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一場大雪之後又是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侍中耿紀府邸,分給馬超住宿的小庭院裏。


    今日馬超豹裘披肩,盤腿坐在門前,安靜欣賞走廊外的鵝毛大雪。


    不時有雪花落在門外走廊,也很快在木地板上消融。


    馬超麵前擺著銅炭火盆,正熬煮濃茶,白色水汽升騰。


    小庭院門口,兩名部曲武士身穿皮鎧、氈衣,雙手縮在袖子裏,鐵戟搭在肩上,忍耐著寒冷。


    現在的馬超心情複雜,本以為進入許都後,部眾、追隨者會散去一部分。


    結果關中兵連破王庭三部的捷報傳來,引的許多輕俠來拜訪。


    就如他之前在河東一樣,那時候黑熊取得渭北大捷,就讓許多河東輕俠放棄家鄉,選擇追隨馬超。


    這半個多月裏,許多逗留許都尋找機會的輕俠投入了馬超麾下。


    好在離開時,馬騰給了足夠的錢財,足夠馬超支使很長一段時間。


    而在許都這些時間,已經有人在拜訪之際向馬超投獻資金。


    這些天裏捷報捷報還是捷報,馬超已經有些麻木了。


    弄的現在,馬超都開始有些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黑熊派到許都的代表。


    從老鄉耿紀,再到隔壁府邸的荀彧,還有隔三差五搞酒會必然會邀請他的孔融,似乎都把他當成了黑熊的使者。


    哪有父親驅逐兒子,兒子負氣出走的道理?


    過去的那些流言,現在看著更像是流言。


    弄的如今,馬超都不知該怎麽戳破流言,從而證明自己的真實立場。


    庭院外有踩踏積雪的腳步聲,馬超根據腳步聲就知道回來的是馬岱。


    馬岱進入庭院小門,繞到一側走廊,在走廊裏跺跺腳,摘下鬥篷抖抖雪,這才一身黑黃錦袍走到門前。


    脫了靴子,馬岱也進入前廳,盤坐坐在一側,遞出名刺和請帖:“兄長,是軍謀蔡睦送來請帖。”


    “蔡睦?蔡伯喈侄兒?”


    “正是此人。”


    “我見過他,前幾日孔融宴席之上,蔡睦也在,這人有意多看了我幾次。”


    馬超這段時間參加各種宴席,認識了很多人,但結下深厚交情的卻沒幾個。


    馬超給馬岱斟茶,語氣懶散:“這人不知足。”


    馬岱雙手捧著黑陶碗,他也清楚這段時間許都士人討論的熱點就兩個,一個是黑熊襲擊匈奴連破王庭三部,另一個就是長安近郊挖出的蔡邕藏書。


    荊州官學的大儒宋忠已經組織人手去謄抄了,許都這裏的士人也想去謄抄副本。


    這兩件事情也有關聯,傳說王允殺蔡邕,是王允嫉妒蔡邕創造的新書法。


    沒人清楚這種新書法具體是什麽,但黑熊日常處理公務時的簡體字流傳了一些到許都,這顯然是比鍾繇總結、發展而成的楷書更先進的一種文體。


    文字簡化本就是大趨勢,士人們比誰都清楚。


    王允為此殺蔡邕的話,士人們代入王允立場,完全可以理解王允當時的心態。


    別說王允了,就連他們都想殺死簡體文字的改進者,想將這個美名冠在自己頭頂,這足以讓一個家族躋身頂流!


    特別是,蔡邕還為新文字確立了書法,堪稱一步到位。


    這種吃獨食的態度,別說好朋友王允,就是好兄弟都要翻臉。


    馬超翻閱請帖,邀請他今日晚間去孔融府邸赴宴,並說了這次宴席的參與者,除了孔融、徐幹、蔡睦外,還有陳留路粹這位蔡邕門人,以及鄭玄門人樂安國淵、山陽郗慮。


    思索這些人的官職身份,又看請帖上隻寫了籍貫姓名和表字,沒有標注官職,就知道這又是一場士人私下的宴會,宴席間不以官爵為尊。


    馬超皺了皺眉,他不太樂意參加這種宴席,也不喜歡孔融這種人。


    隻是蔡睦、路粹、國淵都是曹操司空府的掾屬、幕僚,跟這些人打好關係,他才能快速加入曹操的司空府。


    公府征辟,是堂皇正道。


    馬岱飲茶後,見他皺眉模樣:“兄長無意去?”


    “我擔心給父親招惹禍端。”


    馬超將請帖丟在一邊,為自己斟茶,端著茶碗吹了吹,抬眉看門外紛紛揚揚飄落的潔白好雪:“黑熊為了蔡昭姬,前後殺了將近十萬人。誰也不知蔡昭姬是死是活,可蔡貞姬即將及笄待嫁。”


    低頭啜飲,馬超長舒一口氣:“如果蔡伯喈真改進文字,使之簡化易學。這中原四州會湧出無數狂徒,以黑熊行事手段,我怕中原衣冠就此滅族。”


    “兄長說笑了,各家豈會如此不智?”


    馬岱明顯不信,見馬超認真模樣,也皺眉:“兄長難道真有這樣的蠢人?”


    “衣冠之家有沒有這樣的蠢人不好說,但我知道,曹操會想盡辦法激怒黑熊。”


    馬超又飲一口茶水,苦盡甘來口齒生津,放下陶製茶碗:“我懷疑,曹操極有可能讓蔡貞姬入宮。孔融這幾日有意試探,他想跑。”


    馬岱愕然,這些事情馬超從未跟他說過。


    馬岱想了想,就放低聲音:“蔡貞姬回去,豈不是不利於芸妹?”


    “糊塗。”


    馬超眯眼:“中原有識之士,可不願招惹黑熊。蔡貞姬如今很是燙手,太多人想要送她去關中。這不是曹操能阻止的事情,我若作梗,關右牽連家人,關東則無我立身之寸土。”


    馬岱俯身為馬超斟茶,馬超放低聲音:“如今之關東,比之討董當年已然荒蕪。曹操雖有強兵,也是竭澤而漁,他後繼乏力。黑熊出去搶回那麽多女子、孩童,今年能搶,明年也能搶,二十年後,中原人力必然不如關中。”


    他搖晃著茶碗,終於釋然,長舒一口氣:“無法與如今的曹操爭雄,未來中原兵力匱乏又非爭雄之地。在此逗留,也無好處。你通知關隴老人,我若與孔融達成協議,我們立刻出逃許都。”


    馬岱有些舍不得:“河東、關東之士就這樣拋棄?”


    “願意追隨我的,以後還會來。現在謀劃的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隻信關隴老人。”


    馬超說罷仰頭飲茶,放下空碗:“我去小憩片刻。”


    整個隊伍就七百多人,現在一口氣要放棄將近三分之二的人。


    馬岱很是心疼舍不得,但也無奈,潛意識告訴他,這種大事聽馬超的不會出錯。


    反正馬騰在關中,又有芸妹做回旋的餘地,大不了跑回關中低著腦袋做人。


    現在關中兵鋒最盛,他與馬超抓住曹丕揍一頓,也是能大概率順利脫身的。


    戰場上連續砍掉十萬顆腦袋,跟砍掉十萬降軍的腦袋是兩碼事。


    如今的曹軍,從官渡大勝獲取的士氣、心理優勢已蕩然無存。


    就連博望坡一役慘敗,幾乎僅以身免的夏侯惇,不僅輿論風評恢複,就連夏侯惇本人的領兵信心也恢複了不少。


    可能是想到能就此返回關中,馬岱心裏那點怨氣也迅速消解,又喝了兩碗茶,就去找關隴舊人。


    這種事情別說是他,關隴舊人也是迫切的想要返回關中。


    夜間,城內孔融府邸。


    歌舞助興,人人暢飲,俱是狂歡盡興。


    孔融冠帽放在一邊,臉頰漲紅滾燙,搖著微微暈眩的頭,笑嗬嗬拍手打著節奏。


    見馬超捂著肚子起身去側門,又見路粹、蔡睦這兩個陳留人一起跟上去。


    孔融手掌節奏不變,斜眼又去看郗慮和國淵。


    這兩人並坐在一起,此刻也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孔融與郗慮的關係不好,相互看不上對方,郗慮能坐在這裏,全賴國淵回護。


    孔融拍打節奏中,徐幹鬼哭狼嚎唱著詩歌。


    每到酒酣之時,平日陰鬱的徐幹會格外的奔放。


    徐幹平日生活並不富足,在許都西郊的閭巷裏租房居住,往往都是一天吃一頓。


    孔融時不時的邀請,純屬為徐幹補充營養。


    另一邊,馬超走出廁所,就見蔡睦在走廊拱手長拜,低聲:“久聞馬孟起俠義之名,還請援手相救。”


    馬超左右看一眼,就見路粹站在十幾步外的拐彎處望風。


    馬超趕緊攙扶蔡睦:“究竟何事?”


    “曹司空有意向我家下聘,欲為其子聘我家貞姬為妻。”


    蔡睦低聲,語氣輕快:“世人皆知,黑鎮北過陳留時,已向我家下聘。今曹司空以權勢相迫,毀我蔡氏名節之餘,恐有以此激怒黑鎮北之意。”


    “他怎麽敢?”


    馬超愕然,隨即也是釋然,點著頭:“我明白了,文舉公可知?”


    “我向文舉公求救,文舉公則說孟起俠義,可擔此重任。”


    蔡睦說著後退兩步長拜,又跪拜叩首:“我宗族鄉黨性命,皆托付給孟起了。”


    馬超聽了點著頭,上前攙扶又忍不住開口:“你們顧慮的有道理,我那妹夫手段格外狠辣,行事更是無所禁忌。休說你圉縣士民,就是陳留人,也難活下幾個。”


    馬超有感而發絕非恐嚇,想到自己的遭遇,馬超言語間情緒很能引發共鳴。


    蔡睦聽了不由腿軟,曹家已經無藥可救,可他們兗州人、陳留人是無辜的呀!


    尤其是他們陳留人,不管是從呂布這裏算,還是從蔡邕那裏算,都是親近關中的。


    由不得蔡睦不怕,旁邊望風的路粹也是腿軟。


    三部王庭的匈奴本族人都快被殺光了,就連半大的孩子也是分兩次清理。


    汾水渡津處那座山穀的恐怖傳說,也傳到了許都。


    據說入夜起風後,那座山穀就有無數孩童哭嚎。


    殺匈奴人都如此的狠辣利索,再殺無險可依的中原人,誰能躲避?


    黑熊不僅有絕對的優勢騎兵,又有十分強勁的攻城戰術。


    躲在城裏、塢堡裏,無法苟延殘喘;野外躲避,又怎麽可能躲過那麽多騎兵的檢索?


    真激怒黑熊,不管不顧發動東征。


    隻需要三萬騎兵,就能將中原,尤其是中原西部,也就是中原核心繁華區域徹底毀滅!


    這幾乎已經是許都官吏、士人的共識!


    許都藏不住機密,又非農忙時節,前線征集的軍隊也遣散大半,太多的人縮在屋子裏過冬,閑來無事隻能討論西北的戰爭。


    越是討論越是分析,地位越高越是恐懼。


    見馬超應下,蔡睦當即掏出一卷帛書塞給馬超,低聲:“路途遙遠,一切就拜托孟起了。孟起可與此人協商,我等聽從孟起調度。”


    馬超立刻將帛書塞入懷裏,又為蔡睦拍了拍衣擺可能存在的塵土、褶皺:“某當盡力而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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