忍的神明,我是說,另一位。”


    紀評先生。


    優瑟爾琳沒吐出這個名字,隻是又靠近了古斯特爾德一點,艱難幫他趕走了很少、很少的蜘蛛。


    “唉,被將了一軍呀。我猜您一定會問被將了一軍是什麽意思?我和別人學的,嗯,它來自一個很,美麗的世代。我嘛,還挺喜歡那個世代的,聽別人描述,覺得很精彩,和這裏完全不一樣,和其他世界也不一樣。”


    普通人的意識總是太脆弱、太脆弱了。


    沒有經過汙穢洗滌,隻是有神明的賜恩在,這條晉升道路固然一帆風順,但世上沒有百分百完美的好事,比如教會的所有直屬非凡者無一例外……都在理智上很不堪一擊。


    他們或許在多次任務中磨礪出了足夠的意誌力和能力,但這在真正的大事上毫無作用。


    優瑟爾琳感知著古斯特爾德越來越低迷的波動,輕輕歎口氣。


    “您應該認真聽我說話,這可以幫助您冷靜。”


    無數蜘蛛也在這張破爛人皮的孔洞裏進進出出,可她不覺得痛苦,隻覺得這日子死寂的像一潭死水,每次都是這樣,毫無新意。


    “我說點您愛聽的吧,您知道世界海嗎?我啊……我被它反噬了。它呢,就像一隻脾氣暴躁的小貓小狗,它很富裕,有一堆玩具,然後我覺得其中一個很漂亮,就和很多朋友一起,把那個玩具藏起來了。”


    “現在它找到了這個玩具,所以它發脾氣啦,它撓人特別疼,我猜倒黴的不止我一個,不,這絕對不是幸災樂禍,我向您發誓,您可千萬不要告狀呀。”


    “還有,這才剛開始,至少我還能和您說話呢,對吧。”


    “我隻是在想,我在想,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她是那樣篤定的認為紀評在北帝國就不會出事,那樣篤定的認為紀評不會和他的同伴瑪瑙分開,也跟著篤定認為……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不會有能從北帝國直達聯盟國的辦法,就算有……


    她也會收到消息。


    但事實是沒有。


    她總是太低估紀評現在的狀態,總是慢一步,如果在更早的時候,如果她能提前得知安斯特,先一步去那裏,然後選擇幹脆的出手把紀評殺了,會不會還有可能成功?


    或者她先前在米卡公國的時候就不應該忌憚,她應該果斷一點,不管結果怎樣,先試試嘛。


    可惜了。


    愛情是個矛盾體,它可以熱烈如火果斷直接,也可以纏綿悱惻優柔寡斷,她沒能學到果斷,反而被後者浸潤了個十成十。


    “她也沒有和我說。就是……那個和我介紹‘將了一軍’的人,她大概也很清楚,隻有那裏毀了,她才有可能被允許離開。否則誰也不會放她走的,沒有比她更完美的看管者了。”


    蘭若。


    蘭若。


    是呀,蘭若也是純粹靈性,所以她也理所應當,會掛念血親,想見自己的親生父母,會厭倦這裏的一切,甚至厭倦她那個被西塔牢牢握在手裏的女兒。


    她應當匯報紀評的痕跡,但她沒有。


    她祈求愛神的眷顧、尋求索斯德的幫助都是為了掩蓋自己真正求助的對象,好讓她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麽無所事事,畢竟所有人都不覺得她會安分……可喜可賀。


    優瑟爾琳想。


    她真討厭她現在這副肮髒的樣子。


    女孩子總是愛美的,她也不例外。


    她希望自己漂漂亮亮,而不是破破爛爛,和一堆蜘蛛擠在狹窄的車廂裏等人救,還很大可能等不到。


    紀評……


    好像還不如等海神教會的大主教趕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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