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隱一共中了兩支箭。一支在臂膀上,一支在後肩。


    滾燙的血液濺到溫月的臉上,轉眼間就涼了。


    她抱著他沉甸甸的軀體,聽著愈演愈烈的梵唱,經幡獵獵作響,火光越來越亮,有那麽一瞬間,溫月在想,普度眾生的菩薩,真的是她嗎?


    山君,你是為誰而來?


    身穿西番蓮圓領偏襟長袍的土司多姆在碉房底下呼喊:“兩位勇士請下樓,多謝你們仗義相救,我多姆代表當地世家宴請兩位到府上吃席。”


    溫月臉上的怔忪褪去,她從容地攙扶容山隱下地。


    小姑娘滿頭都是細密的汗,她對多姆道:“請多姆土司幫忙找個醫官,我朋友受傷了。”


    多姆大驚失色,急忙喊來府兵,取擔架,小心翼翼抬走容山隱。


    醫者趕來得很及時。


    這是多姆土司的恩人,醫官不敢怠慢。染血的水盆一個個從屋裏端出去,容山隱肩背上的箭鏃被匕首挖出來,又上了止血的傷藥。


    醫官看了半天,疑惑地問:“這位郎君是否此前也受過箭傷?”


    溫月想起謝府逃生那一日,點了點頭:“大概一個多月前,他中過箭。”


    “一個多月……唉,郎君一定是怠慢傷勢,久治不愈,如今舊傷也被波及,傷口腐敗化膿,今夜可能發熱。小娘子從旁看顧著點,要是郎君額頭生熱,你記得喂藥,熬過今夜應當沒事了。”


    溫月聽得心口發緊:“要是熬不過呢?”


    醫官搖搖頭:“那恐怕就會牽連心腑,有傷壽元。”


    醫官講得委婉,也就是說,他不能保證容山隱會不會有性命之憂,隻能聽天由命。


    多姆土司著急:“無論用多昂貴的藥材,都要治好這位郎君,他們是西鎮的恩人!”


    醫官擦汗:“土司大人,小的已經竭力而為了。”


    溫月不再為難醫者,她對多姆道謝,送走了兩人。


    幸好溫月自己沒有受什麽傷,可以徹夜守著容山隱。


    侍女來了幾趟屋裏,給溫月端來夜裏吃的晚飯。滿桌的珍饈,都是炙烤過的美味牛羊肉,油脂飽滿的烤肉在燭光下泛光,溫月沒胃口,一樣都沒吃。


    她撕了一塊饢餅,用茶水浸軟,放入口中咀嚼。


    她盯著床上熟睡的容山隱出神。


    溫月對於被人保護這件事很陌生。


    印象裏,會對她施以援手的,除了溫青,就是容山隱。


    但這兩個人,相繼從她的生命裏消失了,如今又多了一個碧天門門主。


    溫月望著已經拔掉毒箭、包紮好傷口、陷入昏睡的山君,心裏困惑不解。


    容山隱睡得安詳,一壁臉被藏在麵具之下,瞧不分明。但也能看出,他定有一副天妒人怨的好皮囊。


    好看的男人,都很會騙人。


    小姑娘的心裏漸漸湧起一陣煩躁。


    他到底圖她什麽,要這樣舍生救她?


    溫月不知道這份恩情能不能還得清。


    她明明做好了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的準備。


    防沙的氈簾被風吹動,燭火微顫,搖搖曳曳。


    溫月思緒放空,忽然又想起了今夜那一場戰役。


    屍山血海,遍地殘肢。


    手無縛雞之力的難民們,麵對落下的屠刀,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


    他們忍饑挨餓,連腿腳都沒力氣,就算跑也跑不贏那些朱門裏吃得滿臉油光的富家子弟。


    隻要戰爭與災厄來臨,最先犧牲的,一定是底層的百姓。


    而上位者永遠獲利,永遠安全。


    真正的戰場一定比今夜殘酷、沉重百倍。


    而容山隱一直在避免真正的戰事發生。


    有那麽一瞬間,溫月在想,他究竟是替謝獻辦事、為自己謀福祉,還是心懷天下,真心不願兩軍交戰,避免邊城的百姓陷入戰火,再次生靈塗炭?


    畢竟,真正受委屈的人,不會是京城裏那些貴人……


    溫月凝望受了重傷的門主。


    男人的臉隱於一片昏暗裏,眉骨輪廓飽滿,唇峰冷硬,溫月忽然產生的一個錯覺——山君,有點像她的兄長。


    但不可能。


    性格截然相反的兩個人,怎會在錯亂的記憶裏一瞬間融合。


    可是……


    像是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測,溫月伸手,輕輕觸上容山隱的麵具,冰冷的金屬摩擦,她扣住麵具的邊沿輪廓,抬手要揭開。


    而就在此時,她的計劃落空了。


    一隻修長的手掌緊緊握住她的腕骨,那雙冷漠的鳳眼再次睜開。


    容山隱製止她,氣若遊絲地開口:“別動。”


    溫月啞然。


    好久之後,她蜷縮回手指,輕輕說“好”。


    溫月在容山隱的敲打下,想要收手。可是她明明都沒有居心叵測的壞心了,手腕還是被緊緊扣在男人的虎口間,動彈不得。


    男人的骨節硬朗,輪廓削瘦,如白玉無瑕。他鎖著她,不讓她離開半分。


    小姑娘不解地擰眉:“山君?”


    她低頭,對上容山隱那雙波瀾不驚的眼。郎君的眼尾狹長,暈染開一片潮紅,如含秋池,水光瀲灩。


    他與她對視,眼底湧動著溫月看不懂的濃烈情緒……令人生畏。


    風又一次吹得燭光蓽撥,飄來一陣葷肉的香味。


    容山隱側頭,看到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


    他想開口提醒溫月,又記起自己能和妹妹接觸,無非是倚仗了“山君”這一重軀殼。


    於是,他故意問:“阿月有沒有對什麽吃食忌口?”


    溫月被他搞糊塗了,但容山隱思緒清楚,口齒清晰,她心裏對於他受傷出事的後怕,少了許多。


    小姑娘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說:“我好像不能碰肉桂這等辛香料。”


    “嗯。”容山隱低低應下,嗅了一下葷肉的味道,“菜肴裏沒有這一味香粉,你去吃吧。”


    不然溫月嗅到香料,早就渾身起疹子了,又如何能完好無損和他講話。


    說完這句,容山隱鬆手,閉上了眼。


    此前的旖旎氣氛蕩然無存。


    溫月揉了揉腕骨,冰冷如玉的指骨緊貼肌膚的觸感猶存。


    她想起方才莫名其妙的悸動,又看到容山隱態度冰冷。


    她心想,山君方才的莽撞,應該沒有別的意思,他隻是怕她忍饑挨餓,想勸她吃一些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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