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一處山穀。


    山穀外設有門亭崗哨,原本駐屯一隊士兵。


    這小半年來雖然禁止吏士、軍民無故越縣移動,但求學士人、外地商旅相對自由一些。


    就三四個月的時間裏,拜訪終南山被門亭守軍所阻的商旅士人結廬而居,竟然發展出了一個規模可觀的聚落。


    周圍山民也常來這裏出售山貨,反而比之附近的杜陵縣邑要繁華、熱鬧一些。


    虞翻來了已有數日,漸漸開始喜歡這裏。


    清晨時分,他就在木屋外的莎莎雨水中清醒。


    打著哈欠,推開窗戶就見遠近山勢都蒙著一層灰白雨幕,其中有霧嵐滋生彌漫。


    他揉著太陽穴,回神思索昨夜的聯誼篝火晚會。


    天子遇害引發的各方縞素風潮也漸漸消退,人總是要為自己而活。


    虞翻揉著腰胯齜牙露笑,心曠神怡望著窗外不知多深多遠的濘濛雨幕,隱約聽到外麵有馬嘶聲。


    不由皺眉,取下牆壁上懸掛的鹿皮衣罩在肩上,又拿竹笠子戴好,虞翻將佩劍掛在左腰,腳踩木釘屐履出門。


    小院內他的幾名仆從、學生正在柴棚下劈柴、堆疊,一名學生快步來見他:“先生?”


    “何處的馬嘶聲?”


    “不知。”


    學生回答,又說:“謝旌去買肉了,稍後回來可以問他。”


    謝旌是山陰縣人,豪強出身,能算是虞翻的親近鄉黨,也是年紀小,父輩送謝旌到虞翻這裏學習、增長閱曆。


    虞翻戴正竹笠子腳踩一塊塊青石板向著坡下聚落趕去,半路上遇到謝旌。


    十七歲的謝旌穿一領山羊毛對襟大氅,腳上是一雙已經濕透的鹿皮靴。


    遠遠見了虞翻,趕緊快步上前迎上,手裏提著一吊肉,長拜:“先生。”


    “我適才聽到馬嘶聲,是何處傳來的?”


    謝旌也是疑惑,略作回憶,就說:“學生未見,隻是近幾日山雨頻繁,應該不是外來士民或出行的馬隊。應該是官府公馬,隻有他們才會不避風雨。”


    “嗯,你忙去吧。”


    虞翻也覺得有道理,準備去聚落裏找幾個同齡人問一下。


    大家遠離家鄉來關中闖蕩,有幾個心思單純的?


    他剛到聚落時,就見門亭另一端駛出兩名騎士,都外罩防雨的羊裘鬥篷,乘馬緩慢而行。


    沒有馬蹄聲,隻有馬脖子上的鈴鐺聲響。


    門亭守兵快速搬離鹿角讓開通道,兩名騎士一前一後離去。


    虞翻駐步目送著兩名騎士遠去,雖然有寬大的防雨鬥篷罩著周身,可看那兩個騎士的麵容神態,給虞翻一種聞戰而喜、躍躍欲試的振奮之感。


    聚落正中的一處寬大木棚下,兩名軍醫學徒正一起觀摩、按壓留讚的左腿。


    帶隊的軍醫坐在邊上正閱讀留讚的身份竹簡,這是留讚自備的,實際就寫了五枚,不到二百字。


    軍醫看完後不由嘖嘖稱奇,如果不是意外殘疾,這留讚如似孫堅一樣。


    想像一下,如果當年孫堅弱冠之際被拜為郡司馬,結果平叛時手刃敵將的時候被對方臨死一刀砍斷腳筋,那也就沒了後來的江東猛虎孫文台。


    至於軍功……殘疾人,失去上進可能性的人,是不需要軍功的!


    不能說貪墨軍功,隻能說軍中將校自會合理調劑軍功,使軍功利益最大化。


    軍醫將信息竹簡卷好放在一邊,正要說話,見虞翻也來到棚下:“虞先生,怎麽今日下山來了?”


    “聽到馬聲,心緒不寧,故出來探查。”


    虞翻隻是看一眼留讚,雖然都是會稽人,但會稽郡實在是太大了。


    對虞翻來說,留讚是山野之人。


    軍醫展臂邀請虞翻就近落座,邊上張俊識趣搬來一個粗糙木凳子。


    虞翻落座,就聽軍醫對兩個學徒說:“這位是會稽虞先生,乃當世易經大家,且精通醫術。虞先生在側,你二人說說這位壯士的傷情。”


    “是。”


    兩個學徒回應,當首一人就說:“這位留壯士刀傷腳筋,筋膜鬱結成團,使得腳掌難以伸展、用勁,故跛足。學生以為,開其創口,切開鬱結的腳筋,然後靜養三月,待腳筋舒展傷口愈合後,縱然不能恢複如初、穿梭山林之間,但也能平地之上行走自如。”


    另一個學徒也開口:“學生也是這樣認為的,要開刀切其亂筋。”


    軍醫這時候問留讚:“壯士意下如何?”


    “某自是樂意的,若是能有李神醫動刀,某死而無憾。”


    留讚說著歪頭去看自己的親隨,親隨抱著包裹上前雙手遞出,單膝跪下。


    留讚就說:“某雖家資不豐,但治我足疾恩同再造,自有重金酬謝。”


    “這……”


    軍醫抬手將那個親隨攙扶起來,示意對方後退,才對留讚說:“院首遵循杏林之道,自不愛你之金帛。若是執意,還需再等十餘日,院首有了空閑,自會為你開刀治傷。”


    見留讚神情激動,軍醫嗬嗬做笑:“你是不知情啊,我等追隨大渠帥鏖戰秦晉之間,論治金創,院首不如我等,我等不如彼輩。”


    說著軍醫還拍拍身邊的一個學徒,這學徒也是露出笑容。


    雖然真的不怎麽懂藥材采集、炮製和配藥,但他們戰場急救手術能力當世最強。


    總結下來就是快速止血、消殺邪毒兩樣,其他截肢或者其他什麽手段,都是為了這兩個目的而服務。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臨戰之際賜下的神莓漿水與血桃。


    這段時間他們開始研究怎麽才能盡可能節約、不使用神莓、血桃。


    而留讚,就是送上門的實驗耗材……誰會拒絕呢?


    留讚可不信他們的說法,訕訕做笑:“李神醫能捉刀的話,某還是多等幾日為好。”


    這時候一名學徒打扮的少年腳踩泥濘進入木棚下,對著軍醫長拜:“趙祭酒,院首傳令,召集各隊祭酒議事。”


    隨即少年看向虞翻拱手:“可是會稽虞先生?”


    “正是某家。”


    “院首相請。”


    少年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枚請帖木簡遞上,虞翻也雙手接住,看了一眼上麵的邀請時間,當即欣然就說:“某稍後就至。”


    他見過兩次李封,李封都是向他請教易經,虞翻則對李封透露出來的道柄之論十分神往。


    虞翻當即拿了請帖就回山上小院,牽了一匹駑馬走下山坡,才返身而上,騎馬去山穀深處拜謁李封。


    守在山穀前的門亭衛士在檢查李封的請帖後,就予以放行。


    從門亭到山穀內的聚集區域大概七八裏路,往來出入的車轍壓出明顯的兩道轍痕。


    轍痕寬一尺左右,草皮枯死,露出沙土。


    現在車轍濕滑難行,虞翻座下的駑馬踩踏草甸而行,既沒有泥水濺起,馬蹄也不打滑。


    馬力快要衰竭時,虞翻抵達聚集區。


    一名佩劍小道士見到虞翻,當即迎上去:“虞先生,請跟我來。”


    “好。”


    虞翻將馬鞭放回馬具裏,又從馬具裏掏出一捆細麻繩,用細麻繩與韁繩連接係牢後,就放任駑馬自行覓食去了。


    這種濘濛山雨隨時都可能消散,馬兒淋這樣的雨也不存在什麽危險。


    放長韁繩,方便收馬。


    小道士引著虞翻登上木樓,二樓內彌漫著石灰水的氣味。


    虞翻進來時,就見李封正分類零散竹簡,一枚枚記載個人信息的竹簡被李封挑揀,看重的竹簡就放入木盤中。


    這種時候虞翻沒有打攪,不多時李封完成了出征、留守人員的分配,對一名道士上:“盤中名冊謄抄一份,通知到本人,今日天黑前整理行囊,明日一早出發。”


    “是。”


    道士揖禮,上前端走木盤。


    這時候李封起身抖了抖折疊的雙袖,展臂對虞翻邀請:“讓先生久等了,請入靜室相談。”


    “院首,請。”


    “先生請。”


    兩人客套幾句,幾乎一起來到靜室門前,李封還是先一步進入。


    靜室內,李封從木匣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香團,這是黑熊經常召喚出來的薄荷、艾草之類晾幹後磨碎,壓縮製成的丸團。


    李封小心翼翼引燃,蓋上香爐,這才落座。


    煙氣彌漫在靜室中,虞翻幾個呼吸後也精神放鬆,身心漸漸愉悅起來。


    沒有什麽幻覺,他更沒看到什麽奇異的景象,僅僅隻是身心愉悅,腦海清明,思維順暢。


    算起來,他們兩個人隻是短暫進入了黑熊首次使用白法力洗練自身時的狀態。


    虞翻幾個深呼吸後,就問:“大司馬可是與河套諸胡交戰了?”


    “是,就知瞞不過先生。”


    陷入現在這種狀態裏,都思維快捷,不屑於撒謊、繞圈子,李封笑著回答:“河套諸胡知中原生變,以為大司馬後方不安,故索求甚多。大司馬為一勞永逸,這才征發我等先行北上。待秋收完畢,自會征發吏士。”


    虞翻聽著也是感到驚詫:“大司馬竟然沒有征發關中吏士?”


    他很清楚關中的軍事動員有多麽恐怖,關中各部整編的老兵部隊就有四萬兩千戶;加上後續解救的男女、太原、河東的死兵,以及北上關中的本部。


    現在關中不計算徒有其表的郡縣,僅僅是百戶所就有三百二十八個,每個百戶所三百到四百戶,將近十二萬戶。


    其中很多單身青壯沒有獨立計算戶口,百戶製度下最少可以動員出十五萬青壯。


    這還隻是虞翻的初步估算,以關中現在吏士聞戰而喜的精神狀態,關中的動員效率、規模隻會比他計算的要高!


    這還沒有計算各將保留的部曲,以及半從屬的匈奴、羌人。


    後備兵員如此充沛,河套都開戰了,竟然還能忍住,沒有進行戰爭動員。


    這讓虞翻感到陌生,這種陌生感之外則是一種恐懼。


    難道黑大司馬真的不缺兵?


    前線打仗,怎麽可能不缺兵?


    說到底,這位黑大司馬到了現在,依舊在壓製。


    壓製關中士人,關中諸將、關中諸將部曲改編的部隊。


    包括遊學關中的士人,包括太多的,幾乎所有人!


    而更恐怖的是,即便這樣壓製內部,黑大司馬依舊有把握戰勝河套諸部。


    虞翻沒有去過河套,可他家學深厚,多少了解河套的地形。


    河套諸部隻是個開始,吃掉河套後,打破平衡,未來勢必要與鮮卑人在這裏打的頭破血流,直到形成新的平衡、均勢。


    這意味著,如果不能快速打疼鮮卑,那關中未來一段時間的精力都會限製在河套,難以關注關東、中原方麵。


    就算打疼了鮮卑,暫時回師……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也會被關東、河套來回牽扯精力,以至於喪失入主中原的寶貴時機。


    河套有什麽用?


    征服鮮卑又有什麽用?


    快速攻取中原,席卷天下,才是最快恢複太平的方式。


    天下太平後,集合中國之力,鮮卑之流何足道哉?


    虞翻心中焦慮,恨不得將黑大司馬一把撤下來,由他來操盤。


    出乎虞翻的預料,他以為黑熊隻是動員了軍醫。


    結果李封笑了笑,說:“大司馬先期調動我部之外,另有河東、太原二郡敢死兵六千,韓城礦徒照例先行征發,這便是一萬精銳步軍。有這一萬步軍,河套諸胡不足慮。”


    李封也聽說過,河套諸部強在弓弩、步兵,騎兵與鮮卑類似,沒有明顯的優缺點。


    而步兵,因為混合了羌部、漢邊民、敗軍的原因,河套的步兵戰術合漢羌之長,能硬撼鮮卑騎兵。


    正是因為有強勁的步兵,李封懷疑這段時間消息持續向外擴散,讓漢胡雜居的河套諸部生出了取代之心。


    鮮卑人不擅長攻城,可河套諸部不存在這個缺點。


    語言又相通。


    或許這幫人看來,黑熊能帶著六千人征服關中,再以關中征服匈奴;那他們也能做到!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李封講述了第一批次動員的兵力後,就問:“虞先生醫術精湛,又擅長易經,合該與我太平道有緣。”


    “今大司馬糾合四方猛士掃除胡患,即缺猛士,也缺良臣,不知虞先生可能屈就?”


    李封說著起身長拜,抬頭看虞翻:“還請先生同行,某願在大司馬麵前舉薦先生。”


    虞翻聞言也不作態,當即站起來攙扶李封,做笑:“我來終南山之意,院首早已知之,何必如此相試?若得院首舉薦,此恩永世不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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