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月一覺睡醒,天色還是昏昏沉沉。


    她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腰脊完全沒有力量,她坐不起來。


    溫月惶恐不安,她抬手,隻看到一雙肉乎乎的嬰兒的手。


    她怎麽了?


    溫月害怕地大叫,嘴裏卻隻能發出哇哇的哭聲。


    她好像發現,自己被囚禁於一個嬰孩的體內了。


    溫月不再掙紮,她平靜地躺著。很快有人來看她,溫月看到了年輕的父親,以及林婆子。


    她恍惚記起來,這是她在十八堂出生時的畫麵,她第一眼看到的應該是容山隱,但是他不在這裏……


    溫月的頭好痛,她不能思考了,她恍恍惚惚地想,是她變小了嗎?


    -


    溫月再次睜眼,她蹣跚學步,她才一兩歲。


    胖胖的小手裏捏著一塊甜糕,她記得,她要去找容山隱。


    溫月親手喂容山隱吃糕,這個時候,兄長都在炕屋裏取暖讀書,她會靠在他懷裏,挨著他溫暖的胸膛,靜靜聽他念書。


    溫月推門而入,隱約看到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


    小女孩歡喜地撲過去,可是她沒有得到意料之中的溫暖懷抱。


    容山隱忽然消失了,溫月猝不及防磕在土砌的火炕邊沿,手指被粗糲的砂石撞得通紅,泛起酥酥麻麻的疼痛。


    她委屈地低頭,屋裏空空如也,什麽人也沒有。


    容山隱去哪裏了?


    溫月抬頭,望向槅窗。


    月亮清瑩,遙掛天際,孤零零的,如同她一樣,旁邊一顆璀璨的星辰都沒有。


    -


    溫月走出屋子,這次她的手指不再臃腫好似蘿卜丁,她的手指變細變長,既白又嫩,猶如脆生生的蔥段。


    溫月低頭一看,她身上的衣裙也變了,穿著鵝黃色的披帛與桃色的襖裙,身材抽條,如同透潤花枝,風致楚楚。


    她長成了六七歲的大姑娘。


    溫月茫然地環顧四周,到處都是吆喝叫賣的攤子,掛滿了鱗次櫛比的花燈,照得街巷亮如白晝。


    她想起來,今日她和兄長容山隱一同下山,兄長要去問私塾先生一些不懂的詩文,她沒事做,隻能四處逛逛,用溫青給的錢買點好吃的、好玩的。


    溫月想起容山隱的口味,他愛吃糖漬的梅子薑,愛喝荔枝膏泡的茶。女孩摸出荷包裏的銅板,雙手托腮,看著小販手腳麻利地取出紅盒裏的吃食,又用竹筒灌滿飲品,遞來。


    “謝謝。”溫月道了謝,抱著油紙包以及小竹筒,歡喜地等待容山隱來找她。


    可是她在原地等了好久,兄長都沒有來。


    太陽下山了,天黑了,街上食鋪都收攤了,溫月還在等。


    她心裏酸溜溜的,難受極了。


    溫月漸漸產生疑惑,她在想……容山隱真的和她一起來山下了?


    -


    溫月等不到人,利落地起身,她拍拍膝蓋沾的灰塵。


    溫月沿著記憶中那條崎嶇山路,不疾不徐地往十八堂走。


    圓月高懸,星輝瑩亮。


    她望向左側那棵高大的鬆樹,她記得容山隱時常會提燈站在那裏等她上山。


    她望向十八堂的內堂入口,若是往常,她站在這裏就能嗅到豆腐燉胖頭魚的香味,她愛吃河鮮、愛吃葷肉,容山隱像個茹素的僧人,但他會按照妹妹的喜好給他準備吃食。


    他會溫柔地伸手,撫摸溫月的頭發,對她輕聲細語地哄,問她今天讀了多少頁的書,練了多少次弓馬,準頭如何,手指有沒有被弓弦割傷,累不累,渴不渴,餓不餓……


    記憶裏的容山隱,雖是個青澀的小少年,說話卻穩重又圓融,如同脈脈涼泉,沁人心脾。


    溫月想念容山隱了,她想回憶起兄長的模樣,但她發現,她好像有點記不清容山隱了……


    一時間,所有的事如同走馬燈一般,在溫月的腦海中過了一遍。她記得的事越來越少。


    為什麽看不到容山隱?


    為什麽等不到容山隱?


    為什麽不記得容山隱?


    溫月意識到了,她在慢慢忘記容山隱……


    有人在奪走她的記憶!有人在消除容山隱!


    “不可以、不可以!快想起來,快想起來!”


    溫月害怕地朝前跑,朝十八堂深處跑。


    可是,她眼前的景象猶如山崩地裂,一寸寸崩塌。


    她發了瘋似的,撲向容山隱留下的花燈、容山隱用過的桃木梳子、容山隱為她臨摹的描紅字帖、容山隱為她竹雕小笛子……


    溫月誠然恨極容山隱,可是她懷念他每一次擁抱,懷念他每一次喂食,懷念他每一次柔情誇讚……她實在忘不了。


    這是對於溫月來說,容山隱是她彌足珍貴的記憶,為什麽連這一份記憶都不留給她。


    “如果有神明,能不能聽一聽我的祈願。”


    “能不能把容山隱還給我,能不能把阿隱哥哥留給我,能不能不要讓我遺忘……”


    可是、可是。


    一切都來不及了。


    容山隱俊秀的麵容、溫潤的嗓音、修長白皙的指骨,溫月對於兄長的記憶一縷縷消散。


    山河驚變,星辰碎裂。所有過往都碾成片片雪花,漫天飛舞。


    溫月被那些白色的塵土裹挾,她睜不開眼睛,蹣跚行走,每走一步,便會忘記一件容山隱的事。


    直到最後,她精疲力盡地頹下肩膀。


    溫月站在霧茫茫的夜裏,她很害怕。


    她忽然想到容山隱可能存在的地方,她知道兄長在哪裏了。


    溫月猛然轉身,果然,在她身後,有一襲白衣翩翩的男人身影。


    溫月呆若木雞,眼睛無聲睜著,眼淚蓄滿眼眶,無聲地往下落。


    她猜的不錯,容山隱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一直照看她。


    他根本舍不下她!


    溫月發了瘋似的朝容山隱那邊跑。


    一邊跑一邊大聲喊——


    “哥哥!你別走!”


    “容山隱,比起恨你,我更怕你消失!”


    “容山隱,我不恨你了,你回來好不好?”


    “容山隱容山隱容山隱!”


    “別讓我忘記你……”


    溫月跑累了,她又回到了下雨的那天夜裏,淅淅瀝瀝的雨水將女孩澆灌,渾身上下都變得濕漉漉的,她被淹沒在無窮盡的雨夜裏。


    遠處,容山隱撐著傘,傘簷朝她傾斜,雨絲落下。


    溫月不再跑了,她跌在泥水裏,髒汙淹沒她的口鼻,她即將溺亡在這裏。


    這一次,容山隱走向她。


    他低頭,臉上既有少年人的青澀,又有成年人的持重。


    他俯視溫月,他朝她伸出手,溫熱的指腹撫上溫月的臉,他對她說:“對不起。”


    他想再一次拯救妹妹。


    如同他做的千千萬萬次。


    可是今日,他和溫月都會溺死在這一場夜雨裏。


    ……


    做了好久好久的夢,溫月終於醒來。


    這一次睜眼,溫暖的晨曦照在她的眼眸,女孩兒薄薄的一層眼皮被滾燙的陽光刺得發痛。


    她按了按太陽穴,怔怔地望向牆壁上不住浮動的梅花疏影。


    溫月腦中閃現過一個男人的樣貌,但仔細分辨,頭又疼得厲害。


    不記得了。


    溫月隻想起,她要上京城殺謝獻,為她的父親溫青還有十八堂的弟兄複仇。


    然後,溫月爬起來,慌不擇路地跑出屋外,她沐浴於陽光下,和廊廡底下身穿緇衣僧服的靜妙尼師對望。


    靜妙朝著小姑娘慈愛一笑,道:“施主,不必再背負複仇之心度日了,你的仇家謝獻,已經死了。”


    溫月怔住。


    她癡癡地凝望靜妙,她的嗓子沙啞,停頓了好一會兒,問:“我不必複仇,我自由了?”


    “是,天高海闊,施主可恣意遨遊。”靜妙含笑。


    溫月心中一塊大石落下,她鬆了一口氣。


    她本該覺得快意,本該因手腳枷鎖碎裂而歡喜,可是她仍舊困惑地皺了一下眉。


    心髒的酸痛感一瞬即逝,細微到仿佛隻是一個錯覺。


    溫月古怪地問了一句:“我怎麽會到這兒來?”


    靜妙尼師早想好了說辭:“施主前些日子趕夜路上京,遇到山獸偷襲,不慎滾落山崖昏迷不醒。是貧尼外出采藥,見到昏迷的施主,將你帶來的庵寺。施主似乎傷到了頭部,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你求貧尼外出幫忙打探謝獻的消息,今日貧尼聽到鎮上百姓說起謝獻獲罪入獄,不日後斬首示眾。施主大仇得報,該寬心了。”


    溫月聽到靜妙尼師說起這麽多事,猜也是她思緒混亂間脫口而出的話。


    明明很合理,可溫月仍覺得缺了什麽,頭又開始陣痛,她緊緊皺起眉頭。


    “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


    靜妙尼師解開袈裟,披上溫月受凍的雙肩,法師寬慰她:“既然忘記了,說明那件事無關緊要,施主不必強求,你無須自尋煩惱。”


    “也是,多謝大師指點。”溫月微笑。


    靜妙道:“施主昏睡多日,想必脾胃空虛,如若不嫌棄,灶中還有冬棗熬的米粥,施主去喝一碗吧。”


    “是,多謝您的照顧。”溫月捏住袈裟,不得體地伸了一下懶腰,活動筋骨。


    她望向遠處黑簷遮蔽的崇山峻嶺。


    雪覆山巒,鬱鬱蔥蔥,她看得心曠神怡,心中盡是開闊舒達之感。


    沒想到不過是睡了一夜,溫月的大仇便報了,真好,她又能回到江湖中,當她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女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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