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靜默片刻。


    地鐵響起到站提示音。


    懷念和段淮岸前後腳走出車廂,順著人流往外走,中間始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晚秋夜深,氣溫漸涼。


    小區與學校僅隔一站距離,卻是與繁華相對的冷清。


    夜風涼颼颼的,懷念雙手捧著奶茶,溫熱的,讓她有種奶茶店員工剛做好放到她手上的錯覺。


    懷念走在前麵,段淮岸走在她身後。


    風聲蓋過了他的腳步聲。


    懷念始終低頭喝奶茶,沒回頭找他。


    回到家裏。


    懷念打開燈。


    換鞋時,室內傳來“哢哢”的聲音。


    半人高的機器人走到懷念麵前,走路得速度很慢,不是程序設定有bug,而是故意的,它走路同手同腳。一雙眼睛很大很圓,脖子上掛著懷念給它買的蝴蝶吊墜項鏈。


    這是段淮岸高考畢業後做的機器人,他把取名權交給了懷念。


    懷念那時的心路曆程萬分複雜,由最初的——“我要離段淮岸遠一點”,再到——“他人還挺好的”,然後變成了——“他就是個垃圾”。


    因此給機器人取名這事兒,懷念不情不願,敷衍著:“小機,小器,小人。你看你喜歡哪個?”


    段淮岸聽出她的指桑罵槐。


    生理上,心理上,雙重謾罵。


    小雞。


    小氣。


    小人。


    段淮岸目光幽幽,一言不發地盯著懷念。


    懷念被盯得渾身發毛,於是尤為不自在地改口:“我看它長得挺漂亮的,要不叫小美吧。”


    懷念摸摸小美的頭,便進了屋。


    她前腳走進主臥浴室,後腳段淮岸就跟了進來。


    懷念翻了個白眼:“我想自己洗澡。”


    段淮岸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問她“不是要做作業?”


    “……”


    “老師急著要?”


    “……”懷念強裝鎮定,回,“老師剛剛發消息,說她也沒有很急,可以等到明天再交。”


    段淮岸早識破她的謊言,沒再進一步拆穿。


    他眉目倦懶,漫不經意道:“你洗你的,我洗我的。”


    如果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這話,懷念或許會相信他。


    然而懷念經曆過無數次段淮岸的言不由衷,她溫聲細氣,企圖喚醒段淮岸身上為數不多的良知:“我洗完,你再洗。或者是你洗完,我再洗,好嗎?”


    段淮岸垂在身側的手背過去,動作利落地將門反鎖。


    他微笑:“不好。”


    空曠但封閉的洗手間,懷念無處可逃。


    她叫:“段淮岸,你出爾反爾——你別碰我——”


    “你不是說,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嗎?”


    “啊——”


    “你出爾反爾!”


    溫度適宜的水流兜頭而下,淋浴間氤氳著熱氣,白霧將他們籠罩在同一片水汽彌漫裏。


    段淮岸氣定神閑道:“你洗你的,我也在洗我的。”


    他是洗完澡才去學校開會的,他要洗的,當然不是他,而是她。


    他可沒有出爾反爾。


    懷念不喜歡在浴室的理由很簡單,她體力不行,而段淮岸體力異於常人。要不是二人在同一所高中上學,懷念肯定還以為他是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考進南大。


    況且段淮岸嚴格踐行表裏如一原則,哪哪兒都長,穿上衣服顯得清瘦,脫下衣服又有優越飽滿的肌肉。該有力的地方,絕不含糊。


    懷念和段淮岸先前的約法三章,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這人很不節製,小小的浴缸,都能換三四種姿勢,變著法兒地弄懷念。


    到最後,懷念被段淮岸抱在懷裏清洗,她眼淚不受控地往外流。


    “別哭了寶寶,”段淮岸動作輕柔地按著她的腰,說,“我下次輕一點。”


    “每次都是下次,我才不信你下次會輕一點。”


    段淮岸冷白的脖頸彎著,露出的背部,鮮明指印張牙舞爪。


    他厚顏無恥地承認:“謝謝你的不相信,我一定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


    “……”


    “……”


    -


    懷念周末都待在段淮岸這裏。


    段淮岸不允許保姆進書房,因為書房裏放著太多重要的東西,涉及到他機械手研發團隊。但懷念在段淮岸的房間是有自己的專屬位置的。


    書房裏,一半放著懷念的書,一半放著段淮岸的書。


    段淮岸見縫插針地讓懷念存在於他的生活裏。


    室友們周五晚通宵唱歌,第二天清晨才回來。


    宿舍每張床都拉著床簾,大家沒發現懷念不在。等到第二天醒來,見懷念的床上沒有動靜,掀開才知道她沒回宿舍過夜。


    宿舍群裏,景悅問懷念:【你又去上家教課了嗎?】


    懷念瞥了眼身邊坐著的段淮岸,無聲歎氣:【對。】


    景悅:【好辛苦。】


    懷念:【不辛苦,命苦。】


    段淮岸就坐在她身邊,她麵不改色地吐槽:【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


    宿舍三人見到她的發言,紛紛在宿舍群裏發搞笑表情包安慰她、逗她開心。


    和室友們聊了會兒,懷念精神放鬆了些。


    她忽然想起,機器人格鬥比賽門票的事。


    昨晚開會的時候,校學生會的人有說,會給每個學院分十張票。懷念倒是可以假公濟私地抽三張給室友,但她做不出來這種事。


    懷念放下手機,手指默默地,緩緩地,輕輕地,拉了拉段淮岸的衣角。


    段淮岸正敲著鍵盤,他做事很專注,對周遭的事物不甚關心。


    於是懷念加重力度,扯著他的衣角。


    “段淮岸。”


    見她找他,段淮岸將注意力移到她身上:“怎麽了?”


    說來也奇怪。


    懷念很擅長撒嬌,也很擅長求人辦事。


    可和段淮岸低頭,好像是她一輩子都學不會也不想學會的事。


    一邊是朝夕相處的室友,一邊是朝夕相處的段淮岸……


    懷念清了清嗓,磨磨蹭蹭地問他:“那個機器人格鬥比賽……參賽選手手裏應該有門票吧?”


    作為校學生會會長,段淮岸手裏當然有一大把門票。


    然而懷念問的是作為參賽選手的段淮岸。


    二者當然不同,參賽選手有獨屬於他的親友票。


    段淮岸眼梢輕抬,對她主動問自己要門票一事感到新奇。


    要知道之前兩次比賽,段淮岸不管是明示還是暗示統統做了個遍,懷念沒心沒肺的:“比賽的學校好遠,我還是不去了。”


    段淮岸問她:“你要幾張。”


    懷念:“三張。”


    段淮岸:“怎麽要這麽多?”


    懷念:“我室友們想看。”


    們。


    段淮岸抓住了關鍵字。


    他久久沒有回應,長眸黑沉沉地注視著懷念,懷念霎時改口:“——四張,我忘了我也需要門票。”


    “好。”段淮岸平直的唇線鬆散開,心情肉眼可見地變好,“記得到時候給我加油。”


    “加不加油你不都能拿到第一名嗎?”懷念嘟囔,近乎自言自語的音量,段淮岸沒聽清,“你嘀嘀咕咕些什麽?”


    懷念漫不經心地敷衍他:“我說我會給你加油的。”


    周末兩天,懷念認真複習,段淮岸並沒打擾她。


    等到周日晚上,懷念複習完所學知識點,又看了許久的醫療紀錄片,整個人略顯無聊。她上了個廁所出來,看見杵在客廳沙發邊的小美,走上前,按下開關鍵。


    小美開機的過程很華麗,它的上半身是一塊屏幕,屏幕亮藍金色調的光,光亮寥寥幾筆,勾勒出蝴蝶飛舞的畫麵。


    小美是段淮岸兩年前設計的作品,那時段淮岸的能力遠不及現在,所以小美尤為簡單。


    談不上多智能,更不會開口講話,唯一的用途就是取快遞。


    懷念半蹲著身子,見小美頸間的蝴蝶吊墜歪了,動手要把吊墜擺正的時候。


    忽然聽見機器人說話了——


    小美:“主人,晚上好。”


    聲音很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約莫用了十秒鍾,懷念反應過來。


    這不是她的聲音嗎?


    段淮岸居然采集了她的聲源做擬聲合成了小美的聲音?


    而且。


    她剛剛聽到了什麽?


    和她高濃度重合的聲線,說了什麽?


    主什麽……


    ……什麽人?


    主人?


    主人???


    主人!!!!!


    主人是什麽玩意兒?!!!


    懷念嚐試讓自己冷靜下來。


    也是此刻,她意識到,人在情緒劇烈起伏的時候,大腦裏是一片空白的。她想不起一句髒話,甚至想不到任何能描述段淮岸此番行為的詞語。


    她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向書房,推開門,麵無表情地凝視段淮岸。


    段淮岸摘下眼鏡,不明所以:“你心情不好?”


    懷念眼裏情緒很冷,冰涼冷嗓:“我命令你。”


    居高臨下的口吻,沒有半點兒畏懼。


    “把小美的聲音給我改了。”


    “……”


    段淮岸眉峰蹙起,像是在回憶。書房隻開了一盞夜燈,隨著他起身的動作,燈光被他遮擋住大半,某部分不甚清晰的記憶如同陰影般撲麵而來,他想起了什麽。


    “小美是用的我的聲音還是你的聲音?”事不關己又看熱鬧的悠閑態度。


    懷念愣了愣:“小美的聲音不是你弄的?”


    “昨天遲徑庭來過,他鼓弄了很久。”段淮岸頓了頓,若有所思道,“他說給了我一個天大的驚喜,保證我會喜歡。”


    “所以,”段淮岸清楚好友的惡趣味,話語裏多了幾分了然,“——小美用的是你的聲音?”


    即便不是段淮岸弄的,懷念的心情也好不起來。


    反正,段淮岸和遲徑庭兄弟二人,一丘之貉。


    段淮岸已然走到小美麵前。


    他抬了抬眉,和小美對話:“小美,現在幾點?”


    小美回答:“主人,現在是晚上十點四十七分。”


    段淮岸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兩人視線對上。


    懷念聽到“主人”這個詞,頭皮發麻:“我可以忍受它用我的聲音,但是我沒有辦法忍受它用我的聲音喊……”


    “……主人。”她難以啟齒,每個字眼像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


    聞言。


    段淮岸眉眼舒展開,他彎唇,十分好說話的模樣:“是得改。”


    懷念以為他骨子裏真有未被湮沒的仁慈。


    未料想。


    緊接著便聽見他閑淡的,藏著戲謔的聲音問,


    “所以,你是想聽我喊你‘主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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