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陳浩這麽一吼,那個聲音乖乖收住了聲,膨脹的火球萎縮,吐出了被吞沒的雲海。


    陳浩渾然不覺,繼續勤勤懇懇地剝著織線,忽而一怔,意識再度抽回雲海之上。


    “你終於能說話了?”他望著頭頂那團巨大的火球問。


    “是的,孩子,多虧了你。你的天火承載了我們的執念,重現了我們的意識。”


    那一個“們”字聽得陳浩脊背發涼,經過禱春森林一事後,他現在本能地排斥這種靈魂集合體。


    “你們是誰?”他警惕地問道。


    “我們是解序人,用你們新曆時的人的話來說,我們是‘學者’。”


    陳浩皺了皺眉,聽這火球的口氣,這些解序人的執念應該是從舊曆時期延續到今天,存在了四千多年。


    這可能嗎?


    到底是多深的執念才能延續超過四千年?


    “你們的執念是什麽?你們有什麽目的?”


    火球長長歎息一聲,道:“我們的執念是畢生所學無人相授,是我們視為信仰的‘序製’崩塌,真神信仰如蝗蟲過境侵蝕肆庭,馭靈者日益狂傲而無人能止,希望的語言被弄權者隱瞞,費盡心思留下的傳承被叛徒封存……”


    “啊,好,行行行,知道你們怨氣重了,我得起床吃個飯,咱們下場夢見哈。”


    陳浩急急忙忙打斷火球的話,試著用靈修脫離夢境醒過來。


    雖然不理解火球所說的“序製”是什麽,但他不是傻子,這背後恐怕藏著極為複雜的東西,甚至有可能涉及到啥新神舊神這類該修女操心的玩意兒。


    然而令他鬱悶的是夢境的框架外仍然有一層隔膜,僅憑夢回無法突破,他隻得再次回到夢境底層重構織線。


    “我們願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於你,我們將告訴你何為‘序’、‘序’何用。這是能抵抗神力的力量。”


    許是因為夢境的主人覺醒了意識,夢境底層的編織攪成了一團亂麻,亂到陳浩根本編不出一樣的夢境。


    火球還在他耳邊低語:“但‘序’打敗‘神’,世界的規則會改變,馭靈者、逐靈者和凡人將沒有任何區別,世界將不再有戰爭與不平等。”


    陳浩越編越亂,幾乎完全脫離了原夢境,本來離接管夢境隻差幾步,這下卻全泡了湯。


    他暴躁地放棄了編寫,抽回意識抄起鏟子衝火球扔了過去。


    “我他娘的是馭靈者啊!我是神的子孫後代,是這個世道的既得利益者,我腦子打鐵了要去用序打敗神?!”


    火球沉默了片刻,不管不顧的說道:“所謂序,即是……”


    恐懼感超越了抗拒感,緊緊攢住了他的心髒。


    不能聽,一個字也不能聽,聽到了就會被處理掉。


    陳浩死捂著自己的耳朵,封閉了聽力,但那些話卻從他的腦中不疾不徐地飄了出來。


    “……‘序’非與‘神’相對,非與‘神’相克。兩者皆是從靈力中誕出,演變為超越靈力的力量……”


    四周的光暗了下去,雲海化作灰暗的磚石將他層層圍住。


    滴水聲穿過他的指縫,穿過他封閉的五感,鑽進耳中。


    “……要想習得序製,需摒棄體內的靈力,學會使用體外的靈力……”


    陳浩聽出來了,這個聲音不屬於火球,而是屬於那個被他埋在記憶深處的灰袍人,孤兒院的“老師”。


    他早就接觸過序製,隻是忘記了而已。


    不知從何而起的恐懼蠶食著他的理智——不應想起序製,不能想起序製。


    想起來就會死。


    他必須忘記這一切。


    陳浩猛然愣住,他盯著自己的手,一種糟糕的可能性浮現在心頭。


    他腦中的記憶封印,會是誰設的?


    突然,他的身體劇烈搖晃起來,夢境轟然倒塌,隨後便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


    陳浩一睜開眼,就看見五個腦袋擠在他頭上,逆著光看著他。


    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藏在匣子裏的寶物,此刻正打開蓋子供人觀賞。


    “喲,你醒了?”說話的是千,他伸手使勁勒了勒陳浩的臉頰,“其實是我們叫醒你的,希望沒打擾你修煉。我們有個爆炸性的壞消息要告訴你。”


    陳浩緩了緩,手撐著床坐了起來,有氣無力地說:“我也有個壞消息,但可以先讓我吃口飯嗎?”


    他的好同學都是明事理的人,知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的道理,更何況他睡了三天粒米未進。


    大家吵吵嚷嚷地散開,高聲跟家政人偶報出自己想吃的菜名,完全看不出得到了爆炸性壞消息的痕跡。


    花辭在離開房間前猶豫了一下,回頭對他說:“你……一定要好好洗把臉。”


    陳浩不明所以,進浴室照了眼鏡子才發現,自己的臉被畫得亂七八糟。從筆跡顏色和畫的內容來看,作案的恐怕還不止一人。


    比如他額頭上那個方方正正的王字,一定是千寫的;畫在左眼眶的烏龜應該是夏至所為;下巴上的煉金公式不用想也知道是楚風翎的手臂;還有臉頰兩側的山水速寫,他不是很認得這個筆觸,猜想可能是西門讓畫的。


    這群人可真閑,他們所謂的“爆炸性壞消息”不會是冰淇淋吃完了吧?


    他用毛巾狠狠地搓著自己的臉,忍不住想到,在天晷城這樣熱得見了鬼的地方沒了冰淇淋,倒也確實算個壞消息。


    這麽一想,還是他即將帶來的壞消息更壞一些。


    陳浩把頭埋在冰涼涼的毛巾中,試著在記憶中搜尋“解序人”這個職業。


    現代的學者職業是整合了舊曆時期諸多繁雜職業而成的新型職業,這也導致學者這個職業包羅萬象。專心致誌搞學術研究的是學者,像融合植物和人做出花辭的瘋狂科學家也是學者。煉金術師其實也被歸類在學者之下,隻不過當煉金術師的人太多,因而被特別拎出來單劃了一類。


    至於學者到底取締了舊曆時期的哪些職業,那些職業本來又是幹什麽的,他是半點都不清楚,因為舊曆時期的曆史不是必考題。


    他大概收拾了一番,跟著家政人偶去了裝修得像個歌劇院的餐廳。剛剛還吵得像猴子的朋友們這會都拿出了上流社會的做派,安靜地坐在桌邊吃著飯。


    陳浩沒心思裝有錢人,坐下來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有誰了解舊曆時期的曆史嗎?”


    千積極地舉起了手:“我在梅裏亞斯專門修過關於舊曆時期的曆史選修課!”


    陳浩眼睛一亮,正要問他知不知道“解序人”時,千卻把手放了下來,喝了口湯,歎道:“但是我掛科了,第二學年我寧願選花式斬首課也不想選這門課了。”


    “我了解的比較多的是野史。”夏至叼著勺子含糊不清地說,“希望你想問的是些不正當的曆史。”


    “你知道‘解序人’這個職業嗎?”


    這話一出來,原本還能聽到餐具碰撞聲的餐廳頓時陷入了死寂。


    西門讓極輕微地擰了擰眉,問道:“你是從哪裏聽說的這個職業?”


    “夢裏……聽起來很扯,但我說的真是實話。”


    楚風翎看向陳浩:“你知道那個火球的執念了?”


    “對,但我沒能成功接管夢境,他們自己攢夠力氣開口說話了……”陳浩偷偷瞥了眼楚風翎的表情,趕在他開口嘲笑前講了一遍夢的大概內容。


    餐桌上仍舊是一片死寂,每個人都盯著麵前的盤子不說話,隻有夏至用勺子切甜點時發出的一點輕響。


    “那些解序人們……”夏至慢吞吞地說,“有跟你講序製是什麽嗎?”


    陳浩當然是搖頭否認:“我用鏟子把他們嘴堵上了,我可沒心思聽魔魘神加祝春神的集合體倒垃圾。”


    夏至放下勺子,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隨後點點頭,講道:“我們要說的壞消息其實和你帶來的壞消息差不多,都是和序製有關的。”


    -


    夏至對東西的理解一向粗暴簡單,她認為真神的神力本質是信仰的力量,而序製的序力本質則是規則的力量。


    信仰製定規則,規則塑造信仰,神力與序力本質是差不多的,走哪條道都是學海無涯,隻是在舊曆時期真神打敗了序製,真神信仰才成了世界主流。


    “解序人具體幹什麽的我也不太了解,我的理解應該是序製的信徒,每天幹的事和我們現在幹的差不多,打架鬧事放狠話。反正舊曆末期,真神陣營的人為了穩固地位把解序人都殺光了,把所有關於序製的靈術都列為了禁術。後來又覺得列為禁術太委屈其它的禁術了,重新歸類到了……”


    夏至停了一下,大概是想不起來名字,直接糊了過去。


    “不過近些年大家對序製的態度寬容了不少,如果你家裏有點背景,且堅決擁護神力,私底下偷偷玩玩序製也沒什麽。但是這三個條件你有一項沒達到……嗯,我們一般都是死刑起步。”


    陳浩不禁奇怪道:“死刑往上還有什麽?”


    “聽說過九族消消樂嗎?”


    “但我記得神都的律法不允許株連親族吧?”


    “是這樣的,所以我們一般會給犯人的親族安排點別的罪行,比如惡意出生罪……誒,這個你應該挺熟啊?”


    “那還真不是一般的熟,要不我們還是聊聊你們要說的爆炸性壞消息吧?”


    夏至點點頭,喝了口水,語氣平靜地說道:“修女被刺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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