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翟之屠影響驚人,很快也傳到了孫權這裏。


    孫權已抵達北岸,因進入盛夏的原因,東南大風不時發生。


    台風活動是無法預測的,長江口泥沙淤積造就的平原遠不能與後世相比。


    以至於步入六月以來,江東軍大規模軍事活動受到台風影響。


    大風可不認你是不是孫權,孫權抵達北岸時,隨行戰艦、運船就進入水寨港口,下錨固定。


    隻要起風,這六七月之間,江淮之人沒人敢疏忽大意。


    哪怕戰時緊迫,也要再三衡量得失。


    戰爭失利不會讓你全軍覆沒,大風可以。


    水寨,孫權站在窗口眺望東南方向,那裏黑雲漸漸擴大,遮天蔽日。


    沉吟良久,孫權問左右:“曹賊凶暴,中原難道就無忠貞之士,發難於曹賊睡榻側旁,行呂布誅董卓之事?再不濟,也該郡縣各舉義兵,同討國賊才是。”


    魯肅開口:“將軍之言有理,奈何昔年呂溫侯入兗州,曹賊能以東阿三縣反敗為勝。今曹賊勢力更為雄厚,若是劉玄德敗績,今日舉兵者,來日難逃曹賊屠戮。”


    曹操昔年反敗為勝的戰績鎮壓著周圍郡縣,讓郡縣之間不敢輕易背離。


    陽翟之屠就是明證,曹操不吝殺戮,依舊有殺戮的能力。


    而許都周圍郡縣的沉默,讓錯役製下的士戶們,也隻能繼續配合朝廷、曹操的調度。


    孫權聽著陷入沉默,殺人肯定具有最直接的威懾力。


    孫策時期的問題不是殺的多了,反而是殺少了,沒能斬草除根,才讓對方殘餘勢力完成了極限反撲。


    看一看曹操,憑著這麽多年的殺戮積威,哪怕犯下弑君暴行,周圍郡縣依舊裝聾作啞,不敢去質疑朝廷、曹操散布的謠言。


    還有董卓,前後董卓這裏弄死了那麽多人;再到後來的李傕郭汜,這都說明當你能高效殺人時,那大多數人都會明哲保身,選擇裝聾作啞。


    關中的黑熊又是一個明證,戰場上搜刮的各類首級壘砌的骷髏巢,誇示功勳之外,如今也成了鎮壓內外一切反抗者的重要砝碼。


    如果孫策時期有餘力斬草除根,能將江東大姓、豪強‘誅三族’,或者強製遷徙到一個地方生活,又或者如黑熊那樣強征對方的莊園、資產改組為百戶所。


    那麽現在的江東軍,必然會是另一種氣象。


    這次是天子暴亡,江東大姓也是憤怒,才積極出錢出力配合出兵。


    否則北伐怎麽可能這麽快?


    畢竟周瑜、程普所督的主力還在巴丘、廬江,正往下遊撤兵。


    這幾年以來,江東軍各部的日常生活越發的離不開舟船。


    發展到現在,江東軍內部已經不存在什麽專業的騎兵或步兵,都是清一色的水軍,或者水軍陸戰部隊。


    調兵之際,輜重、器械隨船而走,調兵效率是極快的。


    但結果也是明顯的,那就是已經有些不適應北方、中原的傳統陸戰。


    最為明顯的就是隨軍牲畜、車輛嚴重不足,離開舟船提供的居所、補給後,軍隊陸地活動範圍狹小。


    隻是絕大多數人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因為荊州兵也是類似的情況。


    荊州兵是此前的主要對手,彼此裝備器械、戰術沒有代差的情況下,江東軍也就沒有了改進的壓力。


    結果就是到了今日,就北伐一事,內部就分為幾派。


    兩淮士人主張攻下合肥、壽春後,依托淮水,重新訓練軍隊,補充車輛之類的器械工具,然後再伺機而動。


    徐州士人內部卻分裂了,部分士人主張攻下合肥、壽春後進攻下邳,奪取彭城。


    以彭城作為未來北麵的重要據點,隻要彭城在手,那北軍就無法通過泗水進入淮水,掐死了北軍的運輸補給線。


    而彭城以東的東海、琅琊與吳越又有傳統的海路運輸線,利於江東物資、人力向北輸運。


    另一股徐州士人在張昭的領導下,態度格外的激進,他們主張攻陷壽春後,直接逆淮水、穎水而上,直撲許都!


    張昭態度前後反差劇烈,這自然不是支持孫權去爭奪朝廷控製權,隻是單純的想要為天子複仇罷了。


    不管哪一派的影響力強勁,這一切都有一個基礎,那就是必須攻陷壽春,據有淮水之利後,才能施展。


    隻是合肥,擋在了麵前。


    孫權幾人商議之際,就見周泰引著一名信使入見:“將軍,左將軍信使至此。”


    孫權看了幾眼這個因趕路快要脫水的人,周泰展臂介紹:“這位就是我主討虜將軍。”


    “外臣見過討虜將軍。”


    信使這才將隨身攜帶的密封竹筒遞給周泰,周泰當場啟封確認無誤後,轉交到孫權手裏。


    孫權取出來一卷帛書,是劉備的勸解停戰書。


    孫權雙手捧著耐心閱讀,如他所料,劉備站在討伐國賊的大義基礎之上,先是講述了討董失敗的原因就在於群雄內爭,力量內耗無法合攏歸一;如果現在孫權不聽勸解執意要進攻淮南,那就是背反同盟,裏通國賊。


    越看,孫權的耐心消磨的越快。


    他預測到了劉備的勸解,但沒想到劉備語氣、態度會這麽的強烈。


    言語之間,對他缺乏足夠的尊重,對十餘萬江東軍缺乏必要的尊重。


    孫權麵露不屑,將帛書揉成一團拋給魯肅:“子敬看看,劉備尚且不是盟主,就這樣指手畫腳;等他成了盟主,豈不是又一個袁紹?”


    魯肅捧著帛書閱讀,看完後將帛書轉給其他人閱讀,就說:“將軍,劉玄德所言亦有道理。”


    “道理?這老兵卒能有什麽道理!”


    孫權氣憤,恨不得抓起碗碟直接砸到劉備臉上。


    魯肅正色回答:“劉玄德的道理,在於彼居上遊,我為下遊。將軍若不做回應和解釋,想來荊州兵自會有所舉動,令我首尾難顧。”


    “是啊,我受製於人,難以盡展拳腳。”


    孫權感慨一聲,就問:“當值令史何人?”


    魯肅扭頭去看,一名屬吏上前回答:“回將軍,當值的是東曹令史陸議。”


    周歲剛滿二十三的陸議也是年初時才入仕,他身形壯碩,儼然一個略矮三四寸的趙雲。


    陸議這時候上前,拱手:“將軍,職下在。”


    “替我手書一封,回告劉玄德,就說我取淮南是為討伐國賊,並無他意。那揚州刺史劉馥乃曹賊鄉黨,又是曹賊所委任,不可輕信。”


    “喏。”


    陸議聽完孫權的要求,當即拱手長拜,轉身回到桌案前捉筆草擬書文。


    很快書文成型,送到了孫權麵前。


    孫權拿筆勾畫塗改幾個字詞,才將草稿遞給陸議:“就這樣吧,伯言先行抄錄。”


    “是,職下明白。”


    陸議再拜,拿著孫權批示的草稿返回桌案,取出一頁嶄新帛書開始書寫。


    其他人也都觀察著,都不急著表態。


    魯肅見孫權多少有些不安,就上前幾步耐心解釋說:“曹賊乃劉玄德勁敵也,劉玄德豈會留手?以仆來看,劉玄德會拚盡一切力量,力求一戰破曹。他何來的臉麵能遙控萬餘荊州兵順流而下犯我廬江、豫章?”


    孫權這才稍稍心安,對著魯肅小幅度點頭。


    也對,劉備如果還能影響其他軍隊威脅進攻廬江、豫章;又怎麽可能把這些軍隊留在長江流域?


    自然是拉到中原戰場,去跟曹操一決生死。


    劉備與曹操之間,隻要完成一次激烈碰撞,哪怕拚個不分勝負,也能鼓勵郡縣脫離曹操。


    每脫離一個郡縣,曹操這裏虛弱一分,劉備那裏增強一分。


    隻要碰撞後劉備保持完整,沒有碎裂成渣,就輪到曹操這裏層層開裂了。


    雖說去年博望坡一戰為劉備贏得了許多威望,可這股威望很快被後來居上的黑熊竊取。


    發展到今天,已經變成了劉備配合黑熊才取得了博望坡大捷,而不是劉備單獨謀劃。


    所以博望坡一役的軍事威望,已經在輿論中歸屬於黑熊。


    劉備其他的戰鬥也都拿不出手,尤其是官渡前期,劉備麵對突然抵達的曹軍竟然選擇棄軍而逃。


    雖然很多人清楚當年的內情,可絕大多數人不清楚。


    所以很多人並不看好劉備,認為他會被曹操再一次打飛、打裂。


    這就導致劉備出兵後,並沒有想象中一呼百應,中原各縣爭相歸附的盛景。


    孫權心中更是惱恨劉備,思索之際,陸議捧著謄抄好的帛書上前:“將軍,不負使命。”


    “轉交玄德公信使。”


    孫權說罷就抬手示意,陸議等不相幹的人員也就退離營房。


    這是原木壘砌的營房,很快就剩下十幾個人。


    孫權就說:“若劉玄德執意發兵襲擾,該當如何?”


    這是要留一個重將守禦廬江或者巴丘,隻是周瑜、程普已經起行,現在再調兵去上遊駐屯?


    一時之間,沒人接話。


    這時候張昭開口:“將軍,今番北伐乃是義戰,何必拘泥於一城一縣之得失?唯今要事,乃早日攘除國賊!以劉玄德、劉景升之名譽,豈會做出襲擾我軍側翼之事?”


    這話說的有些道理,可孫權不相信劉表父子與劉備會這麽好心腸?


    將心比心,換做自己來,怎麽也要好好謀算一下。


    孫權心中另有想法,此刻也是緩緩點頭一副認同模樣:“就依子布先生,今日討伐國賊為要,餘下事務可暫時擱置。”


    “是,謹遵將軍令喻。”


    眾人以此施禮,見孫權談興不佳,遂就勢起身相辭。


    略作挽留後,很快營房內就剩下孫權與魯肅,外麵已經起風,風勢強勁。


    木屋各處窗扇落下,孫權這裏的木屋也上了門板,依次固定,足以抵擋尋常的台風。


    營房內,孫權的思緒隨即就被劈裏啪啦砸落的雨珠打散。


    他來到窗前從隙縫裏看外麵的降雨,視線內一片昏黑,雨勢急促且密集。


    魯肅不在意屋外環境變化,他隻是撥弄炭火,很快燃燒起來的炭火陶盆內熬煮沸水,為孫權衝茶。


    孫權盤腿而坐,捧著茶碗吹著。


    這種環境下,孫權才吐露自己最大的顧慮:“今黑大司馬最為強盛,若是今後河北袁氏、中原之曹劉難以抵擋黑大司馬鋒銳,我該如何為好?”


    魯肅正色回答:“今國家有難,將軍舉義兵征討國賊,何罪之有?”


    孫權默然,又問:“曹劉相爭之際,就恐黑熊、袁尚幹預調解,使劉曹雙方平手,這又該如何是好?”


    “將軍多慮了,以如今之形勢,不存在曹劉平手的餘地。”


    魯肅繼續解釋說:“此戰務必要奪下壽春,唯有如此,將軍才可兼據江淮。”


    “壽春?”


    孫權緩緩點著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拿下壽春,才有後續的一切;若拿不下壽春,那他反而就危險了。


    至於壽春城外的屏障合肥城,這個在孫權眼中真不算大事。


    劉馥單騎赴任,經營兩淮也就三年多的時間,根基是真的不怎麽穩固。


    隻要自己大軍抵達合肥,嚇也能嚇死劉馥!


    必須弄死劉馥,劉馥號召力太過於強大;再不除掉劉馥,等劉馥與江東大姓完成其他協議,那就輪到孫家人倒黴了。


    見孫權談興不高,魯肅也就識趣告退。


    留下孫權一個人獨處木屋營房,思索著其他更靈巧的破敵戰術。


    魯肅從營房內推出來,這時候明明是下午三四點的樣子,可漫天黑雲遮蔽,仿佛天黑了一樣。


    雨幕由小漸大,魯肅仰頭看一層層落下的雨珠,不多時就被打濕了衣襟。


    涼意讓魯肅驚醒,不再耽誤,快步就走,很快就返回不遠處的一座營房內。


    這座營房內安置了其他幾名幕府掾屬,隨軍的呂範正在魚油燈前擺弄算籌,靜靜計算軍資支出。


    魯肅的返回,並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魯肅也清楚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不待見自己,不是自己能力不行,這一切的原因還是他不是江東人,是來自北岸的漂泊寄旅之士。


    他不言語,返回自己的床榻,也如其他掾屬那樣整理隨行的文書,記憶各類資料,以便孫權詢問時能準確答複。


    可想到這一戰的凶險,魯肅隻覺得有些窒息。


    不是合肥、壽春難打,而是北伐途中先殺一個宗室重臣,未來很容易遭受清算。


    如果劉馥能生擒,那一切還都有回旋的餘地。


    可如果劉馥戰死,未來真到了那關鍵一步,誰敢向諸劉乞降?


    總感覺,即便能生擒劉馥,孫權也會想辦法讓劉馥橫死於亂軍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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