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賴以棲身的這座宅子,還是當初舉家南來時賃下的。雖然算不上豪華,規模也自不校不過,自從三個月前他們逃離之後,在接下來那一場城破人亡的戰亂中,這宅子顯然遭過火災,結果前麵兩進被燒個精光,隻留下幾堵焦糊的頹垣斷壁和滿地的殘磚敗瓦,還有一些被燒得麵目全非的破壇爛罐。以至從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應是大門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環顧了一下,發現外邊也沒有董小宛的蹤影,倒是天井西邊的角落裏,坐著家中的幾位女眷——少奶奶蘇氏、劉姨太,還有丫環春英,正圍成一窩兒在做活計。他的兩個兒子則在旁邊嬉戲玩耍。早上的陽光照亮了她們的發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們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紙折的“金銀元寶”。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製作供喪事用的“金銀元寶”,是好不容易才攬到的一樁活計。雖然報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夠幫補一些家用。按理說,這種活兒也不該輪到蘇氏和劉姨太這種身份的人動手。但是自從在馬鞍山下遭了那一場劫難之後,因為再也養不起許多人口,絕大多數仆人已經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陸續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馬夫人身邊還留下一名春英使喚外,男仆就隻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員、號稱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競淪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這樣一種活計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種刺痛,一種說不出的羞恥。為了擺脫煩惱,他隻好移開眼睛,提高嗓門又叫:“小宛,小宛!”


    “哎,來了,來了!”隨著一聲答應,董小宛從屋角轉了出來。她雙袖倒卷著,腰間係著一條舊圍裙,手中提著一個冒出熱氣的銅壺。陽光下,那明顯消瘦了的臉蛋顯得有點灰白,但她仍舊眯起眼睛,微笑著問:“啊,相公起來了?”


    冒襄“晤”了一聲,轉身走回屋裏。


    董小宛連忙跟進來。她放下水壺,快步走近丈夫身邊,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後拿起床上的夾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銅壺,開始往臉盆裏對熱水……冒襄照例任憑侍妾在周圍忙碌著,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絞臉帕時,他才一伸手,把她攔住了。


    “我餓了,去把吃的拿來吧!”這麽吩咐了之後,他就走近水盆,把討厭地垂到胸前來的發辮甩到背後,然後撈起臉帕,三下兩下地草草洗完了臉,隨即在一張用木板和磚塊臨時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一道陽光從窗戶上方射進來,使四麵光禿禿的牆壁浮泛著一層朦朧的光影。這屋子雖然逃過火燒的劫難,但是牆壁仍舊留下許多黑煙熏過的痕跡。不過,冒襄眼下卻根本沒有心思注意這些。他隻覺得腦子裏空空落落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在一處,心中卻一陣一陣地發慌。肚子裏轆轆饑腸,也蠕動得越來越頻繁;而在靠上一點的地方,大約是胃部,則開始隱隱作痛……“是的,這種鬼日子實在很難熬下去了!”冒襄用雙手按著肚子,沉思地想,“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也許回如皋會好一點,那裏畢竟是自己的家。不像這裏,寄人籬下。那麽,還是早點回去?可是……”“相公,請用膳!”一聲輕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發現董小宛已經把一雙筷子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糊狀食物擺到自己麵前。他“噢”了一聲,立即拿起筷子,俯下身去,忽然,鼻孔裏鑽進一股熟悉的玉米氣味,那是一股發了黴的、令人厭惡的氣味。頓時,他的胃裏酸水湧起,喉頭止不住一陣作嘔,差點沒當場吐了起來。


    “混賬,怎麽又是這些東西!”他把筷子猛地朝桌上一摔,回過頭去,瞪起眼睛質問:“我不是說過嗎,頓頓都是這種東西,是會把人吃死的!總要換一個口味。可你們就是不聽!為什麽不聽?啊!?”


    事先顯然估計到丈夫會有這種反應,董小宛沒有驚慌,隻是那張氣血不足的臉蛋變得更加蒼白。她低下頭去,沒有做聲。“你們為什麽不聽?啊!?”冒襄又逼問了一句。


    “……”


    侍妾固執的沉默,更激起冒襄的怒火。他使勁一跺腳:“好啊,你不說!你是成心氣我,害我!那麽我也不吃,就這麽餓著,餓死!看你怎麽辦!”說著,他就噔噔噔地走到床邊,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董小宛那單弱的身子分明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嫵媚的大眼睛裏閃過一絲焦灼的、絕望的神色。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打算有所分辯,但終於隻是行了一個禮,輕聲說:“請相公息怒,是賤妾的不是,一時疏忽了。賤妾這就給相公換過。”


    說完,便端起桌上那碗玉米糊,匆匆走了出去。


    這一下,反倒出乎冒襄的意料。因為他盡管大發脾氣,心中其實也明白:在目前的艱難時世,加上自己這種人丁孤弱的人家,除了靠友人周濟之外,幾乎別無生計。能夠吃得上一口玉米糊,哪怕是發了黴的,也已經很不容易了。不過,這種“食物”又是如此難以下咽,加上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實在使他有點熬不下去。剛才,他與其說是當真認定董小宛成心同他作對,不如說是拿侍妾出氣。


    現在看見董小宛答應得如此爽快,倒出乎他的意料。


    “嗯,莫非她還真的背著我,私下藏著什麽好吃的東西不成?”望著侍妾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疑惑地想,嘴裏隨即湧出一股饞涎,腹中的饑火也越加熾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揭起門簾,跟了出去。


    外麵陽光燦爛。奶奶蘇氏等三個女人大約貪圖暖和,依舊圍坐在西頭的角落裏埋頭做活計。大約發覺這邊的動靜,劉姨太正抬起頭來。冒襄心中微一遲疑,隨即別轉臉,裝作沒事的樣子,慢慢踱向左側,直到轉過屋角,才重新邁開大步,急急跟過廚房去。


    這宅子本來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因為遭了火災,已經徹底燒毀。現今的這個廚房,是用磚頭就著破灶臨時壘起來的,頂上也沒有瓦桁,遇上刮風下雨就得轉移到屋子裏去生火做飯。由於家中人手少,冒成為著張羅一家人的生計,又得成天忙著往外跑,因此廚下的活兒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冒襄走近廚房,就再度放輕腳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搗什麽鬼。然而,沒等見著董小宛,就先聽到一陣奇怪的嗚嗚聲,其間還夾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息,冒襄不由得一怔,舉步跨進去,這一下,才看清了:原來侍妾披散了頭發,站在灶邊,一手拿著一把剪刀,一手掩著臉孔,正在嚶嚶啜泣。


    “你、你做什麽?”冒襄嚇了一跳。


    顯然沒有料到丈夫會隨後跟進來,董小宛也是一驚。她忙不迭去擦臉上的淚水,掩飾地說:“哦,沒、沒什麽……”說著,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後。


    冒襄腦袋“嗡”的一下,漲大起來。他不及思索,猛地躥上前去,捉住對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奪了下來。


    “你、你居然想尋死?”他握緊剪刀,瞪大眼睛,厲聲質問。由於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了幾句脾氣,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尋短見,冒襄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哦,不,不是!不是的!”晾恐的董小宛搖著手,連聲否認。


    “那——你想做什麽?”


    “……”


    “你說,說呀!”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際的頭發,惟恐冒襄搶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舊不說話。


    看見侍妾這樣子,冒襄再度憤怒起來。他一抬腳,把擋在跟前的一張小凳子踢到一邊:“你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覺著我還倒黴不夠,還要再尋死給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腸!”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來;隨即,又像害怕驚動了別人,一下子把嗓門壓下來,急促地分辯說:“賤妾、賤妾隻是想把頭發剪下來,給後對門的王賣婆換點米……”“什麽?換米?”


    董小宛使勁地點點頭:“她向常老是誇賤妾的頭發好,若是賣給做假髻的,定能賣個好價錢……”停了停,她看著丈夫,又慌亂地解釋說:“賤妾、賤妾也知道不好,這等做,下作,丟了份兒,家裏的份兒,可是、可是……”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真……真是沒有辦法了呀!”


    說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著灶台,一手掩著臉,軟弱地、悲苦地嗚嗚哭泣起來。


    冒襄大睜著眼睛聽著,也就是到了這時,那隻緊握著剪刀的手才放鬆開來。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還想數落對方幾句;但再度分明起來的饑餓感覺,又使他忽然變得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隻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剛才那張小凳子上。


    弄清隻是虛驚一場,冒襄總算緩過了一口氣,至於侍妾的哭泣,卻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理會。現在,他感到異常失望的是:原來對方並沒有藏著什麽好吃的東西!當然,為了讓自己能吃上一口好點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鍾愛異常的頭發。就衝著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經無法再說什麽。隻是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兵荒馬亂、剃發成風的時世,到底會有誰肯出錢出米,來換這種隨處都可以撿到的、輕賤得連垃圾都不如的東西?更何況,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氣傲,竟然落到讓侍妾鬻發糊口的地步,也確實落魄得夠可恥可羞!


    這麽想著,冒襄的苦笑就化為透心的悲涼,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感覺。


    倒是董小宛,這會兒已經平靜下來。她大約把冒襄的沉默,當成是正在猶豫,於是一邊揩去腮幫上的淚水,一邊做出勉強的微笑,慰解地說:“相公,想起來,頭發太長也不好,不隻梳起來費時,而且做活也礙手礙腳的。依賤妾之見,還是幹脆剪了它,也……也是一舉兩得。”


    冒襄沒有抬眼睛,隻是搖搖頭,啞著嗓子說:“好端端的頭發,我們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們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麽?嗯,一定不能剪,就讓它留著吧。


    這玉米糊——”


    他沒有把話說完,隻伸出手去,從灶台上端起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了下去。


    五


    “如果剛才那一碗是毒藥,倒正好,此刻我已經兩眼一閉,什麽都看不見,也什麽都不用管了!可惜偏偏隻是比毒藥還難喝的發黴玉米糊!結果死不了不算,還得繼續靠它一頓一頓地塞肚子!哎,這種鬼日子,實在是叫人熬不下去了!真是熬不下去了!”冒襄一邊把從胃裏冒出來的酸水強自咽回去,一邊默默地想。


    這當兒,他已經離開寓所,走在前往張維赤家的路上。因為愈來愈感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終於拿定主意去找老朋友,看看對方能否幫點忙。


    由於剛才那陣子耽擱,已經到了晌午時分。雖然太陽在頭頂和煦地照臨著,但畢竟進入十月初冬,北風吹到身上,依舊有點冷颼颼的。冒襄微弓著身子,縮著腦袋,匆匆穿過因為戰亂而變得一片破敗的衙前大街,拐進一條狹長的巷子裏。


    這是一條他經常來往的巷子。最初的一次,是剛剛來到海寧時,由張維赤領著他經過的。記得那時候,這巷子是那麽清幽潔淨,房舍是那麽整齊考究,居民又是那麽悠閑自足,以致使他驚異之餘,不禁為之駐足神迷。可是僅僅過了半年,一切都全變了。整條巷子變得瓦礫遍地,垃圾成堆,野狗躑躅,蒼蠅亂飛,簡直成了一座廢墟。由於大批居民都在戰亂中出逃或死亡,到如今也隻遷回來一小部分,結果許多房屋被棄置,其間還不止一次地遭到洗劫。因此不但屋中空空如也,而且不少門扇和窗欞都被拆掉、弄走,隻留下一個個沒有遮掩的大洞,看上去活像一具具僵死的怪物,向行人並排著張開了醜陋的大口。固然,也有那麽三數家由於有人居住,門前也收拾得像樣一些,但是仍舊躲不開終日浮蕩在空氣中的那股揮之不去的臭氣……冒襄如果不是貪路近,是不會再打這兒過的。盡管如此,他也止不住一邊用衣袖掩著鼻子,一邊不斷加快腳步。


    然而,沒等他走出巷子,忽然聽見前麵橫街的方向,傳來一股異樣的聲浪——像怒潮奔湧,又像急鼓齊擂,而且來勢迅疾,轉眼的工夫,就來到跟前!冒襄剛剛來得及抬起頭,一匹沒有轡頭和鞍韉的黃褐色戰馬“呼啦”一下,擦著他的身子直奔了過去,緊接著是第二匹、第三匹!總算冒襄躲得快,才沒給碰倒。匆忙中他抬頭一望,發現後麵的馬匹更多,各種毛色都有,在幾名清兵打扮的軍士驅趕下,擠著挨著,噴著響鼻,蜂擁而來。馬蹄到處,巷子裏的雜物和垃圾給踢得滿地亂飛。冒襄見來勢凶猛,連忙全身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敢動。雖然如此,仍舊被飛濺起來的汙泥和垃圾弄得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


    “哎,這馬隊一過,得小半天才完。你這客官,先進來躲會兒吧!”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忽然有人大聲招呼說。


    冒襄回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站在一戶人家的門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正從半掩的門扇裏朝他招手。老頭兒的身後,還坐著一個婦人,正袒著胸脯給孩子喂奶。冒襄怔了一下,待要站著不動,但撲鼻而來的腥臊濁臭,熏得他實在有點透不過氣來,加上那些烈馬橫衝直撞,情形也確實相當危險。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向旁裏跨出一步,把身子縮進門裏。於是,他又發現裏麵原來還有一個瘦長漢子,正用竹篾在那裏箍一隻木桶。冒襄賠個小心,朝主人行過禮,就緊挨著門邊站住,不再動了。


    那家人剛才無非是出於好心,看見門已經掩上,也就不再理會,隻顧繼續談他們的話。


    “嗯,你昕聽,這馬也真是多!你爹我在海寧活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多的馬!”那個老頭兒說。


    漢子哼了一聲:“這還不叫多呢!前些日子我打杭州城下過,嗬,滿山遍野地放著,那才叫多呢!還支起一座一座大圓帳篷,猛一看,誰還認得是江南地麵,倒像到了邊關絕塞似的!”


    老頭兒點點頭:“這話在理。就拿城裏說吧,自從八月底大兵班師回營之後,已經兩個月不見馬隊過了。今日不知撞了什麽邪,忽然又來了許多軍馬。從早晨到如今,已經數到第三撥了!”


    漢子沒有立即回答。他使勁把篾圈從桶底的一邊套進去,又用斧頭背敲打了幾下,箍緊了,這才抬起頭,說:“撞什麽邪?八成是又要開仗了!昨日我聽人說,魯王爺在紹興派出十路兵馬,天天在錢塘江上擂鼓叫陣,要打過江來呢!”


    “什麽,又要開仗?這可是當真?”


    “哼,瞧這韃子的馬隊不歇地過,怕是假不了!”


    老頭兒眯縫著眼睛,還未接口,喂奶的婦人已經緊張起來。她一把抱起孩子,用前襟掩住胸脯,站了起來問:“那、那會打到這兒來麽?”


    那漢子停住手,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看冒襄,長長吐出一口氣,說:“誰知道!不過,這打仗嘛,好比吃肉,要吃就要挑肥的。杭城是大地方,韃子的大軍都在那邊。不比我們這兒,自從八月裏打了那一仗,城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到如今就剩下我們這些個‘驢蹄筋’,捏在一起也榨不出幾滴油來。依我看,魯王爺要打也會先打杭城。我們這兒,哎,一時還輪不著呢!你說是麽,老爹?”


    老頭幾點點頭:“嗯,這話在理!前些日子,這兒也沒有大兵駐守。魯王爺要打,早就該打過來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這家人憂心忡忡地談論著,站在門邊的冒襄心中卻噗通噗通地急跳起來。說實在話,盡管他為了一家人的活命,不得不剃掉了頭發,但是內心深處,始終並不打算從此死心塌地投向清朝,去當那些化外夷狄的順民。他知道浙東地區還在堅持抗清,總期待著尋找機會,逃到那邊去。隻是由於隔著一條大江,加上不知道義軍那邊的情形到底怎樣,才又一直遲疑著。沒想到,魯王的軍隊竟然決定打過江來,而且一舉派出十路兵馬!那麽就是說,義軍在這半年中果然大有進展,並且已經強大得敢於全線出擊。那他們的意圖是什麽呢?看來很可能打算一舉收複杭州。如果是這樣,海寧就一定會成為進攻的重點。因為這個地方根本不是那個漢子所說的那樣無足輕重,恰恰相反,它距杭州不遠,與義軍占據的蕭山縣也隻隔著一片特別狹窄的江麵,三者互為犄角,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這麽想著,冒襄渾身就不由得冒出汗來,有片刻工夫,隻顧呆呆地站著,心中感到既激動,又紛亂。


    “喂,客官,馬都過完了,還呆著做啥哩?”一聲呼喚在耳邊響起,冒襄怔了一下,回過神來。果然,先前門外那股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已經聽不見了,巷子又恢複一片沉寂。他回頭望了望主人,有心打聽更多一些開仗的消息,但隨即又覺得對方見識淺陋,未必能得著要領,還不如趕快去問張維赤;於是便道過謝,轉身出門,沿著狹長的街道,匆匆向前走去……六到了張維赤的家,卻發現大門緊閉。敲了好一陣,才有張家的一個仆人匆匆出來開門。看見是冒襄,那瘦長個子一邊用濕布擦著肮髒的大手,一邊賠笑說:“主人不在家。”問去了哪裏,也說不知道;但又不按以往那樣,請客人進屋奉茶。冒襄不由得起了疑心,於是說聲:“那麽,我就坐等你家主人回來便了!”


    也不待對方答應,就徑自跨過門檻,走進天井裏去。


    與冒襄不同,張維赤世居海寧,雖然不是什麽豪富,但城中的親戚朋友多,過活的辦法門路也比冒襄多得多。他的這所宅子並不大,但沒有遭到火燒,從天井到裏麵的房舍都還相當完好。起初張維赤也曾邀冒襄一家搬過來祝冒襄不想過於麻煩朋友,執意不肯,才作罷了。不過,每逢遇上束手無策的難題,冒襄仍舊隻得找上門來。


    “先生,請進堂屋小坐,或者我家主人轉腳便回。”大約發現客人走進天井,就站著不動,那仆人跟上來說。


    “嗯,你家主人打算搬家麽?”冒襄望著散亂地攤開在天井的箱籠雜物,好奇地問。那些箱籠有的已經關上,並用繩索捆紮結實;有的則還打開著,露出裏麵的衣被雜物。三個、丫環老媽模樣的女人正在旁邊忙著收抬。


    “回先生:不是搬家。”仆人回答。


    “不是搬家——那為的什麽?莫非打算逃難?”


    “先生是說逃……逃難?哦,這個,主人沒有這等說。小人不知。”


    對方這樣回答,換了在平時,冒襄出於禮貌,就不會再問了。但眼下正關切著浙東義軍的動向,他就破例地認真起來:“不知?你們怎麽會不知?”


    “哎,我說相公,”一個女人的嗓音接上來,是那個長著一張圓盤臉的中年女仆,“主人怎麽打算,小人們做下人的又怎生得知?八成呀,是主人瞧著今兒個天氣好,故此吩咐小人們把箱籠搬出來曬曬日頭也未可知!”


    如果僅僅隻是把衣被搬出來晾曬一下,做主人的是不會不說清楚的。可是這些仆人卻一個個都推說不知,顯見是成心欺瞞搪塞。而且,這個女人說話的口氣,也分明透著某種鄙嫌不遜的意味。冒襄錯愕了一下,不由得心裏有氣,於是瞪起眼睛,訓斥說:“混賬的狗才!你們拿我冒某當什麽人了?竟敢在此戲弄本相公?啊!”


    那幾個仆人自然認得他是主人的朋友,被他一喝,都不敢回嘴,但也隻是呆著臉,管自去收拾地上的箱籠雜物。看見這樣子,冒襄愈加焦躁,正要大聲追問,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說:“哎呀,原來是辟疆來了!失迎失迎!”


    冒襄回過頭去,發現是老朋友回來了。大約是趕路太急的緣故,張維赤微胖的臉孔漲得通紅,剃光了的前額上還滲出星星點點的細汗珠子。


    “咦,辟疆,怎麽不進屋?進屋去坐呀!”張維赤熱情地催請說,沒發現天井裏的氣氛不對。“快,奉茶!”這麽吩咐仆人一句之後,他就挽起冒襄的胳臂,把朋友引到堂屋裏去。


    “對了,還有什麽吃的,也拿出來,”張維赤用袖子揩著額上的細汗珠子,從仆人手中接過茶,又吩咐說,“在外問跑了半天,我也餓了!”


    等仆人答應著去了之後,張維赤這才轉過臉來:“唔,那麽,魯王揮兵渡江的事,兄想必已經聽說了?”


    冒襄的目光還在追隨著仆人的背影,“嗯,吃的東西?不知他能拿出什麽來?”


    這麽心動地猜想著,驀地,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嗯,弟適才聽路人說,魯王派出十路兵馬打過江來。也不知真假,正要來請教兄。”


    “這是真的。弟也是這兩日才陸續聽說,近幾個月來,南邊果然鬧大了,在紹興監國的魯藩手下號稱有十萬大軍,還有在福建稱帝的唐王,也有許多兵馬……”說到這裏,仆人的腳步聲再度響起,食物端出來了,原來是熱氣騰騰的紅薯米飯。不過,卻隻有一碗,筷箸也隻有一雙。


    “咦,冒先生的呢?”張維赤詫異地問。


    “回老爺,”那仆人一邊把飯和筷箸放到張維赤的麵前,一邊恭順地低著頭回答:“適才小人叩問過冒先生,冒先生說他已經用過了!”


    “噢,原來我兄已然用過了?”張維赤詢問地轉向冒襄。


    起初,看見隻端出來一碗一箸,冒襄也頗為疑惑,因為縱然隻是紅薯米飯,但那香噴噴的氣味卻令他立即饞涎直冒,饑腸作響,很想也能吃上一口。有片刻工夫,他還猜想著對方也許是分兩次端出來,不料,鑽進耳朵的竟是仆人那麽一句當麵胡扯的話,他不禁為之愕然。不過,當接觸到撒謊者那隱藏在眼皮底下的狡獪目光時,他心裏忐忑了一下,多少有點醒悟了——記得剛才進門時,自己因為一時氣惱,嗬斥了他們兩句,看來他們便記恨在心,卻故意在這當口上來報複自己。“啊,這些可惡的狗才,竟敢如此!”他頓時麵紅耳赤,羞惱交集地想,“什麽狗屁紅薯米飯!要換了當年,便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我冒襄又何嚐眨過眼睛!如今不過是虎落平陽,便落得被這些狗東西來欺負!”然而,憤怒歸憤怒,出於對臉麵的顧惜,他卻隻有硬著頭皮,點一點頭,說:“兄台請自便,小弟——嗯,已然在家中用過了!”


    這麽說了之後,為著不受那碗米飯的引誘,他就咬緊牙齒,別轉臉,不去瞧張維赤;同時,也盡量不去想那些仆人得意的鬼臉。


    幸而,張維赤也許確實是餓了,也許覺得在朋友麵前獨自進餐有失禮數,三下兩下就把那碗飯扒完,隨即重新端起茶杯,說:“嗯,適才弟說到哪兒了?哦,對了——聽說前時我們逃出海寧那陣子,魯王的兵馬從南邊渡過錢塘,攻下了富陽、於潛,勢力已經伸展到浙西。這一次他派出許多兵馬,不用說,是意欲圍攻杭州。如今錢塘江上,日日喊殺連天,正打得熱鬧呢!”


    冒襄緊皺著眉毛,專注地聽著,一顆心再度急跳起來。證實本以為毫無希望的局麵,當真出現了轉機,自己也有可能因此擺脫眼前的狼狽處境,重新回到“自己人”的營壘中去,他不禁大為興奮。這種心情又由於剛才那個無端的折辱,而變得更為急切。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已經多少有所聽聞,說不定就會振臂而起。


    他正打算向對方打聽得更詳細一點,卻聽見張維赤說:“韃子近日派了兵來駐海寧,此間遲早又要開仗,住不得了。好在到如今也沒剩下多少東西了,無非是些日常用物,胡亂歸攏一下,就完了——哎,兄請用茶!”


    冒襄本能地端起杯子,聽了這話,頓時又停住了:“兄是說,打算逃難?”


    他疑惑地問,隨即想起進門時看見的那些箱籠行李。“嗯,”張維赤點點頭,“既然已經剃了發,就隻能跟著韃子跑了!要不然,等南兵打過來,可就活不成了!”冒襄驀地一驚:“啊,活不成了?這話怎講?”


    “是的。”張維赤抬起頭,苦笑了一下,“聞得南邊認定,凡是剃了發的,就成了韃子,一經捉到,統統殺卻!前些日子南兵攻澉浦時,許多鄉民都因此被殺死。當時弟的一位遠親,也被捉住,是混在死人堆裏,才撿回性命的!”


    “那麽、那麽南兵難道不知道他們剃發是被韃子逼的麽?”冒襄著急地追問,同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那些鄉民當時也是這等苦苦哀求他們。惟是南兵說,這發式衣冠,是祖宗傳下來的,誰個剃了,就是背祖滅宗,成了與韃子一樣的虎狼禽獸,甚至連虎狼禽獸都不如,隻是替虎狼引路食人的倀鬼,留著都是禍根,非殺盡不可!”


    冒襄目瞪口呆地噎住了。說實在話,在被家人逼著剃去頭發的當兒,他心中雖然也痛苦不堪,恨自己心腸太軟,顧慮太多,既不能拋開一切,投奔義軍,又不能橫刀自裁,一死了之,結果落得個忍辱含羞,苟且偷生,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如此一來,自己——還有家人們,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競成了虎狼禽獸,成了該死的倀鬼!


    “可是,這分明是不對的,是胡鬧!”他猛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反駁說,“民眾明明是被迫的,我們都是被迫的!怎麽就成了異類?我們不是異類!我們……”他本想大聲申辯下去。然而,當目光落在張維赤那半爿鋥光瓦亮的腦殼和支楞在後麵的辮子上時,他就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那令人厭惡的可恥模樣,嗓門也低了下來,並且閉口不說了;半晌,終於垂頭喪氣地坐回椅子上。


    “聞得這些天南兵忙於輪番向杭城搦戰,一時還顧不上海寧。”張維赤又說,“他一旦騰出手來,說不定立時就到。兄還須早自為計才好!”


    “……”


    “嗯,兄還是早自為計的好!”張維赤又重複了一句。


    “那麽,兄是何時得知此事的?”冒襄陰沉地反問,沒有抬頭。


    “這——也就這兩三日吧!”張維赤的口氣有一點含糊,隨即又解釋說:“弟本欲早點知會兄,隻因弄不清南兵到底來不來,所以……”冒襄尖銳地瞥了對方一眼,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怨忿:“哼,原來他得知消息已經好些天,卻隻顧自己忙著張羅出城避禍,把我拋到了腦後。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來,才叫我早自為計!都到這種地步了,還能早什麽?又有什麽‘計’可‘為’?”


    “哦,瞧我簡直是忙昏了頭!”大約看見冒襄沉著臉不說話,張維赤眨眨眼睛,顯然記起了什麽,說:“好些天不見,令尊、令堂的貴體想必都康健?”


    冒襄沒有馬上吭聲,直到張維赤被眼前的靜場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說:“多承垂問,托庇粗安。”


    “噢,這就好!這就好!”張維赤連連點著頭,停了停,又提醒說:“不過,還須早自為計——海寧離江邊太近,最好躲得遠些,越遠越好!”


    無論是眼下在海寧還是前些日子在海鹽,冒襄一家都可以說是人生地疏,全靠張維赤安排照應,才勉強捱到今天。要是再度離開海寧,一家人可就變得前路茫茫,不知應該投奔何處。但這一次張維赤遲遲不向自己通報消息,剛才又是那樣一種口氣,看樣子已經不打算繼續給予安排……“哼,什麽‘早自為計’!無非是你想把我們一家當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罷了!怪不得剛才那頓飯,你獨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惱恨之極地想。


    雜遝的馬蹄聲,又從外邊的街巷裏傳了進來。由於兩位朋友暫時停止了談話,這急雨般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冷酷、無情,像一顆顆尖利的釘子,一直敲進人的心裏……終於,冒襄一挺身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朝門外走去。“哎,辟疆,你要上哪兒?”大約看見他神氣有點不對,張維赤奇怪地問。


    這一次,冒襄倒主動站住了。他偏過身子,望著一臉茫然的朋友,淡淡地說:“上哪兒去,兄這就無須管了。總而言之,今後弟也不會再來勞煩兄就是!”


    說完,他便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任憑張維赤在後麵大聲呼喚,再也沒有回頭。


    七


    魯王軍隊蠻橫而殘暴的報複行為使冒襄感到震驚和絕望。在城東他的家裏,同樣的消息也已經傳開,並且在家人中引起巨大的恐慌。


    消息是由冒成帶回來的。目前家中惟一剩下來的這名男仆,幾乎獨力挑起了養活全家大小的擔子。也真虧了他的耿耿忠心和特別能幹,這個十口之家雖然生計艱難,尚不至於斷炊絕糧。今天,冒成受雇到城外去替人打短工,聽到魯王的軍隊將要打過江來,並對剃發投清的士民橫加誅殺的消息,十分緊張,立即趕回家中報信,正好冒襄外出不在,便報告了冒起宗。冒起宗目瞪口呆之餘,讓冒成馬上到張維赤家去找冒襄。誰知冒成去了半天,卻獨自回來,說冒襄已經離開了張家,到底去了哪裏,張維赤也不清楚。於是一家人便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愈加惶急起來。


    現在,冒成已經再度出門,去繼續尋找。馬夫人、奶奶蘇氏、劉姨太、董小宛,還有丫環春英,則齊集在冒起宗的屋子裏,等候消息。已經過了晌午,桌子上,那一席幾乎頓頓如此的午飯——發黴的玉米糊,也擺開了很久,可是大家全都愁眉苦臉,誰也沒有心思去吃。這當中,照例又數馬夫人最為驚恐緊張。老太太手中拿著一串念珠,盤腿坐在用破竹門搭成的坐榻上,一會兒閉著眼睛,嘴裏念念有詞;一會兒張開眼睛,問:“襄兒……回來了麽?怎麽……還……不回來呀……”顫抖的聲音,失神的目光,愈加把人們弄得意亂心煩。大家知道她的秉性,因此都不去阻止。但是時間一長,可就有點忍受不了。冒起宗首先跺一跺腳,發火說:“夠了!別顛來倒去的嘮叨個沒完了!聽見沒有?”


    這聲斷喝似乎有效,馬夫人果然停止了誦經,拿著念珠的手也垂了下來。然而,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時,老太太卻再度睜開眼睛,固執地用顫悠悠的嗓音問:“襄兒……回來了麽?怎麽……還……不回來……”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同時,不無擔心地把目光投向冒起宗。發現老爺那張清臒秀氣的臉驀地漲紅了,顯然要發更大的脾氣,奶奶蘇氏連忙站起來勸解說:“哎,老爺別生氣。太太是心裏著急罷咧!說來也真是的,竟有這種駭人的事,誰個心裏不著急呢!偏偏相公又不見回來!桌上的飯都涼了。依媳婦之見,老爺、太太還是先吃飯吧!”


    說著,她就挪動小腳,走向桌子,伸手摸了摸盛著玉米糊的碗,回頭吩咐:“小宛,這飯都涼得不能吃了,拿到廚下去熱一熱再端來!”


    董小宛早在旁邊準備著,連忙答應一聲,上前去把玉米糊倒回瓦罐裏,誰知,卻聽見馬夫人有氣無力地說:“不要熱。襄兒不回來,這飯我是不吃的!”


    “別聽她的!”大約看見董小宛訕訕地住了手,冒起宗冷冷地說,“為什麽不熱?熱!她不吃,我要吃!”


    老太太溜了丈夫一眼,嘴巴開始一扁一扁的,可憐巴巴地說:“啊呀,你今兒個火氣可真大!我知道,你是嫌我拖累你。不錯,我膽小,我沒用!你也不用發火,趁著又要逃難,你就把我丟下,讓我死了好了!”說著,用袖子掩著麵孔,嗚嗚地哭泣起來。


    “你說什麽?我嫌棄你?這挨得上嗎!我是叫你不要嘮叨個沒完!南兵就要打來了,凡是剃了頭的碰見都得死!你知道不知道?是我得死,不是你!知不知道?啊,已經夠煩的了,可是你還要胡攪蠻纏!”冒起宗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


    兩位老人家這麽一吵不要緊,夾在中間的董小宛卻被弄得進退兩難。她站在桌邊,去拿玉米糊又不是,不去拿又不是。正在狼狽之際,忽然聽見有人說:“哎,你呆著做什麽?不管現在老爺、太太吃還是不吃,這玉米糊都不能這麽放著呀。你就先拿到廚下去熱著好了!”


    說話的是生得身材矮胖的劉姨太。因為替冒襄添了一個弟弟而顯得頗為神氣的這個女人,一邊擺弄著剛滿周歲的男嬰,一邊在轉著眼珠子,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董小宛被她提醒,如同得救似的,連忙答應一聲,把玉米糊一碗一碗地倒回瓦罐裏,雙手捧著,匆匆走出屋子去。


    劉姨太斜眼目送著,等董小宛的背影消失了,她才回過頭來,歎了一口氣,說:“按說呢,我們這個家本來可是好端端的,別說老爺、太太從來都和和氣氣,就是我們這些人,何嚐吵過架?可自從她進了門之後,禍事就接二連三的,沒有斷過!哎,也不知少爺當初是怎麽打算的,什麽正經人家的女兒不好娶,偏偏娶回這麽個沒根沒蒂的貨!”


    停了停,看見屋子裏的人全都轉過臉來,現出疑惑的神情,她又接著說:“按說呢,她也是個苦命可憐的人兒,年紀輕輕就落到了那種地方。想來總是前世積下的罪孽,故此今生注定要吃苦受罪。隻是,就怕她積孽太重,自己報償不來,還要拖累旁邊想搭救她的人也一齊倒黴受罪!”


    這一回,大家自然都聽明白了。奶奶蘇氏望了望公公和婆婆,發現兩位老人沒有吭聲,她就做出微笑,說:“姨太太這話也說得太唬人!依媳婦瞧,小宛這丫頭倒還循規蹈矩,手腳也勤快。有她在相公身邊,媳婦倒省了許多操心!”一邊說,一邊眼圈卻紅了。


    劉姨太撇撇嘴:“我也是常常這等誇她——太太知道的。可就怕命太苦!再規矩勤快也是白搭。要不,怎麽進門快三年了,至今肚子裏連個影兒也沒有?”


    如皋冒氏中他們這一房,至今人丁單弱。這已經成為家人的一塊共同的心玻現在聽劉姨太這麽一說,大家頓時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禁變了臉色。


    “哎,想想嘛,有些事兒也真覺著蹊蹺!”蘇氏皺著眉毛,疑疑惑惑地說,“我家在如皋本來住得好端端的,自從小宛丫頭進門後,才隻一年,就又是逃難,又是遭搶,還死了那麽多人,直落到如今這種地步!而且還沒有個完!莫非、莫非這當中真有什麽古怪不成?”


    “要……要是這等,”馬夫人顫抖著嗓門接上來,“那麽,前……回逃難,襄兒曾……說,將她拋下,是我同老爺不……不忍心,把她又帶上了,結果,倒成……了禍根?”


    她說的前回逃難,是今年六月舉家離開海寧,決定向東逃往海鹽時,冒襄感到孤身一個,既要照顧父母,又要照顧妻兒,實在力不從心,為了避免閃失,曾經提出把董小宛就地托付給朋友照料。這件事,當時大家都知道,後來因為到底沒有這麽做,也就丟開了。不過,此時此刻,聽馬夫人重新提到這件事,大家都不禁麵麵相覷。倒是冒起宗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他搖一搖頭,站起來說:“豈有此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遭受屠戮之家又何止千萬!怎能將根由歸之於一個弱女子?哎,你們這些都是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啊呀,老爺,”劉姨太柔聲地分辯說,“這種事可是有的呢!妾聽人……”她本想說下去,可是站在門邊的、r環春英忽然發出“噓——”聲,並且豎起一根指頭,把她止住了。


    片刻之後,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隻見董小宛重新出現在門口。她顯然不知道剛才屋子裏的議論,跨過門檻之後,就習慣地站到一旁,轉動著眼睛,現出有所等待的神情。“嗯,你怎麽了,莫非打算出門?”由於注意到董小宛的頭上,異樣地用一塊羅帕包住了發髻,冒起宗發出詢問。


    “哦,不是的。”董小宛趕緊回答。


    “那麽——”


    “稟老爺、太太、奶奶,”董小宛上前一步,跪了下來,“婢子適才聽說,魯王爺的兵打過來,凡是遇見剃了發的,都不放過。婢子想,若是老爺和相公裝上假發髻,就不怕了。可是急切之間,哪裏去尋這做髻的頭發?故此……”“啊,你——就把頭發剪下來了?”


    董小宛輕輕地點一點頭:“剛才婢子在廚下,後對門的王賣婆過來說,眼下城裏人人都搶著收羅頭發做假髻,問婢子賣不賣,還說有人願出好價錢。因此提醒了婢子——”她一邊說,一邊把藏在袖子裏的一束頭發拿了出來,捧在手裏,微微紅了臉,補充說:“就不知合不合用……”在董小宛回稟冒起宗的當兒,屋子裏的女人們起初還冷著臉,擺出愛聽不聽的樣子。但漸漸,她們就變得專注起來。不過,當碰到董小宛明亮的目光時,一個個又不由自主地即時移開了眼睛。


    冒起宗看了她們一眼,沉吟著,隨即以一種眾人所少見的和顏悅色對董小宛說:“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隻是好端端的發髻,你也不同我們商量,就剪了,未免太快了點兒。眼下到底怎麽辦,還沒定呢,總得等襄兒——”他本要說下去,忽然,像遭到什麽禁製似的,頓住了,一雙眼睛卻直愣愣地望著門口。


    大家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去,頓時,也像被扼住了喉頭似的,變得目瞪口呆。


    不錯,那是冒襄,是全家望眼欲穿地等待著的冒襄!然而,令她們大吃一驚的是,眼前的冒襄已經完全不是早先離開時的模樣。他那白皙的臉孔變得異樣的通紅,辮子散掉了,頭發紛披著,身子也在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一股濃烈的酒氣從他的身上彌漫開來,中人欲嘔。


    “哎,相公,你、你喝了酒?”蘇氏戰戰兢兢地問,忙不迭迎上前,打算攙扶他。


    但是冒襄粗暴地推開妻子。他一手撐住門框,慢慢轉動著臉孔,醉眼迷離地環顧著。當目光落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時,他就歪斜著身子,蹣跚地走過來,一屁股坐了下去。


    “襄兒,你……怎麽啦?”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問,隨即由春英扶著,來到兒子跟前。


    “嗯,問你呢——你到底做什麽去了?”看見兒子低垂著頭不回答,冒起宗也忍不住從旁催問。


    “沒……沒做什……什麽,孩兒隻……隻是喝……喝了一點!”冒襄打著酒嗝,並且伸出一根指頭。


    “嗯,隻……喝了一點!”他醉態可掬地轉向其他的人,爭辯地又說。


    一向自律頗嚴、舉止文雅的兒子,竟然變成如此模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冒起宗終於沉下了臉,不滿地責備說:“看看你成了個什麽樣子!南兵就要來了!


    全家人都等著你回來商量,可你卻躲到外頭去喝酒!”


    冒襄本來已經閉上眼睛,聽了這話,又重新睜開來,大著舌頭說:“南兵?


    啊,不錯,南兵要打海寧,還、還要殺人。凡是剃了發的,都……都殺,哢嚓!


    哈哈!”


    冒起宗的眼睛睜大了,眉毛也豎起來,但仍舊隱忍著:“好,既然你也知道了,那麽你說,如今該怎麽辦?”


    “怎麽辦?”冒襄不在乎地把手一揮,“都……到這種地步了,又、又能怎麽辦?他要殺,就讓……他殺好了!反正就是這一、一條命,遲早都保……不住的。早死了,早……幹淨!”


    在兵臨城下的凶險關頭,兒子居然躲到外頭去酗酒,讓家人急得直跳腳,這已經使冒起宗惱火異常;現在冒襄不但喝得爛醉,而且還說出這種話來,更使做父親的不由得勃然大怒。


    “混賬!”他猛地揮起手,“啪”地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咬牙切齒地嗬斥說:“死了幹淨?你竟敢對我、對你的母親、你的妻兒說這樣的話!我們一次一次地派冒成去尋你,連飯也不吃,等你回來,擔心出了什麽事。你在外頭吃飽了,喝足了,卻回來對我們說這種話!你還有心肝沒有?啊!”


    在父親的巴掌落下時,冒襄的臉孔分明抽搐了一下,僵住了。不過,由於這一記,他似乎終於清醒過來,有片刻工夫,大睜著眼睛,呆呆地坐著;漸漸地,淚水充滿了眼眶。忽然,他使勁掙脫妻妾的護持,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麽?”他用撕裂的嗓音嚎叫說,冤苦地用拳頭捶著地麵,“可是頭發都剃掉了,還有什麽辦法?我早就說過的,不要剃,不能剃!可你們就是不聽!偏要剃,現在結果怎樣呢?南兵打來了,又要挑剃了頭的殺!怎麽辦呢?莫非還要逃出去?可又逃到哪裏?過去還有一個張維赤可靠,如今連張維赤也靠不住了!即使逃出去,也難保不會遇著南兵,就像前回遇著韃子兵一樣!不錯,眼下城裏許多人都忙著自做假髻,想糊弄過去。可是聽說南兵也知道了,到時都要揭起頭發驗一驗!到底是沒有用的!總之,既然到了這一步,就昕天由命吧!不要再逃了。就算你們要逃,我……也……不、不逃了……”起初,他痛不欲生地哭叫著,發泄地撕扯著頭發和衣衫,那樣使勁,以至蘇氏和董小宛在旁邊拉也拉不祝可是到了後來,他的聲音就小下去,而且斷斷續續,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到末了,他忽然倒在地上,全身蜷縮起來,牙齒也開始格格作響,並且不停地發出唔唔的聲音。


    看見這樣子,在旁邊侍候著的董小宛連忙推一推他:“相公,相公!”叫了兩聲,見沒有答應,又低頭仔細一瞧,忽然,她全身一抖,驚慌地尖叫起來:“哎呀,不成了!哎呀,相公要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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