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等候柳敬亭歸來的酒席上,餘懷向黃澍說到關於錢謙益家的那件醜聞,並不是空穴來風。近一個多月來,這件“醜聞”的女主角柳如是,確實正沉湎於與一位舊日情人的狂熱戀情之中。


    事情自然要追溯到九月裏那一次,她的密友惠香,由於擋不住一百兩銀子酬勞的誘惑,最終答應了那位姓鄭的書生的求托,替他暗中牽線,設法與柳如是再續前緣。起初,惠香對這事還有點拿不準,擔心會遭到柳如是的拒絕和斥責,因此耍了一個花招,把這事隻當作笑話兒說了。柳如是當時哼了一聲,沒有什麽表示;誰知過了兩天,卻把惠香找去,直截了當地表示同意,並與惠香一起設計,把姓鄭的書生裝扮成結伴來訪的堂客,用轎子秘密帶進府中。於是,事情就變得急轉直下,一發不可收……到如今,這段私情已經持續了將近兩個月。由於柳如是別居一院,與其他家人不怎麽來往,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錢府之內除了紅情、綠意等兩三個貼身的丫環之外,誰也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而紅情等人既懾於女主人的厲害脾性,又深知這件事非同小可,加上連日來大則衣裳銀子,小則簪珥釵釧,沒少受到打賞,因此全都守口如瓶,不敢有半句泄露。於是乎,一對昔日的情人也就得以在整整一個半月當中,時而暮合朝分,時而連日廝守,把整副身心都沉浸在舊夢重溫的歡樂裏,幾乎忘卻了一切。


    這件事之所以會如此迅速,一拍即合,就鄭生而言,自然是渴望補償一筆朝思暮想的相思債;至於柳如是,則是自從四年多前嫁人錢府裏來,除了因為身份和地位的改變,而感到頗為滿足之外,說到身體和心靈,卻是從過去的極度飽和滿足,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饑渴和空虛的狀態。床笫之間的這種急劇變化,在過去,她還可以用“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來安撫自己,壓抑自己。可是到了前不久,錢謙益這個被她引以自傲的偶像和靠山轟然坍塌之後,那種“理由”就一下子轉變為強烈的嘲諷,而潛藏於身體之內的饑渴,就困之急劇膨脹起來。本來,眼前的這位鄭生,隻是她當年許許多多的情人之一,而且還遠不是令她最為傾心的一個。然而,此時此際,他卻像從天而降的神仙似的,令她心神激蕩,眼花繚亂,暈乎乎地著迷!當她目不轉睛地瞅著他時,覺得他那張羞怯的、白淨的孩兒臉竟是如此的年輕、漂亮,生氣勃勃;當她把他摟在懷裏時,她恨不得自己整個兒融化在他那纖長的、赤裸的軀體上。哦,這樣一種極度興奮、極度快活,仿佛靈魂都要悠悠忽忽地飄起來的感覺,是柳如是有生以來從沒有體驗過的!為著這種感覺能夠永遠伴隨著她,她甚至寧可不顧一切,就這樣愛下去,愛下去,愛下去!直到永遠……現在,這種感覺又一次來到柳如是的身上。她覺得,自己軟酥酥地仰臥著的身體,正在受到不停的、有節奏的撞擊,而隨著這種撞擊,身子下麵的紫檀木大床,以及頭上的紗帳、蓋在身上的錦緞絲綿被也跟著來回顫動。由於天氣寒冷,屋子裏已經燃起了一盆取暖的炭火。憑借透進紗帳來的暗紅亮光,柳如是看見那張熟悉的孩兒臉,正從很近的地方緊盯著她。一股男性的、散發著酒味的粗重氣息,呼哧呼哧地直噴到她的臉上。於是,她漸漸激動起來,渾身的血液開始加速流動,周圍的事物被越來越遠地推了開去。有一陣子,她仿佛浮蕩在縹緲的空中,接著,又像跌進了無底的深潭。熊熊的、蛇樣的火焰從四麵八方圍裹上來,不停地烤炙著她,咬齧著她,逗弄著她,使她仿佛遭受電擊似的,全身起了陣陣痙攣。


    她於是不能自已地顫栗著,以更加熱烈的回應,緊緊地纏繞著對方,向著那令人心悸的峰巔不斷衝刺、攀登……這樣一種狀態究竟持續了多久,沉浸在極度歡娛之中的柳如是並沒有留意,也不打算留意。隨著情欲的騰升,她變得像一隻凶猛的母獸,野性地嗥叫著,瘋狂地撕咬著,全身心地沉浸在死去活來的搏鬥中。直到忽然發現,對方的動作不再那麽有力,節奏也明顯地變得緩慢,她才怔了一下,停頓下來。


    “唔,你怎麽了?”她瞅著他,問。


    “沒……沒什麽……”鄭生含糊地回答,重新抬起身軀,奮力向她進攻,一下,一下,又一下。然而情形絲毫沒有起色,相反,柳如是覺得,對方正在迅速萎靡下去,並且與自己脫離開來……出現這種局麵,她不禁頗為失望,也有點懊惱。又挨延了一會之後,她隻好把對方推開,翻身坐起來。


    “你今兒到底怎麽了?”她扯過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疑惑地問。


    鄭生低著頭不做聲。


    “說呀,到底怎麽了?哼,莫不是在外頭又混上別的女人了?”


    仿佛遭了針紮似的,鄭生身子一抖,驀地抬起頭:“啊,沒有!沒有!真的。”


    他驚慌地否認。


    “沒有?哼,鬼才相信呢!你們這些男人,全是吃在碗裏,看著鍋裏,我見得多了!”柳如是咬著牙說,心中的火氣開始上升。


    “真是沒有。”鄭生堅持說,但是聲音不高,而且沮喪地低下頭去。


    “那麽,到底是為什麽?”


    “……”


    “哎,怎麽啞巴了?你倒是說話呀!”


    雖然這樣催促,但是鄭生仍舊遲疑著,直到柳如是重新豎起眉毛,打算再度發作時,他才一臉苦惱地低聲說:“我們的事,自從被外問知、知道後,近日像是傳、傳得越來越凶了……”“越來越凶?怎麽個凶法?”


    “昨兒,我在街上走,被兩個不相識的人攔住,嬉皮笑臉地問了好半天,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


    柳如是皺起眉毛:“嗯,就是這個?”


    “不,回到寓所,又看見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麵寫著一首詩,也分明衝著我們來的。”


    “詩呢?都說些什麽?”


    “我即時就扯了,沒有帶來。總之,無非是一些挖苦罵人的話,你不看也罷!”


    柳如是盯了對方一陣,終於停止追問。她抱住雙腿,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目光變得幽邃起來。不錯,近日來,外間對他們的不軌行為已經有所覺察,並且正在嘁嘁嚓嚓,飛短流長。這一點她是知道的。其實,還在答允惠香之初,她就想到事情難免會有敗露的一天。但當時她也橫下了一條心:既然世事混亂到這樣一種地步,錢謙益的骨頭軟到這個地步,自己今生今世,恐怕很難再有什麽指望了。


    那麽,與其半死不活地熬日子,倒不如拋開一切,痛痛快快地樂他一常即使到頭來落得個身敗名裂,甚至把性命搭上去,也沒有什麽可怨恨的!隻不過,沒想到事情會敗露得這麽快,而且流傳得這麽廣。攔街盤問、門上貼詩,這還是當著麵的,那麽背後的議論呢?不用問也可想而知!按說,這本是預料到了的,並沒有什麽。令人不甘心的隻是,才過了兩個月不到,這場好夢還剛剛開了個頭……“這麽說,”她偏過臉,瞅住對方,冷冷地問:“你害怕啦?”


    鄭生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嘴唇,搖搖頭。


    “那麽……?”


    “我是怕連累了你……”


    “怕連累我?”


    “是的,這事是我挑惹起來的。自從五年前與你分手之後,我沒日沒夜地想著你,念著你,可以說是食不甘味,寢不安枕,隻想著能見上你一麵,就是死掉也甘心了!沒想到,你不隻讓我見到了,還對我這麽好,讓我過上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我鄭某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得此不世奇遇,死又何憾!隻是,你是天上的仙女,偶謫凡塵,已是十二分的委屈受辱,不該因我之故,再遭劫難。要不然,我鄭某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會因罪孽深重,無法心安的!”


    柳如是呆呆地聽著,目不轉睛地瞅著帳子外那盆變得暗淡下來的炭火。末了,她幽幽地問:“我真有這麽好?你真的就這麽顧惜我?”


    鄭生點點頭,苦惱地說:“這些天我一直想著,事到如今,如何才能不拖累你?倘若能夠,哪怕天塌下來,即時就要粉身碎骨,我也甘願獨自扛著!唉,怕就怕……”“就怕什麽?”


    “就怕、就怕悠悠天地,沉沉世網,到底、到底放不過一隻失伴的孤鴦!”


    這麽哽咽著說完之後,鄭生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柳如是轉過頭去,無言地看了他一會,最後歎了一口氣,伸手推推他:“起來吧,起來吧!”說完,她就管自把搭在床靠上的大紅兜肚、貼身小襖、絲綿錦襖、比甲、裙子拿過來,一件一件地穿上,又把睡亂了的頭發攏攏好,用一條藕色絲巾臨時紮住,然後撩開帳子,把繡花鞋兒套在腳上,站起來。她先朝大銅火盆走過去,拿起鐵鉗子撥弄了一下,又朝裏麵添了幾塊木炭,這才走到梳妝台前,坐了下來。


    現在,火盆裏的炭火重新散發出融融的暖意,屋子裏也被映照得更亮堂了一些。但柳如是心中卻愈來愈陰冷。她並不相信鄭生剛才說的那一番信誓旦旦的話。


    以她自幼年起就在風月場中打滾的經曆,已經非常了解男人們的脾性,那些逢場作戲的狎客不必說,即便所謂的“多情種子”,在沒有得到你的時候,他們會不惜一切地巴結你,像狗似的跪倒在你的腳下;為了能鑽進你的裙子裏來,有時也會瘋狂得連小命都不顧。但是一旦把你弄到手,獲得饜足之後,在他們心目中,你的身價就會每況愈下。如果說,移情別戀是必然結局的話,那麽在此之前,他們也不會再像最初那樣,肯不顧一切地為你賣命獻身了。眼前的這個鄭生,要說他已經厭倦了自己,倒還不大像。但是他口口聲聲說就怕牽累她,又說隻要她平安無事,他甘願承當一切,柳如是就覺得未免有點惺惺作態,言不由衷了。因為這明明是兩個人的事,除非不敗露,否則誰也逃不了。對此,柳如是已經早就做好了準備,根本沒有想過要讓對方單獨承擔罪責……“那麽,你打算怎樣?”聽見鄭生的腳步聲正在向自己接近,柳如是凝視著眼前的銅鏡,問。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鏡中的麵影顯得昏暗而模糊。


    “我、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


    “真、真的……”


    “好,那麽讓我來替你說吧。趁著眼下還來得及,你最好即時與我一刀兩斷,回家收拾細軟,從此遠走高飛,躲到天涯海角去,讓那些嫉妒你的、笑話你的人,或者要整治你、置你於死地的人再也找不到你,也見不到你。豈不就能平安無事了?”


    “遠走高飛?走得了嗎!如今這留都四下裏都有兵嚴嚴實實地把著,沒有官府的關防,誰也別想出得了城。”


    “哦,這倒也是。那麽你也可以到外邊去說,這事是我勾引你,把你騙進府裏來,在酒中下了迷藥,把你灌得爛醉,成其好事。然後又逼著你時時進來侍候我,不然我就去告官,說你潛入官宅,強xx官眷。你心中害怕,迫不得已,隻好勉強敷衍。這也是脫身的又一妙計,怎麽樣?”


    “啊,你、你、你怎麽這等說!阿隱,莫非你還不相信我?”顯然被這種可怕的“建議”嚇了一跳,鄭生忍不住叫起來。


    柳如是冷笑一聲,轉過身去:“我不相信你?不,我很想相信你,可是,你的心已經變了!一點點風吹草動,就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可是你求阿惠來找我時,為什麽就不想到會有這一天?到如今,即使我再相信你,又有什麽用?怕連累我——說得多好聽!隻怕真正是怕連累你自己罷了!你說是不是?啊,是不是?哼,剛才我說的那些,不就是你心中所想,並且打算這麽做的麽?你又急什麽!”


    柳如是咬牙切齒地數落著,眼睛越睜越圓,言辭越來越尖刻。想到她為之獻出了全副情意,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這個男人,到頭來依然如此不可靠,她禁不住怒火中燒,恨不得把他的肉咬下一塊來。然而,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得太久,因為她發現,在她惡狠狠地發泄著內心的怨毒的當兒,鄭生始終一言不發,隻是仰起那張孩兒臉,呆呆地望著她,表情越來越驚詫,越來越畏怯。於是,她的火氣也陡然低落下來,終於,擺一擺手,意倦神疲地說:“嗯,算了,你走吧,快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可是,我不是這樣的!不是的!”鄭生忽然焦急起來,大聲分辯說,“阿隱,你聽我說……”柳如是搖搖頭:“不必再說了……”“不,”鄭生固執地堅持,“阿隱,你昕我說……”“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不要聽,不要聽!”煩躁已極的柳如是跺著腳,用雙手捂住耳朵,尖聲叫起來,“你走,你走,快走!”


    像挨了重重一記似的,鄭生再一次呆住了。漸漸地,一種混雜著冤屈和絕望的痛苦表情,使他的臉孔扭曲起來。他的嘴巴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什麽,但終於隻是喃喃道:“好的,我不說,我……走……”柳如是沒有回頭,隻是情懷慘戚地閉上眼睛。聽著那一步遠似一步的足音,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在冷卻、收縮、凝固,變得就像一塊石頭……然而,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已經走到門口的鄭生,忽然不顧一切地狂叫了一聲:“可是,我要讓你明白,我的心是不會變的!”


    說完,他咚咚咚地奔回來,大口地喘著氣,一把搶過妝台上的一根紫玉大簪,反手就向胸膛刺去。連刺了兩下之後,大約發覺被衣裳擋著,他又改變方位,向咽喉、臉上亂紮……柳如是猝不及防,大吃一驚,待到清醒過來,慌忙撲上去阻攔時,鄭生的臉上、脖子上已經被簪子紮破了好幾處,淌出殷紅的鮮血來。


    柳如是慌了手腳,一邊高聲叫著:“紅情,紅情!”一邊試圖用手去阻止鮮血流出。但是看來鄭生的確下了狠勁,有一兩處還真紮得頗深,鮮血從傷口裏不斷湧出,止也止不住,急得柳如是隻好用力抱住他,用帶哭的嗓音問:“鄭郎,鄭郎,你為何如此?為何如此?”


    鄭生的身體因為疼痛而顫抖,但是分明感到很快活。他喘著氣,吃力地微笑著,說:“阿隱,我隻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不會變……”“哦,我相信你,相信你!”大受感動的柳如是張開胳臂,更使勁地抱住他,“鄭郎,你怎麽不明白,我其實是多麽舍不得你,怕你丟下我呀!哦……”說著,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終於像一根小草似的貼在對方身上,悲苦地、忘情地哭泣起來……


    二


    柳、鄭二人的奸情,招來外間的議論紛紛是不假,但是,對這件醜事感到最難堪、最憤怒的,卻要數錢府的家人們。


    本來,早在四年前,當錢謙益決定以妻室之禮迎娶柳如是時,他們雖然不敢公開反對,背地裏卻極其反感,覺得以他們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家,竟被盛澤鎮歸家院的一個婊子硬擠進來,成為與正室陳夫人平起平坐的“柳夫人”,簡直是一種奇恥大辱。更何況,這柳如是又絕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角色,進門之後,那種風塵蕩婦的下作根性絲毫未變,以為當上了主子,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僅對全家上下頤指氣使,還常常公然欺壓到陳夫人的頭上來,如果不是老爺瞎了眼,把她當成寶貝一般,百般縱容,全力嗬護,他們早就會聯起手來,把她轟出府去了。


    到如今,憋了好幾年的惡氣還未出,冷不防又冒出來這麽一件羞辱家門的醜事,又怎不讓他們——特別是幾位做主子的感到氣急敗壞,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好!好!好!這才叫老天有眼,原形畢露!我早就說過的,這隻騷狐狸,放著風流浪蕩的婊子不做,使盡奸計給老爺灌迷湯,無非是看中了我家的地位錢財,日子一長,絕不肯安分守己,遲早都會鬧出醜事來!瞧,這不是十十足足地應了!”


    說話的是姨太太朱氏。身板壯實,長著一張圓盤臉的這個女人,是錢家惟一少爺的生母。仗著這份功勞,四年前,她曾經同柳如是有過一場沸反盈天的爭鬥,結果終於敵不過有老爺撐腰的對手,敗下陣來。這些年,她懾於柳如是的權勢氣焰,不敢再興波作浪,有時還得忍氣吞聲地巴結奉承對方;不過說到內心深處,卻始終懷著一份怎樣也消除不掉的怨毒。如今碰上了這麽一個送上門來的機會,她自然不肯放過。因此,當今天,身為一家之主的陳夫人,對越傳越難聽的這件醜事再也無法裝聾作啞,終於把平日關係密切的幾位親戚召來,打算商議對策時,朱氏就毫不猶豫地首先站出來發難了。


    眼下,是在錢府正院的後堂。被陳夫人召來商議的,除了朱姨太和少爺錢孫愛之外,還有大、r環月容、侄孫少爺錢曾、心腹族人錢養先,以及陳夫人的親弟弟陳在竹。這後三位當中,錢曾是作為家中的臨時總管,一直住在府中的,其餘兩人則是因為常熟鄉下兵荒馬亂,無法安居,不久前一道帶著家人前來投靠,如今也住在府裏。這些人都算得上近戚至親,因此也用不著避嫌,此刻就分散地坐在後堂內的椅子上。已經是仲冬時節,加上從昨夜起,氣溫驟然下降了許多。


    天空陰沉沉的,彤雲密布,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使座上更增添了一種低沉懊喪的氣氛。


    “誰說不是呢,”錢養先接了上來。與三年前相比,他顯得更黑更瘦,那被積年的風濕症折磨的腰也彎得更加厲害,“我瞧這件事啊,也實在太出格兒了!


    牧齋這等盡心盡意地待她,可她到頭來,好,竟做出這種事來報答牧齋!這、這這這……哎!”


    “她不要臉也就罷了,”大丫環月容蹙起彎彎的眉毛,“可是我們呢,我們可是正經人家,何曾出過這種醜事!好,如今全叫她把名聲都糟踐完了。這些天,外間說的才難聽呢,聽說還把這事編成了歌兒,滿街地唱!害得下人們連出門,也被人趕著腳後跟取笑!”


    在月容說話的當兒,坐在旁邊的陳在竹眯縫著眼睛,閃爍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那粉嫩的臉蛋和豐盈的身軀。這會兒,老頭兒搖晃著圓中見方的大腦袋,一本正經地感歎說:“妖孽,這叫做妖孽!皆因遭逢大亂之世,故此便生出許多妖孽——李自成、張獻忠是妖孽,馬瑤草、阮圓海是妖孽,這個姓柳的賤人也是個十足的妖孽!”


    “唉,家門不幸礙…”大約被弟弟的說法戳中了心病,愁眉苦臉的陳夫人呻吟起來。


    “那、那該怎麽辦?”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那是錢孫愛。這位錢謙益家的惟一傳人,如今已經長到十七歲,按照慣例,算得上是成人,然而遇到事情,卻仍舊是一副毫無主見的模樣。問了那一句之後,發現剛才還義憤填膺地指斥著這樁醜事的長輩們,不知為什麽,全都變得一聲不響,他就遲遲疑疑地把腦袋轉向身旁的錢曾。


    論輩分,錢曾比錢孫愛要低上一輩,但為人精明強幹,敢作敢為。錢謙益臨上京前,擔心家中男丁太弱,一旦有事無法支持,因此特意把他從家鄉請出來幫忙照應。不過此刻,連他也沒有理會錢孫愛的目光,隻是麵無表情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麽。


    “母親,您瞧這事……”錢孫愛隻好向陳夫人求援了。


    “嗯,不要急,聽大家說。”


    老太太這話表麵是安撫兒子,但顯然也有催促眾人的意思,不料,大家仍舊不做聲。這麽又等了一會,終於,錢孫愛再度忍不住,眨巴著眼睛,試探地問:“那麽,不如、不如等父親回來,向他稟告了再說?”


    他這樣建議,一方麵固然是感到事關重大,擔心貿然處置,會受到父親的責怪;另一方麵,還因為就在昨天,錢謙益從北京托人捎回來一封信,裏麵除了談到一些近況,像已經被新朝授予禮部侍郎之職,以及身體尚好之外,還透露出無法適應北方的氣候飲食,更兼掛念家人,有辭官不做、告老還鄉的打算。因此,說等父親回來,似乎也並非不切實際之想。


    誰知,他的建議一說出口,立即就遭到長輩們七嘴八舌的反對。


    “這如何使得!老爺遠在北京,就算即時起程,也須一兩個月。豈能任由那奸夫淫婦繼續放蕩胡為,敗壞我家名聲!”


    “何況,牧老隻不過流露南歸之意而已,能否成行,尚不得而知呢!”


    “這樁子臭事,外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再不當機立斷,我錢家臉麵何存!”


    “即使老爺回來,這事也是一樣的處置。莫非老爺還能放得過這對奸夫淫婦不成?”


    被長輩們這麽一起哄,錢孫愛隻好再度閉上嘴巴。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旦不做聲,屋子裏也隨之靜下來。那些長輩像是已經盡到責任似的,紛紛管自喝茶的喝茶,閉目養神的閉目養神,不再開口。就連對這事最著緊起勁的朱姨太,也隻是偷眼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麵對這種情形,坐在末位上的錢曾似乎看穿了什麽,多骨的瘦臉上露出了嘲諷的冷笑。但他也不去幫助迷惑不解的錢孫愛,隻是片刻之後,突然站起身,管自向外走去。


    “哎,阿曾,你上哪兒去?”陳夫人連忙追問。


    錢曾轉過身來:“侄孫雜務纏身,既然列位老輩尚需仔細參詳,侄孫便去先行處置便了!”


    “可是,你進來至今,尚未發一言,到底有何主意,也不妨說給我們聽聽嘛!”


    陳在竹狡獪地微笑說,目光再度朝月容一閃。


    “舅老爺說的是,”月容立即賣乖地接上來,“平日就數你主意多,誰都知道的!”


    錢曾瞥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既然列位老輩都不敢出主意,我阿曾就更加不敢有主意了!”


    “哎,我們不是不敢出主意,”錢養先急急地分辯說,“我們是在想!”


    “這種事兒,我們都沒遇到過呢!剛才我想呀想呀,把頭都想疼了,就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妥當!”這麽表示了難辦之後,月容隨即回過頭,嬌聲問:“舅老爺,你也是挺有主意的,或者想出來了也未可知?”


    “哪裏,哪裏!”陳在竹樂嗬嗬地說,“這件事還真不那麽好弄,得仔細想想才成!”


    “嘿嘿嘿嘿……”錢曾忽然把頭一仰,笑了起來。那是他特有的笑聲,尖銳而刺耳,使聽的人全都感到頭皮發麻,不由得皺起眉毛。


    幸而,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像通常那樣,錢曾突然又收住笑聲,“不要再遮掩了!”他把臉一沉,說,“我替列位說了吧,不錯,列位都恨不得即時處置那一雙敗壞家聲的狗男女,但是又顧忌著我叔公對那賤人的寵愛非同一般,擔心若是先稟明叔公,這事說不定會拖下去,處置不成;但若是果真拿出個狠辣主意,把這雙狗男女往死裏辦了,又怕過後我叔公得知,萬一不買賬,追究起來,就要擔上幹係,鬧不好,還會招怨招災。因此誰都不敢做出頭鳥,隻想等著做應聲蟲。哼,既然如此,那就不如趁早撒手,隻當不知、不理,豈不更好!”


    這一番不客氣的指摘,無疑揭破了在座絕大多數人的心理。因此有片刻工夫,大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坐在那裏發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看見這樣子,錢曾冷笑一聲,轉身又要走。也就是到了這時,朱姨太才首先憋不住,叫了起來:“我說,拿奸拿雙!這兩日,派人到東偏院暗地裏伏著,等那對狗男女淫亂時,先把他們當場逮住再說!”


    “對,先逮住再說!”月容表示附和。


    “逮住之後怎麽辦?”錢孫愛問。


    “把他們捆起來,再請出家法,審個水落石出!”錢養先似乎也來了勁。


    朱姨太“哼”了一聲:“還用得著審麽?我看逮住了就先打一頓,要打得狠,打死了就算!”


    “嗯,在家裏打死可不好辦,我看還是送官究治,該殺該剮,自有王法處置。


    這樣,即使姐夫回來,也無話可說。”說話的是陳在竹。與其他人相比,他畢竟老練得多。


    “那——也成!不過送官之前,還是得先打一頓,不將他們打死就是了!”


    朱姨太仍舊堅持著,看來這是最能使她感到解恨的做法。


    在他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當兒,陳夫人一直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地數著手中的一串念珠,沒有插嘴。直到周圍的話音低下去,她才睜開眼睛,望著錢曾,問:“阿曾,你瞧,這樣成麽?”


    剛才那一陣子,錢曾也同樣不動聲色地聽著。這會兒,他嘲諷地一笑,說:“諸位總算拿出主意來了——捉奸和送官,嗯,還有打上一頓,這自然都是例應如此。不過,列位竟然想出這樣的主意,難道就真的不怕我錢家的名聲當真被敗個幹淨,也不怕我叔公回來,即使不怪罪你們,也要當場氣死麽?”


    他剛剛還指摘大家不敢出主意,現在忽然又反過來這樣說,倒把大家弄得莫名所以,不由得望著他發怔。隻有錢孫愛連連點著頭,大表讚成:“對,對,若是這樣子弄,父親知道了,必定要大發雷霆的!”


    “那麽——”“可是——”好幾個人忍不住叫起來。


    錢曾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我這等說,並非存心戲耍列位,隻是提醒一事:這可行之法,須是既要斷然處置,不可手軟;又要使我錢家的名聲不致敗個精光,叔公那張老臉,也得以盡量保存——嗯,最好還要讓他感激領情。”


    “既要盡快處置這事,還能保住名聲,讓牧齋感激領情——這敢情是好,可哪能有此三全其美之策?”錢養先表示懷疑。


    錢曾淡淡一笑:“辦法自然是有的,不過有一樣,我說出來之後,就得依我的去做,否則我就不說!”


    “咦,既有良策,我們又豈有不依之理?”“是呀,阿曾,你就快說了吧!”


    “快說了吧,我們依你說的去做就是!”大家又一窩蜂地催促起來。


    錢曾卻不為所動,用那雙能把人看得心裏發毛的眼睛,挨個兒瞅著那些長輩,直到他們全都作出明確的允諾之後,他才點點頭:“好,我就說——這計策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不把那雙狗男女放在一鍋來煮!”


    “不把他們放在一鍋來煮?”


    “不錯,這件醜事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做出來的。但是為今之計,隻能先把那個姓鄭的奸夫抓起來,送官治罪——自然,先打上一頓也無不可。不過,最要緊的是把一應罪責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說是他勾結妖人,暗設奸局,假托神鬼,迷惑官眷,致使無知愚婦,誤為所誘,實非自願,請官府嚴辦姓鄭的等一幹奸人。


    至於姓柳的賤人嘛,哼,不妨先放著,等叔公回來,再由他自行處置不遲。這麽著,我家的名聲不致敗壞得太甚,叔公也會感激我們替他保存了麵子——嗯,列位老輩以為如何?”


    剛才大家急於聽他的計策,隻好表示服從,待到聽他這麽一說,座上倒有一半的人沒有吱聲。因為說到底,他們先前盡管不敢帶頭出主意,但真正的眼中釘、肉中刺始終是柳如是。平日之所以一直拔她不動,就是由於有錢謙益護著;如今好容易有了機會,如果不即時逮住送官,仍舊把她留給老頭兒處置,那麽到頭來大家能否如願以償,可就有點拿不準……“不過,如果那賤人對簿公堂時,不依我們吩咐的去說呢?”月容首先提出懷疑。


    “這還不容易!”錢曾淡淡地說,“到時拚著花幾個錢,打通官府的關節,讓她壓根兒不用上公堂,不就成了!”


    “可是,”朱姨太憤憤地說,“不把那賤人一塊兒辦了,我總覺著……”然而,不等她說完,陳夫人緩慢然而清晰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嗯,分開兩頭處置,阿曾這個辦法好,很好!”


    由於老太太作出了決斷,其他的人自然不好再表示反對,就連朱姨太也隻得閉上嘴巴。於是大家便順著這個路子,商談起具體的做法,無非是如何捉奸、派誰負責、什麽時候動手,以及捉到之後立即送官,還是先關起來等等。談著談著,忽然,錢養先回過頭來問:“隻是,把姓鄭的奸夫捉到後,該由誰出頭向官府首告為好?”


    “這還用問?”陳在竹笑眯眯地說,“罪關玷辱家聲,敗壞綱紀倫常的大事,自然該由本家的少主人出麵首告!”


    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別的緣故,錢孫愛起初還呆呆地坐著,直到大家把視線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才分明吃了一驚:“怎麽?由我首告?”


    “自然該是少爺。老爺不在,少爺就是一家之主了,!”月容從旁幫腔。


    “啊,不,不不,不成,這事我做不來!真的!”錢孫愛頓時緊張起來,連忙推托。


    這位少爺自幼秉性懦弱,未經世事,缺乏主見,大家是知道的,但是這件事又確實隻有由他出頭首告才成,別人都不合適。因此,看見他這樣子,大家便一窩蜂地圍著,你一言我一語勸說起來。可是錢孫愛固執得很,死活都不答應。結果,又招來大家更加熱切的勸說……這麽鬧哄哄地亂著,忽然響起一聲大叫:“孫愛!”尖銳而淩厲,猶如一記鐃鈸,震得人們的耳朵嗡嗡作響。大家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停止說話,循聲望去,這一下,更是發了呆,因為發出那一聲尖叫的不是別人,竟是一向脾氣隨和、說話從不高聲的陳夫人。隻見老太太的眉毛倒豎著,大睜著那雙小圓眼睛,臉孔漲得通紅,神情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激動。她的嘴唇顫抖著,分明打算說上一通什麽。然而,待到被這意外的情景嚇住了的錢孫愛,遲遲疑疑地站起來時,老太太張了幾次嘴,卻不知為什麽,喉頭像被哽住了似的,始終沒有說出話來。片刻之後,她那雙因為年老而顯得鬆弛的眼眶開始發紅,漸漸充滿了淚水,接著,就順著多皺的臉頰流了下來。


    “少爺,你瞧老太太的樣子!莫非還不肯答應麽?”朱姨太帶哭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看見陳夫人激動悲憤的模樣,錢孫愛雖然很惶恐,但是內心分明還在矛盾著。


    有小半天,他緊抿著嘴唇,一隻手神經質地揪扯著衣服的前襟。直到朱姨太忍不住,再一次開口催促,他才低下頭,悶悶不樂地說:“太太不要生氣,孩兒答應出頭首告就是。”


    三


    自從經曆了那個夜晚的爭執波折之後,柳如是同鄭生的感情反而又加深了一層。


    說實在話,當初這段私情的發生,多少有點迫不及待、匆忙湊合的味道,雙方固然如饑似渴地沉迷於感情的索取和饜足,但是對於彼此的想法心思,卻都有點若明若暗,感到把握不定。沒想到,到了事情終於敗露的危急關頭,雙方竟然表現得如此情真意切,難舍難分。特別是鄭生,大有連性命都不顧的氣概。這就使無論哪一方都覺得,不能把這件事看成隻是逢場作戲的苟合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情懷的這種袒露所帶來的衝動和狂熱過去之後,他們卻發現:這其實絲毫也無助於他們擺脫困境。因為來自外界的指斥和憤怒是明擺著的,而且正在與日俱增。以維護綱紀倫常和道德風化為己任的這種輿論,絕對不會同情和寬恕任何與它的準則相悖的不軌行為,哪怕當事者自以為多麽真誠、多麽有理也罷!更何況,他們越是把這種感情看得認真,就越難以斷然割舍,結果,隻能使自己同那種可怕勢力的對抗變得更加尖銳;到頭來,會招致怎樣嚴厲的懲罰,落得怎樣悲慘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正是受到這種絕望之感的驅使,近幾天來,柳如是變得有點不顧一切。她更加頻繁地、肆無忌憚地同鄭生幽會,床第之間,也表現得更加狂熱和貪婪。這固然是為了搶在一切都化為烏有之前,竭盡可能地加以享受,同時她還覺得,隻有這樣做,才能暫時擺脫內心的絕望和恐懼……現在,又一個極度亢奮之後,繼之以極度倦怠的夜晚過去了。早上,柳如是醒來,天已經大亮。不過窗戶都垂掛著厚厚的暖簾,因此屋子裏仍舊相當幽暗。


    柳如是伸手向旁邊摸索了一下,發現鄭生背轉身子,還在沉沉熟睡,她就掀開被窩,打算起床;但剛剛支起身子,又覺得即使起來,其實也無事可做,於是又重新躺回去,卻已經沒有睡意。末了,她隻好用一隻手支住腮幫,默默地想起心事來。


    由於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最近幾天,柳如是一直形影不離地同鄭生廝守在一起。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們還免不了要躲躲閃閃、掩人耳目的話,那麽眼下,起碼在這個東偏院內,他們已經變得肆無忌憚,如同一對公開的夫妻。然而,不知什麽緣故,就內心而言,柳如是並沒有因此變得充實起來。相反,每當縱情地歡娛之後,她總是生出一種空虛之感,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的煩悶和不安。要說這是因為鄭生沒能使她得到滿足,倒並不是事實;相反,自從柳如是流露了真情之後,鄭生的自信、熱烈和放縱常常使柳如是覺得幾乎要融化在對方的懷抱裏。


    要說由於過分的饜足,已經使她產生了厭倦,也同樣不是;因為直到如今,柳如是仍舊不願意讓對方離開自己,哪怕隻是暫時的也罷!那麽,莫非是擔心來自外界的可怕懲罰,即將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對於這種收場,柳如是早就橫下一條心,覺得大不了就是一死,因此其實也並不怎麽害怕。然而,盡管如此,她仍舊止不住心中的煩悶和不安,總覺得丟失了一些什麽東西似的。特別在眼下,鄭生在旁邊沉睡不醒,她變得無事可做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尖銳而強烈了……屋子裏很暗,也很靜。除了鄭生輕微的鼾聲,幾乎聽不見一點聲響。紅情和綠意等人大約早就起來,但是沒有女主人的呼喚,她們照例不敢進來打擾,甚至連做活也格外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主人。不過,即便如此,耽在被窩裏的柳如是仍舊感覺得出:時辰已經不早,在簾幕背後的窗外,冬日的太陽就要爬上東邊屋脊;而且,由於昨天又下了一場小雪,庭院裏想必亮得耀眼。而在庭院的高牆外麵,那狹長的、堆滿積雪的裏弄裏,人們也早就開始活動。其中那些閑得發慌的,也許正在朝牆裏這邊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並且發出陣陣猥褻的笑聲……隨著這種景象在腦子裏變得越來越活躍和鮮明,柳如是終於再也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翻身坐了起來。


    “紅情,紅情!”她提高嗓門叫喚,由於心中煩惱,並不理會鄭生還在床上睡著。


    “哎!”隨著應聲,紅情掀開門簾走了進來。看見女主人正圓睜著眼睛,一臉焦躁的樣子,她就連忙站定,行著禮說:“太太早!太太起來了?睡得可好?”


    這麽請過安之後,她才重新快步走過來,開始熟練地服侍柳如是穿衣、裹腳、著鞋,然後又把女主人扶起來,走到床後的一隻紅漆馬桶上坐下。當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那丫環一直微低著頭,不敢正眼兒朝帳子裏看。倒是睡在床上的鄭生,已經被柳如是的叫喚聲驚醒,怔怔忡忡地揉搓著眼睛,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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