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會衙門。


    李斯正和陽沐一起,帶著十幾個部長級官員開著會。


    但這會議的氣氛,卻顯得有些凝重。


    “李廷會。”財部部長隗林看著眼前的文件,語氣猶豫:“真要改這麽多嗎?”


    李斯點了點頭:“必須要改了。”


    所有人默不作聲。


    這是一部由李斯提交出來的《新秦法》。


    雖然還隻有一些總綱,細節還需要各部門分別製定細則,但僅僅隻是這如今的這些總綱,就足以讓除李斯、韓非、陽沐三人之外的所有人感到驚訝。


    比如在平民走動的方麵。


    原本的秦國,除了朝廷征召以外,大部分底層平民流動性其實並不怎麽高,甚至連縣城都很少去。


    最多也就去附近的鎮子上,大部分人天黑前就會選擇回去。


    然而現在,李斯製定的新法當中,除邊境縣外,內地縣市可以允許平民在本縣和與本縣接壤的鄰縣內自由走動。


    “李廷會,這……”鹹陽令張固遲疑了下:“雖然大部分平民都不怎麽會出門,但這是否太過激進了?”


    李斯搖了搖頭。


    “第一,這是國師的命令,我們必須要服從。”


    “第二,這是在考慮了科學院提交上來的科技報告後的最優範圍。”


    “以如今鹹陽城周圍的工廠為例,諸公沒看到它們吸引了周圍好幾個縣的平民嗎?未來工廠雖說會開遍全國,但也不是每一個縣都有合適資源可以發展的,不是每一個縣都可以抽調出足夠人手的,不進行一定程度上的縣級合作,發展速度會很慢、或者說很不均勻。”


    眾人看了看,仿佛有些槽想吐,卻又不知該怎麽說。


    國師的命令?


    除了你和陽沐以外,我們啥也不知道啊……


    至於考慮科學院提交的報告?


    敢問這報告在哪?


    在你家嗎……


    身側,陽沐宛如個雕塑一般坐著沒動,就算有人看向他他也當做沒看到。


    “好了。”李斯說話了:“還有何異議?”


    “在下有異議。”外事部部長聞谘拿起了自己身前的文件:“李廷會在新法中說要放開一些限製,比如取消連坐,敢問這是您的意見還是國師或者大王的意見?”


    “我的。”


    “那李廷會可想過,若是大王或者國師不同意呢?”


    “想過。”李斯說:“但沒這個可能。”


    “為什麽?”


    李斯沒回。


    難道要說這是自己通過對大王和國師的理解而推測出來的嗎?


    這事他可以幹、可以猜,但不能說。


    而他實際上也猜對了,嬴政和李緣確實想過要開始改變秦法,隻是嬴政怕短時間內事情太多而沒有下令,李斯卻在無意間主動做了。


    “本官知道你在想什麽。”李斯又看了看其他人:“也知道諸位在擔心什麽,無非就是這改動了我秦國上百年來執行的商君之法。”


    “可諸位,當年的商鞅製定秦法時是什麽時候?如今又是什麽時候?”


    “別的不說,僅國師的科學院就足以改變整個秦國,那秦法為何還非得延續百年前的商君之法?”


    “秦國難道就不能有繼商君之後的新改變嗎?”


    李斯深吸一口氣,開始對他們說著為何要改變秦法的理由。


    不僅是對平民的限製的改變,還有對商業的,還有對礦產資源的,甚至小到地方縣城城門的關閉時間都要求做些適應性改變。


    可以說,除了對軍隊的法律李斯沒寫之外,其他的一律都有變動。


    一側的空地上。


    被嬴政強迫來隱身偷窺廷會工作的李緣連連點頭。


    這李斯不愧有千古丞相之才!


    就那平民流動性,別說秦朝,哪怕是在後世,其實也相差不大。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除了爸媽南下去珠江省打工期間帶自己去過幾次外,自爸媽回來帶著他之後,他近十年都沒出過所在的地級市,還是到上大學時才去到省城。


    而他身旁,嬴政雖然也覺得李斯的話很好,卻在同時關注著其他十幾個官員的表情。


    那些方案李斯早在之前就問過他,這些改動與其說是李斯製定的,還不如說是李斯在自己和李緣給出的範圍內做出的答案選擇。


    反對李斯?


    那不是在反對李斯,這是在反對寡人……


    “政哥,我們就這麽偷窺?”


    “什麽叫偷窺?寡人隻不過是來看看有哪些官員依舊有問題罷了。”


    “問題?”李緣想了想:“是指不願意接受新的改革?”


    嬴政點了點頭,示意他看向聞谘。


    後者在李斯一頓說教後,成為了第一個改口支持的。


    “是不是覺得很意外?”嬴政笑了笑:“寡人原以為他會不表態呢,沒想到居然是第一個支持李斯的。”


    李緣默默的看著。


    幾分鍾後,當李斯說完了所有話讓眾人表決時。


    聞谘和韓非一起舉手,其後是陽沐,再其後才是隗林等其他部長。


    “聞谘吃錯藥了?”李緣問了一句。


    這人雖然說不是什麽壞人,可他古板啊!


    在很多事情上,古板的人比心壞的人更令人討厭,因為心壞的人是別有目的,但古板者真就是從思想上不認可你,但你還不能說他壞。


    “你曾經說他是保守派。”嬴政說:“可你要知道,但凡是官員,就沒有什麽所謂的派係之分,寡人知道這一點,所以從未對這幫臣子有過什麽擔心。”


    “當了官,他們會以利益為重,哪怕是你口中的貴族。”


    聞谘在確認嬴政和李緣決意推動改革後,自己就找理由說服自己,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可政哥,你怎麽確定他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改變的?如果他是真的看到大秦變好了而改變的呢?”


    “不可能的,人心短時間內是不會變的。”


    嬴政忽然道:“後世的官,這方麵也是一樣的吧?”


    李緣糾結了一下:“大概吧……”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都有。”李緣輕輕皺眉:“隻是我相信有些人哪怕做官了也不會被利益打動,曆朝曆代都有過這樣的人。”


    “秦朝有嗎?”


    “秦國有,秦朝沒有。”


    這下換嬴政沉默了。


    當看到李斯他們開始商討如何考察民情製定細分法律時,嬴政才說道:“回去吧。”


    下一秒,兩人出現在王座旁。


    嬴政帶著他走入一旁的一個宮室,從裏麵的一個書架上拿出了李緣送給他的那套《漢書》。


    “接著給寡人說。”


    得,又得忙。


    李緣接過書,翻到了書簽那一頁。


    上一次給政哥說完了《元帝紀》,按照慣例,他會把元帝時期相關人物的傳記念完,然後再開始說下一個皇帝的。


    沉默了一下,他直接翻到了《元後傳》。


    依照對政哥脾氣的了解,他首先問了一句:“政哥,心情如何?”


    嬴政當即就心情不好了。


    李緣凡是這麽問了,就代表接下來那段曆史很可能會讓自己感到心情波動。


    “你說就是。”嬴政深吸了幾口氣。


    “那我就說了哈!”


    “這之後的曆史有些特殊,算上這《元後傳》和之後的幾個帝王的紀,你可以大致理解為元帝之後的西漢就全是這個元後的時代。”


    全是元後的時代……


    這個話讓嬴政頓時浮想聯翩。


    難道又是女子當政?


    又是和呂後時期一樣?


    可就算是如此,為何會是在西漢後期?


    難不成西漢的滅亡跟這元後……


    “孝元皇後,王莽姑也……”


    隨著李緣的聲音,一個家族的起勢也開始漸漸展現在嬴政麵前。


    從一個女子成為皇後,然後全家崛起。


    到後來家族日漸龐大,權勢滔天。


    哀帝時期曾短暫的表麵上衰落,但實際上毫無作用,等哀帝死後又重回巔峰。


    當聽到王莽竄漢、而王政君擲璽怒罵時,李緣注意到了政哥的咀嚼肌動了動,神情也有些陰鬱,很明顯在咬著牙。


    念完了《元後傳》,李緣看政哥沒什麽反應,又接著念起了之後的成帝、哀帝、平帝三紀。


    整個過程中,嬴政除了在哀帝那時期說了句‘還算有點腦子’以外,一直都是沉默的。


    半個時辰後,李緣念完了《平帝紀》。


    “政哥,之後就是王莽的新朝了,再之後就進入東漢的創業時代了。”


    嬴政閉上了眼睛,隨後搖了搖頭:“下次再念。”


    聽到他說話似乎有點咬著牙,李緣突然間笑出了聲:“你在為漢末那幾個皇帝感到可惜?”


    “還有可恨!”嬴政冷哼一聲:“西漢初年,那呂家之事、劉徹剛繼位時被竇太後壓製的那些事情,難不成那幾個皇帝沒看過記錄?居然還能讓王家發展到如此地步,簡直可笑!”


    可笑嗎?


    或許在嬴政這種帝王看來是的。


    明明本朝就有過外戚奪權的例子,結果還這樣。


    可李緣搖了搖頭說:“人類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學不到任何教訓。”


    嬴政無法反駁,隻說了一句:“寡人的秦朝一定不會!”


    李緣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


    你固然可以,但你要是說你的秦朝肯定不會就有點……


    緊接著,嬴政又說道:“那個王政君,明明是她自己把家族帶到那個地步的,後期算是她在給王家當後盾維持著王家的權勢,她敢說她自己難道想不清王家的危局嗎?寡人看不見得吧?可如此行為,她最後還在悲哀西漢的滅亡,簡直是……”


    他憋了兩下:“自作自受!不知所謂!甚至是****……”


    一連說了好幾個罵人的詞語,甚至有些髒話,嬴政才感覺出完了一口氣。


    一旁,李緣就這麽靜靜的聽著。


    曾經他第一次看到曆史書上那些故事時,也會因為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而感動,會因為一些愚蠢決定而感到惋惜,會因為一些奸臣或者錯事感到憤怒。


    而嬴政作為一個擁有絕對雄心的帝王,聽到後世王朝居然有如此之事,他要不生氣就怪了。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王後熊梔。


    熊梔在秦國的族人已經隻剩下幾個遠親了,關係較近比較有地位的、比如曾經的熊啟他們,如今也毫無威脅了。


    嬴政鬆了口氣,看來寡人的秦朝暫時不會有這種事了。


    可也要防著以後。


    給扶蘇娶妻,一定得慎重才行。


    他想著想著思緒飄遠,甚至連以後假如扶蘇生了孩子、對自己王孫的娶妻標準都開始考慮了……


    看著他陷入思考,李緣默默的將漢書放回了側麵的書架上。


    等走回嬴政身邊,後者已經回過神:“你已經很久沒給扶蘇上課了。”


    “明天就去。”


    李緣伸了個懶腰,有些想念府邸裏的溫柔鄉了。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回科學院了。”


    ……一刻鍾前……


    科學院。


    在辦公室裏為一本新書提供初次模板的李由停下了筆。


    雖然有些累,可一想到自己的字會是今後大秦所有印刷書本的官方字體,他就止不住的樂嗬。


    與這相比,累點算什麽?


    要不是家裏還有個老爹壓著,他現在就敢自稱一聲“李公”!


    “副院!副院!不好了!”


    門外,一個小官的喊聲傳來,讓李由一陣皺眉。


    他起身推開門:“如此急躁,成何體統?!”


    “蒙武將軍摔傷了,現在在……”


    沒等他說完,李由趕忙朝著外麵跑去,跨過門檻時還差點摔了一跤。


    試驗場上。


    蒙武倒吸著冷氣坐在一個凳子上,一旁,兩個醫官正給他上著草藥。


    他的大腿部一片淤青,衣服上沾滿了灰塵,額頭上也有一處紅腫。


    李由氣喘籲籲的走了過來,抓過一個匠人:“怎麽回事?為什麽讓蒙將軍受傷了?”


    “不要怪他們!”蒙武回了他一句,看向前方那十幾匹還在被騎士安撫的馬匹:“是我自己不小心,沒注意!”


    先前他試驗了下子母炸彈的威力,結果讓他很滿意。


    然後他想起了大炮,想著用這個試試成效。


    後來靈感上頭,他又想著移動打炮。


    於是他盯上了馬……


    他讓工匠臨時組裝出了一台簡易版的戰車,把炮搬到了戰車上。


    結果還沒等搬子母炸彈打呢,第一發打普通炮彈的過程中,拉動戰車的馬被嚇到了,直接把他從戰車上甩了下來……


    聽著這個過程,李由一時居然找不到該用什麽詞來誇他。


    你說他勇敢吧,他恐高……


    你說他膽小吧,他居然敢自己親身上馬試驗……


    看著醫官給蒙武處理好了傷勢,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李由才驅散了人群。


    “蒙將軍,你是想致仕了嗎?”


    蒙武:“……”


    有些不善的瞪了李由一眼:“我之後會小心的。”


    “沒有之後了。”李由拉著他就走:“國師喊你,你先跟我去辦公室吧。”


    其實李由壓根沒接到國師的命令,他隻是想把蒙武先拉開而已。


    等兩人離開後,火藥分院的幾個匠人看著試驗場裏的大炮和炸彈,還有那台組裝起來的簡易戰車,互相對視了一眼。


    “我有個想法。”有個匠人忽然道。


    “哎!我也是!”同伴附和。


    “那……?”


    “開整!”


    幾個匠人決定完成蒙武未完成的試驗。


    於是當李緣回到科學院走出辦公室,來看望在李由辦公室裏休息的蒙武時,之前那個給李由報信的小官又來了。


    “副院!副院!又不好了!”


    李由的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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