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月一騎絕塵,容山隱沒能追上。


    郎君垂下眼睫,指骨在袖中緊攥成拳。


    夜風蕭瑟,卷起容山隱平整的外袍,他的衣冠楚楚,此時看起來就是最大的諷刺。


    容山隱回頭,望向丹徒,他有上好的忍功,才能克製住眼底的恨意與厭惡。他的鳳眸平靜無波,像一尊清正自持的古佛。


    容山隱:“今日的事,還望二王子對大王子守口如瓶。”


    丹徒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


    他險些要被溫月殺了,容山隱竟然還想他息事寧人?!


    丹徒憤憤不平:“即便是容監軍的妻子,但她傷我是真,我豈能饒她!”


    不得不說,丹徒是真有能惡心人的厚臉皮,他冒犯容山隱名義上的妻子,竟還想討要一個交待。


    若非容山隱顧全大局,他也會當場殺了丹徒。


    容山隱笑了下:“若是讓巴蘇大王子知道,兩軍對峙的緊要關頭,他的弟弟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心隻想欺辱女人,你猜,他會怎麽對你?”


    丹徒不由一抖。


    他想起巴蘇母親是受人淩辱而死,要是讓大哥知道,他在添亂,那麽他很可能會被巴蘇廢了!


    丹徒默不作聲。


    容山隱知道目的達成,沒再和丹徒糾纏。


    容山隱撥馬回營。


    風聲灌耳,郎君騎馬,越跑越急。


    他感到後怕。


    幸好溫月沒有受傷,幸好他及時趕來。


    可是,溫月和他撕破臉,暴露了身份。


    容山隱無法再利用祁月表妹的身世,對她噓寒問暖了。


    他弄丟小月亮了。


    -


    容山隱騎著馬,頭頂上是漫天星辰,馬蹄下是茫茫沙土。


    他仿佛在荒漠裏流浪,有那麽一瞬間,他想什麽都不管,什麽都放棄,什麽都舍去。


    可是月輝灑在他的身上,月亮微弱的光芒,照出了那一道淩亂的馬蹄印跡。


    是溫月策馬而去的方向。


    容山隱忽然又有點活人的氣息。他挽著韁繩,猶豫一會兒,還是沿著那一條路狂奔而去。無論多少次,原來他還是會追隨小月亮。


    -


    溫月騎在芝麻身上,她的哮疾發作,呼吸有些困難。她昏昏沉沉靠在馬背上,臉頰壓著粗糲的馬鬃。


    芝麻背著她,蕩啊蕩,搖搖晃晃,讓溫月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十八堂裏,有一個秋千,是溫青專門為她製的。每次溫月都會坐在秋千上,等父親做完任務回山寨。


    溫青會給她帶很多好吃的,幹棗豆沙饅頭、雪花糕、蜜餞金桔……


    溫月絕不藏私,會用小布袋兜著,屁顛屁顛跑去敲容山隱的房門。


    他成日在屋裏看書,幾乎每天都足不出戶。


    溫月心疼兄長,總給他帶吃的。


    那時,溫月以為容山隱嗜好讀書,現在想來,他隻是想多學點學問,早早科舉出仕為官,擺脫溫家。


    溫月恍然大悟,睜開了眼。


    四野茫茫,夜黑風高。


    溫月冷到發抖。


    她終於明白了,她在期盼和容山隱的天長地久,他在想方設法逃離她。


    -


    容山隱終於追上了溫月。


    他看著虛弱的小姑娘,心疼不已,下意識要去拉她的手臂。


    熟悉的鬆木味漸近,溫月驟然睜開眼睛。她褪去眸底的依戀,滿心滿眼都是厭惡。


    “不想死的話,給我滾開!”


    溫月那把匕首還扣在掌心,寒光凜冽,她把容山隱當仇人對待。


    容山隱沉默一會兒,勸慰:“先養好病再走,你這樣,我不放心。”


    溫月扯了扯嘴角:“容山隱,你假惺惺的模樣,真的讓我想吐。你不是對我恨之入骨嗎?你管我死活?”


    “阿月,別任性。”


    “我說幾句真心話,便是任性嗎?”溫月的匕首揮向容山隱,“滾!我不用你管我的死活,就是死在沙漠裏,也比留在你身邊好。”


    容山隱伸出的手僵在原地,進退兩難。


    溫月看他說不出什麽辯駁的話,扯起唇角,涼涼一笑。


    她凝望眼前朝思暮想的兄長,企圖從容山隱的臉上看到幼時哥哥的影子。


    可是沒有。


    容山隱真正長成了那個薄情寡義的郎君,他不是那個會教她描紅寫字,喂她茶水點心的阿隱哥哥。


    溫月覺得好寂寞,好孤獨,她渾身難受,喉嚨好疼。


    但是她不能哭,沒人會心疼她了。


    溫月意識迷離,像個孩子一樣抽抽噎噎。


    “我真的不明白,我的阿隱哥哥究竟去哪裏了。”


    “我好想阿隱哥哥,我想回家了,可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明明我沒有這麽笨的,為什麽就是記不得了。”


    “容山隱,你把我的阿隱哥哥還給我,好不好?”


    “求求你,好不好?阿月想回家了。”


    溫月像是被夢魘困住,嘴裏發出細碎的幾句囈語,陷入昏睡。


    容山隱怕她摔下馬去,伸手攬住了小姑娘。


    他撥開溫月臉上被汗水浸濕的烏發,輕輕觸碰她脖頸上的紅疹。


    他有很多話想說,最終還是沉默。容山隱懷抱溫月回了軍營,上次的藥方子還有剩下,他能照顧她的病。


    -


    大營裏,知曉來龍去脈的沈逸來回踱步,他抱臂質問:“都在這個生死關頭了,你為什麽不告訴小月亮你的計劃?”


    容山隱苦笑:“沈逸,如果你是我妹妹,知道我選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知道我的苦衷,知道我的委屈,你會不會奮不顧身來救我?”


    沈逸想到溫月為了給家人報仇,刀山火海都敢闖蕩的個性,一下子啞了聲音。


    容山隱看了一眼幔帳,溫月昏昏沉沉喝了藥,眼下還在熟睡。


    他壓低了聲音,說:“唯有讓她以為,我是十惡不赦的佞臣,她才能如唾棄我的天下人一般,放棄我。才能在我死後,不會難過,不會祭奠,不會懷念。”


    “我隻是想阿月能少吃一點苦。”


    “所以,沈逸,幫我一回吧。把戲好好演下去,不要讓妹妹,知道真相。”


    沈逸歎氣:“你啊你,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容山隱起身,取了清涼的藥膏,幫溫月搽藥。


    他像是說給沈逸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沈逸,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丟下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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