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弟子們看到王陽明先生送幾位老儒生出門,回到堂屋坐定後,麵帶憂色。


    有弟子就問緣故。


    王陽明歎息道:“剛才和幾位老儒生談論致良知,他們可真是油鹽不進。本來這門學問就如平坦大路一樣,可他們卻死活不承認,終身陷在荊棘叢裏不後悔,我真不知該怎麽說服他們。”


    弟子們說,這些人真是迂腐透頂。


    王陽明若有所思道:“人心最恐懼的就是有所恃。他們讀了一輩子朱子理學,這已成了他們心中的‘執念’,如同一堵牆,其他學說很難翻過。”


    過了一會兒,王陽明語重心長地說,這“執念”就是不謙,“謙,是一切善的根基”。


    “謙”,就是謙下。《易經》謙卦的卦形,是高山在地下,象征著內心高聳如山,外表卻謙和如平地,鋒芒不露,謙虛謹慎。王陽明對《易經》了如指掌,當然知道謙的力量,所以他告訴家人和弟子們,要謙恭。特別是那些享有大權、大富、大名的人而言,處事要謙下,待人要謙恭。


    王陽明之所以把“謙”提到世無其匹的高度,斷定它是一切善的根基,是因為它來自陽明心學的世界觀。


    陽明心學世界觀之一是“萬物一體之仁”,即我們應將天地萬物當作是自己身體、心靈的一部分。既然天地萬物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就沒有道理對它們傲慢輕視,我們對待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應該是謙卑、謙和、謙恭的。因為沒有我們身體和心靈的保駕護航,“我們”就不可能存在。


    同時,王陽明還認為,人皆有良知,隻要肯致良知,人人皆可成聖。既然大家都是聖人,都處於同一層麵,任何人就沒有資格輕視別人,所以,“謙”是我們良知的命令,也是我們對待天地萬物的基本的、正確的態度。


    遺憾的是,這種基本、正確的態度往往被人扭曲。王陽明有個叫孟源的弟子就把這種態度當作腳底泥,常常自以為是,絕少謙下於人。這種毛病被王陽明教訓過多次,但如你所知,他仍不知悔改。


    一天,王陽明剛剛教訓了他,他正在低頭假裝改過。有個弟子談了自己近來的功夫,請王陽明指正。孟源抬頭冷笑,傲慢地說:“你才走到這一步啊?”


    王陽明看準了他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孟源鬧了個大紅臉,正想為自己辯解。


    王陽明用手勢製止他:“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接著開導他,“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點。打個比方吧。在一塊一丈見方的地裏種一棵大樹,雨露的滋潤,土地的肥沃,隻能對這棵樹的根供給營養。若要在樹的周圍栽種一些優良的穀物,可上有樹葉遮住陽光,下被樹根盤結,缺乏營養,它又怎能生長成熟?所以隻有砍掉這棵樹,連須根也不留,才能種植優良穀物。否則,任你如何耕耘栽培,也隻是滋養大樹的根。”


    這話一目了然,人如果有不謙之心,無論做什麽,都會徒勞無功。


    “謙虛之功與勝心正相反,”王陽明說,“人有勝心,為子則不孝,為臣則不敬,為弟則不能恭,與朋友則不能相信相下。至於為君亦未仁,為父亦未慈,為兄亦不能友。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出,勝心一堅,則不複有改過徙義之功矣。”


    在《書石川卷?甲戌》中,王陽明把“謙”發揮到學問中去,他說:“從前的學者學問有淺深之別,所以許多人的思想都不會相同。我們今天學習古聖先賢的教訓,應該反之於心,不必刻意求和他們的思想同,更不必求和他們的思想異,隻須求‘是’。倘若你的想法和古聖先賢的說法有衝突,不妨深思。深思許久後仍覺得古聖先賢的話不對,也沒有什麽大害,但絕不能對古聖先賢妄加詆毀。程頤說得很好,‘要學別人對的地方,不必揪著他不對的地方狂呼亂叫’。”


    這就是謙,謙的反麵自然是傲。“今天的學者就如管中窺天,稍有所得,即自滿、自以為是,狂妄不已。和別人談話時,別人還未說完,他就露出自命不凡、輕視譏笑的嘴臉,大有拒人於千裏之外之意。他們卻不知道,真懂得‘謙’的人在旁邊觀看,不禁為他捏了一大把汗,而且自己也為他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而他卻還不知曉,仍擺出令人生厭的嘴臉。真是悲哀!”


    不謙之人,自以為是,自高自大,永不可能做到良知所提醒的“仁恕”。什麽是仁恕?人人都喜歡鳳凰麒麟,人人都厭惡毒蛇猛獸。仁恕就是,不能把毒蛇猛獸放到別人懷裏,也不要強迫別人遠離鳳凰麒麟。用孔子的話講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不喜歡的,不要強讓別人喜歡。這是良知的本然,良知所以能辨別是非,就是因為有好惡。你不喜歡吃狗屎,就不能強讓別人吃;你特別喜歡獲得金錢,你就不能讓別人失去金錢。


    有一天,你發現很多人都討厭你,也許並非是你具備了毒蛇猛獸的心,但肯定是具備了毒蛇猛獸的形。這種形就是“己所不欲,強施於人”。你明明不喜歡痛苦,可聽說了別人痛苦的往事後,卻當成笑料,毫無悲憫之心,這就是自己不想要的,卻希望發生在別人身上。


    王陽明在給弟子王嘉秀的作業上批注說,做人其實就是不斷光複自己良知的過程。想要光複自己的良知就必須克製自己的種種私欲,在人際交往中,最要不得的就是不能仁恕。


    我們常說,要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然而其實這並不難,因為良知知道什麽是美好的、什麽是醜惡的。你遵循你的良知指引,知道了什麽是美好什麽是醜惡,你固然就知道了對方心目中的美好和醜惡。你知道了對方心中的好惡,那就明白該怎麽去為善去惡。我心就是天理,世間種種問題,都是我心能考慮出來的,那何必去心外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呢?


    在人際交往中,“恕”的心必不可少。你沒有“恕”的心自然就做不到體諒、理解和尊重別人。不能體諒、理解和尊重別人,由於天下一切事物都是感應的,所以,不被別人體諒、理解和尊重馬上就會繞回來兜頭罩在你頭上。而當你去體諒、理解和尊重別人時,感應也會發生作用,你就會被別人體諒、理解和尊重。


    “為己必要克己,克己才無己。無己者,無我也”。“無我”通俗的理解,就是以良知得出好惡後,按這“好惡”去待人接物,千萬不要以私意的好惡去待人接物。“私意”,就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變態的快樂。“仁恕”就是“無我”。不能“仁恕”就是“有我”。


    “器虛則受,實則不受,物之恒也。”王陽明如是說。意為,謙虛就是要把自己當成空的器皿,而不是實在的一塊鐵墩子。


    器皿的價值在於它的空。有個佛教故事說,一個自以為才高八鬥的人聽說有位老禪師很不得了,於是登門拜訪。和老禪師見麵後,談了幾句,此人就頗不以為然起來,並屢屢打斷禪師的話,唾沫橫飛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禪師微笑著,靜靜地傾聽。直到此人口幹舌燥,鼻孔冒煙。老禪師說:“我給你倒點水,你接著說。”


    此人興奮地道:“正有此意。”


    禪師拿來杯子,此人搶到手中,禪師就向裏麵注水,滾燙的水在杯中卷起波浪,已經要注滿,但禪師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好,好,好了,哎喲!”來人被溢出杯子的水燙得齜牙咧嘴,氣急敗壞地把杯子頓到桌上,“你看不到杯子滿了嗎?”


    禪師微微笑著:“是啊,既然已滿,為何還要倒呢?”


    “那你還倒!”


    禪師仍然保持著佛祖似的微笑。此人悟性頗高,馬上恍然大悟。禪師大概是說:“既然你已很有學問了,為何還要到我這裏來?既然來了,就不要傲慢,清空你的杯子。太滿了,不但倒不進去東西,反而會傷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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