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波露瑪安排魏覓逃跑,屋外就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戰馬嘶鳴,巴蘇翻身下馬,撩簾的一瞬間,寒氣鑽入屋舍。


    魏覓擔心產後虛弱的波露瑪受凍,他冷臉上前,用地道的大夏話開口:“波露瑪不能受凍,煩請大王子拉好氈簾。”


    巴蘇聽到魏覓頂著一張黑發烏眸的純正漢人臉,學習他們的語言與習俗,心裏泛起惡心。


    他撫上腰間的寶石匕首,轉腕揮去凜冽一刀,寒光刺目,卷起的刃風嘯鳴,匕首削鐵如泥,一下子削斷了魏覓一隻手臂。


    鮮血頓時噴湧,滿屋都是血腥味。仆婦們爭先恐後尖叫、逃竄,床榻上睡得正香的孩子哇哇大哭,波露瑪強撐起虛弱的身體下地,她不住撫摸魏覓沁出冷汗的鬢發、後頸,苦澀的眼淚不住滾落,盈滿眼眶,含淚抱住魏明。


    波露瑪:“大哥,魏覓不是壞人,我真心喜歡他,是我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的。”


    巴蘇無不諷刺:“他要是真心疼愛你,就會知道自己身份低賤,隻是一個漢人奴隸。他唆使你留下漢族血脈,汙染我們的皇朝,其心當誅。”


    巴蘇抬腳,輕輕踢了一下妹妹的脊背:“滾開,不然我連你一塊兒殺。”


    波露瑪抱住魏覓,泣不成聲。


    她不肯放開魏覓,她知道一旦她鬆手,魏覓必死無疑。


    強忍疼痛的魏覓推搡波露瑪,懇求:“公主讓開,您的身體要緊,孩子需要母親的關懷。”


    “我不!”波露瑪咬住下唇,“我兄長厭惡漢人,你會死的!”


    波露瑪從小都知道巴蘇對於漢人奴隸的恨意,他不允許任何和大嵩有關的事物出現在自己麵前,就算是跟了他許多年的豪族部曲,隻要聽說對方祖上有過漢人,他會毫不留情將人流放,不允許對方踏入王帳半步。


    巴蘇對於漢人的恨意深入骨髓,絕不可能被幾句柔軟的話說服。


    波露瑪懇求:“大哥,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事,就連生日也沒有和你討要過禮物。你誇讚過我是公主裏最討喜、最親近的一個,念在你我的舊情,求你別殺魏覓,我帶他離開伊州好嗎?我不會讓他出現在你麵前,你放過我好不好?”


    當年,巴蘇雖然作為大王子的身份回歸大夏王庭。


    但他沒有母親庇護,兄弟姐妹待他也不友善。


    背著可汗的時候,這些手足還會趁機欺辱、咒罵巴蘇。


    有一次,三王子嫉妒可汗將馴養的海東青轉贈巴蘇。


    他打聽到巴蘇的母親是個身份低微的牧羊女,且死於漢人商隊手下。他故意諷刺巴蘇的母親水性楊花,諷刺兄長可能不是可汗的孩子,而是他母親穢亂生下的野種。


    母親是巴蘇的死穴,三王子侮辱母親,罪該萬死。


    奴仆沒有攔住大王子。


    巴蘇揪住三王子,下了死手,一拳拳打在三弟的臉上,把人打得麵目全非。


    三王子的母親是可汗部曲的妹妹,很得他寵愛。


    愛妾看到不成人樣的兒子,嚇得倒仰。她一巴掌摑在巴蘇臉上,要可汗給個交待。


    一時間,王帳鬧得人仰馬翻,巴蘇第四不認罪,麵臨要被流放的困境。


    是波露瑪這個妹妹挺身而出。


    她憐憫巴蘇,知道他也失去了母親。


    於是,波露瑪第一次在父汗麵前撒謊:“父親,是三哥說,我的母親隻不過是一個隻會用歌喉取悅人的舞婢。大哥聽到我母親被羞辱,憐憫我的遭遇,才會對三哥大打出手。請您饒恕他的罪行,都是為了幫我,大哥才被三夫人怪罪。”


    波露瑪的母親王姬曾經冠絕後宮,獨得可汗疼愛。


    後宮妃妾無不嫉妒王姬,她被女人們算計,香消玉殞。


    斯人已逝,隻留下一個無人照看的可憐女兒。


    若非大兒子挺身而出,她這麽弱小無助,還不知道要受多少非人的折磨。


    可汗沒有懲罰巴蘇,隻是賞了他幾記馬鞭,把此事揭過。


    波露瑪救了巴蘇一命。


    ……


    想起前塵往事,巴蘇皺眉:“為了一個漢人奴隸,你要舍棄大夏王庭?波露瑪,你果然被漢人奴隸蠱惑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


    波露瑪:“他沒有蠱惑我,是我在強求魏覓。”


    她明知道魏覓厭惡大夏,明知道魏覓討厭她。


    可波露瑪喜歡他,第一眼看到俊郎清秀的魏覓,她就很喜歡。


    都說魏覓千方百計勾引她,又怎麽不說是波露瑪故作單純,在誘惑魏覓跌入情網。


    畢竟引誘男人這一件事,是她母親王姬的獨門秘技。


    她學了十成十。


    波露瑪的眼淚滾落,她訴說小時候的事,他們兄妹兩人也有過很美好的一段歲月,但巴蘇的心是石頭做的,他不為所動。


    巴蘇揮舞兩下馬鞭,鞭子震在半空,發出駭人聽聞的劇烈抽打聲。


    巴蘇冷道:“既如此,我隻能把你也殺了。”


    波露瑪身體涼透,她就知道,她的大哥沒有對於世間萬物的憐憫之心。


    她真的救不了魏覓了……


    巴蘇並不是說笑,在他眼裏,波露瑪已經不是那個乖巧的妹妹了。她受製於卑劣的奴隸,他要幫她解脫。


    然而,就在巴蘇摔下馬鞭的一瞬間,魏明推開了波露瑪。


    他低頭,生生受了這一鞭。


    馬鞭落下,血珠四濺,幾乎劈開了骨頭,魏覓肩膀上的傷,深可見骨。


    波露瑪被嚇住,半晌說不出話。


    就在這時,魏覓抽出藏在馬靴裏的一把鋒利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殺上前。


    許是沒有料到奴隸也有幾分骨氣。


    巴蘇輕敵,臉上被刀刃劃開一道傷口,殷紅的血液流淌,蜿蜒唇邊。


    他抬起粗糲的拇指抹去,諷刺地笑:“妹妹,我早說過,漢人都是愚蠢、狡猾、奸詐的!”


    “你永遠不應該可憐他們!”


    巴蘇又把波露瑪歸為自己的陣營,他喊她妹妹。


    那就代表,魏覓會死!


    波露瑪肝膽俱寒。


    果不其然,下一刻,巴蘇猛然抽出的彎刀,一下子貫穿了魏覓的腰腹。一個長年被手銬腳銬限製自由的奴隸,哪裏是馳騁沙場的悍將對手。


    魏覓輸得很徹底。


    受傷的奴隸嘔出一口血,他終於等到了刺殺夏人的機會,他不算叛國,不算細作,他死得其所。


    臨死前,魏覓回頭看了一眼波露瑪。


    他抿了一下唇角,猶豫很久,還是朝公主一笑。


    這是驕傲的漢人郎君,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朝波露瑪笑。


    波露瑪痛不欲生,她手腳並用,匍匐爬來,抱住了魏覓。


    心髒疼得像是被人徒手撕開,她厲聲詛咒巴蘇不得好死。


    “巴蘇!你會得到報應的!”


    “巴蘇,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兒時救過你!”


    “你這個手段殘忍的豺狼!”


    “早晚有一日,你的愛人也會因你的罪行而死,你永遠都不可能得到諸神庇佑!”


    巴蘇殺了奴隸,心滿意足地抖落刀尖上的血。他扶刀入鞘,輕蔑地道:“放心,波露瑪,我絕對不會像你一樣軟弱,愛上一個卑賤的漢人。”


    況且,能不能得到上天垂憐,那是善人需要想的事。


    他作為可汗手裏一把殺人不眨眼的利器,早做好了下無間地獄的準備。


    他不會得到善終的。


    ……


    巴蘇完成任務,撥馬走了。


    屋裏,魏覓倒在一地鮮血裏。


    他的指骨微動,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安然無恙的孩子。


    魏覓心想:至少巴蘇沒有殺了他的孩子。


    可為什麽……巴蘇沒有殺呢?


    魏覓想不明白,他累到閉上眼。耳邊沒有父母親無助的呼救,百姓淒愴的嘶吼,哀鴻遍野,撼動天地。


    整個州府成了屍山血海,流血千裏,生靈塗炭。


    魏覓卻什麽都做不了。


    現在,他躺在悲痛欲絕的波露瑪懷中,不必再管這些人間的風風雨雨,安心睡著了。


    這一次,他終於能得到久違的安寧了。


    -


    百裏之外的多瑪部落。


    大夏二王子丹徒靠在小部落最為華貴的營帳裏,他翹著腿靠在狼皮長榻上,懷抱一個新搶來的美人。


    美人雙眸含淚,渾身戰栗,不敢開口說任何一句話。她是部落長老的女兒,剛剛和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定了親事,轉頭被丹徒擄了去。


    丹徒的手不老實,往美人的懷裏胡亂揉了一把,女孩哭得更凶。


    長老侍立一旁,戰戰兢兢地說:“二王子,今年寒冬太長,草場凋零。牛羊沒有吃飽,下不了崽,我們交不出一千頭牛羊。”


    丹徒惡劣一笑:“你以為我們大夏允許多瑪部落守著這片草場是為什麽呢?既然養不了牛羊,那就說明你們即使人口眾多也毫無用處。”


    他說完,隨意抓了個部落裏的男人,舉刀刺向對方的胸口。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男人應聲倒下。


    丹徒眯眼:“既然如此,少活幾個人,多些糧食分給牲畜吃才好。”


    人命在強者麵前如此廉價、低賤。


    今日之前,死去的男人還是某個孩子的父親,某個弟弟的兄長。可丹徒一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轉眼就倒下了。


    部落的男女老少看著帳篷外烏泱泱的大國勇士,皆泣不成聲,雙膝跪地,瑟瑟發抖。他們弱小如螻蟻,不敢和大部落抵抗,他們隻能無助地懇求丹徒息怒。


    幸好,二王子的耀武揚威沒能持續很久,他的野蠻行為終止於兄長巴蘇的到來。


    巴蘇一來營帳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他不動聲色皺起眉頭,馬鞭一下子死死勒住丹徒的脖頸,質問:“父汗喊我等來這裏,是為了供你享樂嗎?別忘記我等的大事,如有閃失,我第一個殺了你!”


    丹徒知道自家的兄長有多麽神勇無雙,他不敢招惹瘋子似的巴蘇,忙不迭點頭:“自然沒忘,我一定聽大哥的話,把那個大嵩送來的和親公主完好送回去……大哥放心,這一次,那群懦夫一定會暴跳如雷,他們會接下這一次的戰書。”


    高大魁梧的男人肅著臉,鬆開了馬鞭。巴蘇漠然看了丹徒一眼,沒再說話。


    丹徒捂住脖子,掌心下痛感襲來,驚魂未定。


    巴蘇趕走帳篷裏的閑雜人等,又安頓麾下的勇士就地紮營、休整、補充好食物與水,明日還要繼續趕路。


    這一夜,有巴蘇坐鎮,丹徒沒敢再輕舉妄動,玩弄多瑪部落裏的女人。在他眼裏,巴蘇陰晴不定,萬一哪裏惹到他,這個瘋子是真的會提刀殺人。


    丹徒惜命,他老實喝酒吃肉,等待黎明到來,到時候他們要出發去雲州,會一會軟弱的大嵩人。


    多瑪部落的木架烽燧上,巴蘇脊背挺直,撫動泛光的刀刃,平靜眺望群星閃爍的遠方。


    那是大嵩國的方向,是他的殺心所向。可汗要大嵩這塊膏腴之地,而他隻要漢人血債血償,殊途同歸。


    -


    雲州。


    已經是五月了,西域紅藍花迎風招展,花色妖冶。庭院裏的石榴樹也開了花,枝椏上結滿了一串串紅色、橙色的花朵,嬌嫩的花瓣嵌在皮質厚實的花萼裏,等到九月、十月,滿樹都會結出顆粒飽滿的石榴。單吃或榨汁都很有風味,但溫月不大喜歡這種酸甜的口感。


    她被拘在塢堡已有半月,成日裏無所事事,碧天門的門主也仿佛死了,沒有聯係她。


    這段時間,容山隱都沒陪她,而是前往雲州關隘前的軍營裏,和沈逸將軍談論軍務。


    幾個月來,夏人挑釁軍士的動作頻繁。沈逸唯恐夏人又想生事,為了以防萬一,他調遣三千駐軍,紮營關外,又派出刺探軍情的斥候隊伍,搜集敵軍情報,做好防禦的準備,避免夏人忽然發動奇襲。


    眾人神經緊繃,連帶著容山隱也跟著就地安營,沒有回塢堡。


    一日,容山隱忽然收到信鷹送來的信,是溫月寫給門主的。


    他如夢初醒,想到妹妹被遺忘在後方城中。


    溫月被憋出了病,寫信的口吻很凶惡霸道。


    容山隱沉默。


    看樣子,他若不把溫月帶到眼皮底子下,她閑不住,會自作主張行動。


    如今邊境軍情混亂,容山隱不想溫月涉險,深思熟慮之下,他還是以兄長的身份,給溫月送去了一封信。


    一日後,溫月收到了容山隱的信。


    兄長沒有時間回來探望她,但是他在心中問:“有沒有興趣,帶你的小馬芝麻,來軍營附近的草場練一練騎術?”


    監軍使駐紮軍營,常有帶奴仆侍從在一旁服侍,軍士們早習慣那些世家貴臣的驕奢淫逸,對於容山隱要帶人的行徑見怪不怪。


    溫月快閑出鳥了,自然應允。


    隻是,容山隱又給溫月提了一個要求:“來軍營可以,不可著衣裙,要打扮成男兒身,以及這裏沒有可口的飯食、糖餅,就連沐浴也是幾日一次。行軍苦寒,你願意吃苦,再考慮過來。”


    溫月對兄長的叮囑嗤之以鼻。


    他恐怕不知道溫月當初和小弟們外出行走時,風吹雨打,飽經風霜,什麽險惡沒經曆過?區區不能吃糖、不能洗澡算什麽?


    溫月滿口答應,當天晚上,她換了一身火紅的窄袖騎裝,纖腰束墜玉皮革帶子,足蹬牛皮小靴,意氣風發地踏馬挽韁繩。


    明豔的小姑娘輕踢馬腹,正要離開,白管事抱著一包袱的肉幹與糖餅,匆匆忙忙追上來。


    “表姑娘!表姑娘!那軍營裏都是些大老粗,臭烘烘,您去那地方吃苦頭做什麽?還是留在塢堡裏,老奴陪你出門吃羊肉烤餅、逛寶石攤子,你看可好?”


    白管事愁眉苦臉的,心裏埋怨主子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哪知,溫月笑著搖搖頭。她眯了眯漂亮的杏眼,道:“不好,白管事在院子等我回來吧。我想哥哥了,我要去見他。”


    其實隻是想去草場騎馬,活動活動筋骨。


    白管事見自己攔不住,也不再勸了。他把收拾好的吃食,遞上去。


    “這裏有些糖糕和牛肉幹,老奴記得表姑娘愛吃。”


    “謝謝白管事!”


    溫月笑得嬌俏,白管事看她真如看孫女兒一般親近。


    他語氣更為慈愛:“那咱們可說好了,你要是哪裏累著了、傷著了,咱們就回宅子來。”


    “好,一言為定,白管事放心吧。你在家宅裏守著,要吃什麽喝什麽也別虧待自個兒,哥哥有錢,不差這點兒。”


    “曖,老奴曉得。”


    溫月對白管事揮手道別,她撥動馬頭轉身,腳下一夾馬腹。


    不過一個輕盈的動作,良駒芝麻就如同離弦的箭,一下子衝向城門。


    夜風清涼,吹動溫月綁了辮子的烏發,紅綢飄逸。那一點絢爛的紅,似乎連黑夜都能照亮,浮光躍金,霞光萬道。


    溫月漸漸遠去,消失在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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