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邁在王鞏家住下後,每日前往禦史台監獄給父親送飯。何欽受了李定的指使,無故阻攔蘇軾父子見麵,直到王鞏出麵嗬斥他才作罷。每日的飯食,王鞏的三位夫人都爭著去做。王鞏見夫人勞累,勸道:“夫人哪,讓下人去做飯就是了,何必要親自動手呢?”英英說:“下人做的哪有我們三姐妹做的好?蘇大人在獄中受苦,我們女人家幫不上忙,做頓飯讓他吃飽還是可以的。”盼盼和卿卿也跟著點頭,王鞏感動地說:“唉,子瞻兄一代奇才,而今卻做了奸臣的刀俎之肉。”英英正在切肉,聽到這話,禁不住掉下淚來。


    蘇邁拿著食盒來到獄中看望父親,看到他遍體鱗傷,衣衫淩亂,忍不住哭了。蘇軾卻笑著掀開食盒,大口吃起飯來,並安慰說:“邁兒,不要哭。為父問心無愧,任憑他們如何折磨我,也不會彎了這老骨頭的。”蘇邁擦擦眼淚,告知他家人已經安頓在南京蘇轍家中,不必牽掛;範鎮等一幹老臣都在外麵設法營救他,讓他隻管咬牙挺住。


    蘇軾點點頭,歎氣道:“接連幾天審問,恐怕李定一夥人不把我置於死地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以後你要再進來送飯怕也難了。記住,平時送些尋常菜即可,若有殺身的消息,就送一條魚來!”蘇邁聽了,心中悲痛,哽咽著請父親用飯,說:“您千萬要挺住,凡事想開些。”說完,為父親斟上了一杯酒。


    蘇軾點點頭將酒喝下,眯著眼笑道:“定國家有好酒啊!”蘇邁說:“這些飯菜都是王叔叔家幾位嬸嬸親手做的。”蘇軾說:“難得她們看得起蘇某,患難之中方顯真情。你定國叔叔是王宰相的孫子,那是道德文章之家。邁兒,你要記住,身處逆境而品節不墜,這才是真難得。”蘇邁點點頭。


    蘇軾又想到拖累蘇轍一家,愧疚地說:“你叔叔在南京,已經要養一大家人,現在又要受我拖累照顧迨兒、過兒,為父實在過意不去。萬一為父難逃此劫,你要頂起家中的事,知道嗎?”蘇邁含淚應允。


    突然梁成慌忙跑來,低聲說:“蘇邁兄弟,快走吧,何欽快來了,他已經給我下令,不準你再進牢內送飯。你放心,蘇大人的飯食有我照應著,要是有什麽消息就跟我說,我會從中通傳的。”蘇邁忙起身相謝:“嗯,梁成大哥,我把父親交給你了。大恩他日再報。”說完,躬身施禮。梁成大義凜然地說:“看你說的,梁成隻是良心未泯,隻要能照顧好蘇大人,也不枉我做回獄吏了。”


    王詵自從暗傳消息給蘇轍之後,一直關心著蘇軾的處境。得知蘇軾已被關進禦史台監獄,他又向西蜀公主求情,請她進宮去見太後。高太後本就關心蘇軾,知道皇兒為奸臣所蒙蔽才令蘇軾受此不白之冤,如今興文字之獄,治文士之罪,有違祖訓,便借神宗進來問安之機,向神宗問起蘇軾一案。神宗稟道:“台諫們彈劾蘇軾非議新法,有不臣之心,所以才將蘇軾押解進京審問。”太後問道:“那陛下是如何看待蘇軾的呢?”


    神宗略微沉吟,感歎地說:“蘇軾有大才,有大能,亦有大見識,但一向對新法頗有微詞。變法之初,司馬光、範鎮、歐陽修等大臣們雖異義甚多,但皆言安石之過,獨蘇軾直陳朕有大過。不是皇兒不用,實是用之有礙變法。皇兒有愛才之心,卻無用才之計!”


    聽到神宗因蘇軾直陳其過,於是棄之不用,卻又托言變法大局,高太後大吃一驚,緊皺眉頭,勸說神宗:“陛下之言,讓哀家不得要領啊!到底是用蘇軾有礙變法呢,還是因蘇軾直言犯君呢?”


    神宗無奈地說:“聖明莫過母後。朝政變化,有時並非皇兒能左右。皇兒有用蘇軾之心,但未得其便!其實……其實皇兒也想不清楚!”


    高太後歎口氣說:“哀家看來,蘇軾乃大宋以來少有的忠臣。陛下一直認為蘇軾乃天下奇才,且常常說起,但陛下隻誇不用,自然讓那些想陷害蘇軾的人有了可乘之機。記得熙寧三年,蘇軾守製歸來,謝景溫、李定等人狀告蘇軾利用回蜀守製之機販運私鹽,陛下聽之信之,於是不授予蘇軾翰林學士之位,而委之史館。但販運私鹽之事,最後查明是舉報人弄錯了,其實質與誣告無異。”


    神宗回想往事,不禁尷尬一笑。高太後接著說:“一個愛民如子的人怎會目無人主呢。徐州抗洪,救生靈數十萬,除蘇軾之外,還能有誰?蘇軾乃治世英才,其愛民之德,忠君之義,可比者能有幾人?”


    神宗有些不耐煩了,便起身施禮說:“母後,待台諫們審理完畢,再定如何?”高太後知他固執己見,便說:“哀家不幹預你的政事,隻是為皇兒的社稷江山擔憂啊。”神宗聽高太後語氣中責備之意更重,趕忙說:“母後之心,如日月經天,皇兒心知肚明。”說完便告辭退下。高太後看著神宗遠去的背影,搖頭歎息……


    李定等人夜以繼日地提審蘇軾,終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每次都讓蘇軾給問住了。他們拿著蘇軾的詩集比比畫畫,走走坐坐,無理糾纏,指斥不休。待他們坐定後,這才發現,蘇軾已坐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嚕,而站立兩旁的幾個衙役也拄板打起了瞌睡。


    舒亶猛拍驚堂木,大喝:“蘇軾,你竟敢在大堂之上傲慢無禮,該當何罪?!”蘇軾打了一個哈欠,大聲反問:“爾等車輪審訊,毀人身心,欲置人死地,該當何罪?!”


    每天夜裏,那位神秘的黑衣人都會來到禦史台,伏在房頂上窺視李定等人如何折磨蘇軾。他看到蘇軾忍受羞辱痛楚,心中不忍,每次都悄然離去。但這夜他實在受不了舒亶指使衙役毆打蘇軾的行為,於是半夜潛入舒亶的臥室,拔出了匕首……


    第二天早晨,舒亶起床後,見床頭上搭著一縷頭發,正自奇怪,起身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後腦的頭發被人削去一大片!他望著床頭那縷頭發嚇得癱軟在地,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他瞅瞅這屋梁,又瞅瞅牆角,實在弄不明白是什麽人這麽大膽。他找了一個大點的帽子歪歪戴上,蓋住光光的後腦,提心吊膽地來到禦史台公堂。


    李定、張璪二人見舒亶終於到來,便命衙役去傳蘇軾。前晚蘇軾被打得遍體鱗傷,昏迷不醒,今日已不能行走,兩個差役便架著他來到公堂,放於椅子上。


    李定看著蘇軾委頓的樣子,心中歡喜,微笑著說:“蘇軾,知道王法的厲害了吧?”憔悴不堪的蘇軾冷笑一聲,說道:“天下無物不能奪,唯匹夫之誌不可奪。隨便你們!”


    張璪與李定得意地相互而視,臉上露出一絲奸笑。張璪陰陽怪氣地問:“那你就說吧,為何有不臣之心?”蘇軾閉目抬頭,一語不發。心中想起自己任職鳳翔簽判時,一次張璪來訪,蘇軾與之相談甚歡,送走張璪後,王弗勸告蘇軾:“子瞻,你為何要對張璪說那麽多話?這個人陰險狡詐,決不能和他傾心交談。”蘇軾不解地問:“你怎麽如此討厭邃明呢?我看這人沒那麽壞。”王弗告訴他如若不聽,遲早會受張璪之害。蘇軾滿不在乎地認為王弗多慮了,沒有那麽嚴重。王弗搖頭歎息說:“子瞻,你眼裏沒壞人,是要吃虧的。”蘇軾卻揚揚得意地說:“上到玉皇大帝,下到屠夫乞兒,在我眼中天下無一不是好人!哈哈!”……


    張璪猛拍驚堂木,大喝:“蘇軾!蘇軾!”蘇軾被張璪喝醒,兩眼逼視張璪,大聲說:“張璪,凡事不可做絕。我記得唐朝武則天時,有請君入甕之說,曆來的酷吏爪牙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聽也罷,不聽也罷,這是蘇某勸你的最後一句話。”


    張璪“嘿嘿”一笑。李定眯著眼睛說:“蘇軾,你的確有點小才,時運好中了個進士,不過是妄得虛名,有甚了得。你憑什麽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


    蘇軾冷笑說:“比起你這金榜無名,出賣朋友,攀結富貴,變節無德,不忠不孝之人,蘇某自信強你百倍。製策三等,乃仁宗帝所賜,焉有濫得之理?不學無術之輩,妄評國士奇才,可發一笑耳!”


    聽蘇軾自稱國士奇才,李定、張璪哭笑不得,認為蘇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舒亶早已忘卻自己的害怕,大聲嗬斥蘇軾恬不知恥。蘇軾平靜地問道:“奇才非是蘇某自誇自盜之名,是當今聖上所賜。難道你要抗旨嗎?正因為聖上屢次誇臣,讚歎臣的詩詞文章,汝等小輩才如坐針氈。早在蘇某徐州上任之時,汝等設卡阻止進內城,蘇某就明白了。”


    李定等人聽了,渾身不自在。他惱羞成怒道:“蘇軾,你是奇才又怎麽樣?你就是鐵嘴鋼牙也沒用,畢竟今日你成了階下之囚。”


    蘇軾坦然一笑,朗聲道:“李定,你笑得不坦然。爾等懼怕我正直剛硬,一旦入為京官,於爾等不利,於是便羅織誣詞,處心積慮地對付蘇某,必欲置蘇某於死地而後快。殊不知物極必反,越壓名氣越大。爾等製造了這“烏台詩案”,開文字獄之先河,陷聖上於不明之地,也使爾等遺臭萬年,而蘇某則名垂千古。這怪不得我,是爾等成全的,我謝謝你們了。為了這千古不朽之名,我不會稱爾等的心願,寧願一死。”


    三人大吃一驚,為之恍然,麵麵相覷。蘇軾接著說:“我與汝等所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自此,一字不發!”說完,拖著腿一瘸一拐地向堂下走去。兩名衙役跟上,押蘇軾回牢房。


    蘇軾走後,舒亶問李定如何是好,接著又擔心蘇軾自盡。李定也萬分擔心地說:“要死,也必須由聖上賜死。”舒亶點頭稱是。張璪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一臉鄭重地說:“其實,我等已經審理清楚了!”李定忙問此話怎講,張璪看了一眼站立兩旁的衙役。舒亶心領神會地揚了揚手命衙役們退堂。


    衙役們迅速退下之後,張璪又眼珠一轉,看看四周。李定、舒亶會意,一齊湊了過去。張璪低聲說:“對於詩中所言,我等彈劾他譏諷良製美法,蘇軾並沒有否認啊!”李定恍然大悟,點頭稱是。舒亶更是笑得帽子都掉了,後腦巴掌大的禿皮都露出來。張璪奇怪地問:“信道兄,你的頭發怎麽了?”舒亶尷尬地說:“家中有老鼠,有老鼠。”李定不解地問:“怎麽,你家裏老鼠還啃頭發嗎?”舒亶大窘,訕訕地說:“咳,夫人屬鼠……”


    他們將蘇軾供詞亂改一通,又把審理結果匯報給王珪。王珪大喜,立即寫好奏章,準備早朝時將蘇軾罪狀告知神宗,請聖上處置。


    蘇邁的妻子範英自從隨著王閏之一家從湖州趕到南京,想到祖父範鎮就在不遠的許昌,就奔回娘家請求祖父為營救蘇軾想辦法。範鎮早得知蘇軾被關進了禦史台,不待孫女細說,先上了一通奏章為蘇軾澄清冤屈,然後不顧年邁啟程去京城麵見聖上和太後。


    範鎮住進京城官驛時,恰好遇到自越州趕來的趙抃。二人都是為蘇軾而返京的。範鎮感歎:“你我幸虧沒早死,若是早日見了仁宗帝,你我可如何交代?”趙抃笑著說:“若是早死了,不稱了別人的心願嗎?你我雖是風燭殘年,但絕非省油的燈。子瞻這回遭難,雖是李定等人興風作浪,依我看,背後陰主該是王珪。”


    聽到王珪是陰主,範鎮吃驚不已:“王珪與子瞻有師生之誼,他不至於如此吧?”趙抃擺擺手說:“他從王晉卿手裏要了一本詩集,而李定等人,自王介甫二次罷相後,一直是王珪的座上賓。”範鎮仍是疑問:“王珪這個三旨宰相雖對子瞻有些看法,但不應該把子瞻往死裏治啊。”趙抃搖頭說:“王珪這個人你不了解,他在官場上裝傻賣乖,但城府很深。本來宰相吳充就對子瞻頗有好感,介甫二次罷相後,想起變法之初子瞻的穩健之策,更加敬佩子瞻,兩人的友情越來越深;恰在此時,徐州抗洪大捷,聲動天下,又加上子瞻已經坐上了大宋文壇領袖的寶座,聖上呢,又特別喜歡他的文章詩詞。王珪對聖上相當了解,深恐子瞻一旦得到重用,以王珪為首的台諫派就會馬上失寵,明白了吧?所以要利用李定置子瞻於死地。”


    範鎮登時明白其中原委,霍地站起身,點頭說:“對!他們還想趁機把持不同政見者一網打盡,蔡確是有名的酷吏!”趙抃也猛然立身,大聲說:“打上金殿去,救出蘇子瞻!”範鎮立刻接口說:“我還要找找太皇太後和高太後!”


    範鎮、趙抃兩人都是耿直剛正之士,就此決定上金鑾殿批駁佞小,並向太皇太後和高太後求情。可他們並不知道,太皇太後曹氏已經病重多時了。


    養心殿內,太皇太後病情垂危,高太後、向皇後、歧王等人正圍在病榻前,個個神情淒然。太皇太後斷斷續續地說:“哀家深蒙仁宗帝的恩寵,幾十年了,哀家曆盡成敗興廢的風風雨雨。現在,先帝要招哀家回去了,爾等都很孝順,我已滿足。曆朝曆代,這三宮六院,都是你爭我奪,能像我娘兒們這樣,實屬難得啊。今後之事,哀家有一言相囑,爾等要切記在心。當今皇上乃仁義之君,但失於知人,所用之臣,君子甚少,而舊黨之中,君子甚多,可以信賴,然又迂腐者亦多,唯蘇氏兄弟可托大事,爾等要多翼護才是啊!”


    高太後垂淚說:“我等記住了。太皇太後吉人天相,不會有此不祥。”太皇太後慘然一笑,說:“沒有千年的江山,也沒有千年的皇帝皇後。在生與死上,我等與平民百姓都是一樣的。”


    這時,神宗慌忙進來問安。太皇太後讓神宗起身,看著他問:“哀家聽說,蘇軾下獄了?”神宗點了點頭,太皇太後接著說:“哀家曾記,嘉祐二年,殿試完畢,仁宗帝喜形於色,說‘朕為子孫得太平宰相二人,蘇軾、蘇轍兄弟是也’。恍如昨日。如今這位太平宰相沒坐在相位之上,反倒坐在監牢之中。唉,必是小人中傷。咳,咳,咳……”太皇太後一陣咳嗽,神宗忙上前捶背。太皇太後緩口氣說:“哀家恐愈之無望了。你勿再冤枉無辜,神靈不容啊!”言畢,老淚縱橫而下。


    神宗哽咽著說:“孫兒謹遵皇祖母教誨,定赦天下死罪,以求上蒼,保佑皇祖母。”太皇太後搖頭說:“不必赦天下凶犯,唯放一蘇軾足矣!”神宗驚愕不已,但很快恢複平靜,低聲說:“請太皇太後放心便是。”


    卻說蘇邁得知範鎮要來京城,歡喜異常,忙去驛館接他老人家。王鞏三位夫人照例給蘇軾做好飯菜,裝在食盒內,請一個管家送到梁成家中,再由梁成拿進牢房給蘇軾。蘇軾揭開食盒,看到裏麵燒了一條魚,大吃一驚,不禁呆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梁成還以為是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便解釋道:“蘇大人,蘇公子今日好像去接範大人了,是王大人家管家送來的飯。大人要是覺得不合口味,我這就另給您換一份飯菜來。”蘇軾有些頹然地說:“不用了,梁成兄弟。你把它吃了吧,這麽些日子多謝你的照應。”梁成憨厚地笑道:“蘇大人說哪兒的話。”


    蘇軾問道:“你實話告訴我,外麵是否聽到了什麽消息?禦史台的判決是不是定下了?”梁成不解地說:“沒有什麽消息啊?大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大人,你不必想得太多,曆朝曆代,哪有因為寫幾首詩就掉腦袋的?聖上雖受小人蒙蔽,但畢竟……不會這麽做的。”原來,蘇軾和蘇邁約好,如果朝廷定了他死罪,就在送飯時送一條魚。蘇邁去接範鎮,竟忘了囑咐廚子不要做魚。英英、盼盼、卿卿三姊妹聽說蘇邁外出,忙到廚房照看廚子為蘇軾準備飯菜,見廚子做的都是清淡菜肴,商議著應該給蘇軾改善一下,便命廚子做了一條魚。


    蘇軾望著碗裏的這條魚,不禁淒然神傷,拿起桌上要他寫供詞的紙筆,慨然成詩:“予以事係禦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和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蘇軾因詩獲罪的消息同樣傳到了洛陽。在司馬光的獨樂園內,前夜的大雪已鋪滿了整個庭院。仆人呂直清早起來,正欲拿著掃帚掃除積雪,卻見地上早已留下了一串串腳印。司馬光正站在小園花圃邊上,對著一樹老梅沉默不語,良久,又不住地徘徊歎息。呂直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今年的雪來得可早啊。”司馬光仿佛沒有聽見,繞到牆角一叢翠竹前,仰首不語。呂直不敢再問什麽,悄然走開。那竹枝雖被大雪壓得彎了腰,卻顯得更加蒼健了。


    當年司馬光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便自求隱退於洛陽,蝸居於獨樂園內,潛心撰寫《資治通鑒》。但他並非全然忘卻朝政,而是時時刻刻關心著朝廷的政令舉措,思考著大宋社稷的未來。他得知蘇軾因作詩而下獄,憤懣不已,但又無法營救,還被新黨小人指斥為朋黨,愈覺憂悶,所以才獨自踏雪徘徊。他素來欽佩蘇軾的人品才幹,以學問道德相交,引以為君子同道,盡管在變法的意見上並不能達成一致,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私人情誼。蘇軾是當世賢才,卻一直沉抑州官,不被重用,這回又因詩得罪,係於囹圄,受盡獄吏嗬罵鞭棰之辱,豈非我朝百年文治之恥?朝中奸邪用事,嫉賢妒能,蒙蔽聖聽,迫害忠良,隻怕天下有識之士都要畏禍緘口,致國事日非了。想到這裏,司馬光全然忘記了冬晨的寒冷,茫然立在雪地裏一動不動。


    這時,範祖禹從讀書堂走了出來。範祖禹是範鎮的孫子,一直追隨司馬光著書。他憂心忡忡地說:“恩公,‘烏台詩案’至今未結,不知聖意如何?”司馬光這才回過神來,歎道:“是啊,祖禹,憑你祖父的脾氣,欲做之事無有不成。可這次上了奏章也沒有救下蘇子瞻!”範祖禹說:“看來我大宋的清明文治,要被這‘烏台詩案’玷汙了。”


    司馬光點點頭,滿臉沉鬱之色:“老夫曆來主張‘責君嚴’,現在的台諫不責君隻責臣,哪裏是什麽忠君?分明是奸臣當道,弄權誤國!”範祖禹說:“他們置聖上於不仁不義之地,我真擔心蘇公的處境啊!”司馬光背手踱步,仰天長歎:“我又何嚐不是呢?他們就是要把持不同政見的人徹底除盡。王安石隻是拗,但他畢竟是君子。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是小人,是惡人,是大奸大惡!”他轉身接著說:“我給聖上寫了一份奏劄,今天你把它送給朝廷。”範祖禹領命而去。


    開封皇城內。眾大臣正聚集殿外,等待上朝。正談說之際,李定竄到人群中,揚揚得意地大聲嚷道:“蘇軾真天才也。二十二年前寫的詩,竟倒背如流,一字不差。”眾人都鄙夷其為人,故意不去理會。李定自覺沒趣,怏怏閃到一邊,見王安禮、章惇麵沉似水,目光逼視自己,心中愧懼,隻得像喪家狗一樣躲開,轉身向王珪作揖,滿臉堆笑。王詵怒目直視王珪,見他揚揚不睬,正欲上前怒罵一氣,忽聽得內侍高喊“時辰到”,才不得不收斂盛怒,整理衣冠,隨眾官列隊步入崇政殿。


    神宗臨朝坐定,李定立刻閃出奏道:“陛下,經過四十五天的審問,蘇軾詩案已經問清。蘇軾對誹謗朝廷,影射陛下,攻擊良製美度供認不諱,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按律當處極刑!”群臣竊竊私語,一陣騷動。王詵拂袖大罵,章惇氣結無語,王珪卻恭敬低首,不讚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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