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轉動著眼睛,向四麵張望,希望能發現一個認識的人。


    然而,沒有。他回過頭來,朝那群正懷著不安和希望靜靜等待著的小乞丐瞅了一眼,忽然,他轉過身,迅速地向就近一家酒肆走去。


    “店家!”他向坐在櫃台後麵的一個白發老頭兒拱拱手,“我想向寶號借十吊錢應用,權且以此為押,未知可否?”冒襄說著,把從手上褪下來的一枚精金鑲翡翠指環,放在櫃台上。


    老頭兒瞥了冒襄一眼,拿起指環,眯縫著眼睛反複審視了一陣,又抬頭重新打量冒襄。終於,他堆起笑容:“好說,好說,敢問尊客高姓大名?要這十吊錢可是急用?”


    “小生如皋冒襄,借寓在下邊不遠河房裏,今日因出門匆匆,身上不曾帶得有銀子,故此相煩老丈相幫。這十吊錢——”他指一指站在街中,正遠遠地朝這邊觀望的那群小乞丐,“也一並煩老丈替小生散給他們。明日小生來取回信物時,另有酬謝!”


    “哦,冒相公原來欲行善舉。小老自應效力,‘酬謝’二字,如何敢當!”老頭兒顯出肅然起敬的樣子。停了停,他看著冒襄,眨眨眼睛,多少有點尷尬地:“這指環,按理也不敢讓相公留下,隻是……”冒襄微微一笑:“老丈肯允相幫,小生已感激不荊指環一定留下,就請趕快施行吧!”


    “這——小老就大膽從命了!”老頭兒頓時高興起來,他鄭重收起指環,然後拿過紙筆,寫了一張字據,雙手交給冒襄,又親自搬了~張椅子,請冒襄坐下,這才轉過身,急急走進後麵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年輕夥計走出來,搬了兩張八仙桌,兩張長凳,在店門外擺好,然後,同那掌櫃老頭兒一起,從後間將十吊錢扛了出來,堆在八仙桌上。


    那群小乞丐早已等得萬分焦急,瞧見這種架勢,也不待招呼,立即“哄”的一聲,擁上前來。兩名年輕的店夥早已做好準備,他們站在八仙桌前,伸手一攔,把小乞丐們攔住了。


    站在桌子後麵的掌櫃先不忙發放,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列位!請聽小老一言:近來天時不正,水旱頻繁,遠近四鄉,赤地千裏,顆粒無收,餓殍載道,滿目淒涼,消息交傳,已非一日。


    雖有官府垂念哀憐,百計賑濟,惟是饑民日眾,杯水車薪,此亦有目共睹。今有如皋冒先生,文名素著,久孚鄉望,且饑溺為懷,有口皆碑,偶來留都,目睹時艱,不忍坐視,慷慨解囊,以使嗷嗷待哺之輩,得以苟延殘喘,實屬功德無量!小老現今於此替冒先生發放,特此布知,所望四方仁人善士,能者效力,富者輸財,挽救浩劫於萬—……“老頭兒咬文嚼字,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一邊說,一邊還洋洋自得地搖頭晃腦,也不管周圍的人聽得懂聽不懂。冒襄不禁驚奇起來,心想:原來這老頭兒是念過幾天書的,卻拿到這當口來賣弄,真是好笑!本來沽屠之輩中略通文墨的,如今也不算稀罕,隻是他出口成文,得體堂皇,倒是難得。所以,當老頭兒說完,拱著手作了半個羅圈揖,又轉身朝冒襄深深一揖時,冒襄就讚許地笑著,做了一個請他發放的手勢。


    老頭兒受了這鼓勵,勁頭兒越足。他回過頭去,瞅著那群小乞丐,威嚴地說:“現在開始放賑,每人一百文大錢,不許擠搶,誰要擠搶,不光沒有,還要老大棒子打開去!”


    老頭兒這幾句話果然有作用,本來做好了猛衝猛搶準備的小乞丐們,頓時變得服服帖帖。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來領了錢,然後,又走到冒襄跟前,叩頭稱謝。


    冒襄和氣地點著頭,或者做一個讓他們起來的手勢。他並非第一次做這種善事。


    三年前,他來南京應鄉試時,就曾經在桃葉河房裏臨時收養過一批流落街頭的棄兒,後來又捐了一筆銀子,把他們送到寺院去安置。比起那一樁轟動一時的善舉來,眼前這種小事實在不算什麽。不過,他現在心情極好,“真是不巧,怎麽偏偏身匕忘了帶錢,要不,還可以多放它幾兩銀子的!”他想。於是,他開始盤算著,等父親的事情一辦成,他就派人上揚州,請一個班子,到如皋去唱幾天戲,謝神還願。到時,再像像樣樣地散它一筆賑……“嗯,雖說這半年來,奔走請托,家產已經變賣了不少,不過,這一筆開銷,看來還是省不得的。”這樣暗暗決定了之後,他就抬起頭,心安理得地瞧酒店掌櫃發放。不過,小乞丐實在太多,而且一個比一個肮髒、醜陋,令人瞧著很不舒服。


    漸漸地,冒襄厭倦起來,任憑他們叩頭,懶得再答理。又坐了片刻,冒襄終於站起來,向老掌櫃道了別,委托他把事情辦完,然後,自己繼續往前走去。


    冒襄不慌不忙地走著,一邊傾聽身後夥計們唱籌發放的聲音,同時,還感覺得到路人的指點和讚許的目光。他心頭洋溢著一種做了善事之後的滿足和快樂。這種感覺同先前喝下去的那兩盅美酒交融起來,使冒襄的腦袋變得有點暈暈乎乎,腳步也有點輕飄飄的了。


    當冒襄來到鈔庫街,興衝衝地打算往舊院裏走的時候,忽然大吃一驚——他發現,另外一群乞丐已經攆上了他。這一次不光是小孩,男女老少都有,而且來勢洶洶。冒襄稍一停步,他們就馬上圍上來,大聲地乞討。一陣陣汙濁難聞的臭氣,從他們破爛的衣衫上散發出來,中人欲嘔。冒襄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趕緊往前走。


    “那邊、那邊!”他揮著手說。


    “沒有了!”“早派完啦!”“哎,相公可憐見……”“求您再行個好,求您啦!”他們七嘴八舌地說,緊追不舍。


    冒襄想說:“那我也沒有辦法啦!”可是,這時候他看見迎麵也有幾個影子。


    正向他逼沂。他害怕起來。心裏一急。猛地站住腳,大喝一聲:“站住!別過來!你們想幹什麽?啊?想幹什麽?”


    那群乞丐被他這一喝,猶豫著站住了。


    “堂堂留都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們敢當街行搶不成?”冒襄瞪起眼睛,憤然質問。


    乞丐們你看我,我看你,開始退縮了。有的人往後躲,有的人低下頭,站在前麵的幾個,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請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隻求相公垂憐開恩……”一個老頭兒戰戰兢兢地叩著頭。


    “俺……俺們是安、安分良民,俺打河……河南來,那地方吃……吃吃吃人,俺怕,不不不……敢吃,俺可是安……安分良民……”一個高大的漢子結結巴巴地分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


    “相公老爺,您可憐可憐這沒爹的孩子吧!”一個瘦小的婦人尖聲叫著,舉起了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我們一家七口死了四個,我同他爹帶著他好容易逃出來,他爹給人賣命保鏢,上月一去就沒回頭,聽說半道遇上響馬,給殺了!哦……丟下我們娘倆,可怎麽活喲!彼純嗟卮紛拋約旱男乜塚窟罌奩鵠礎?冒襄默默地聽著這些淒慘的哭訴,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聲音終於緩和下來:“我不怪罪你們,都起來吧。


    我不是不肯給你們,實在是出來得匆忙,身上未曾帶得有,剛才……“他忽然停住不說了,擺一擺手,轉身向外就走。


    這一次,乞丐們沒有再跟上來。冒襄暗暗鬆了一口氣。但他仍然急急忙忙地走,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他說沒有,怎麽會沒有?”


    快要走進舊院後門的時候,冒襄聽見背後遠遠傳來這麽一句:“唉,算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給不給,還得憑人家喜歡。”


    “可是他愣說沒有!”一個年輕的聲音不服氣地反駁,“還唉聲歎氣,裝得倒像!”


    “是嘛!”另一個人提高了聲音,仿佛故意要讓冒襄聽見,“他說沒有錢,沒有錢還能去逛窯子,找婊子?莫非這婊子的x肯白送給他不成?”


    冒襄猛地站住了。有一忽兒,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後,一股無名怒火從心底直衝上來。他恨不得立即走回去,把這些下賤的、根本不值得憐憫的臭叫化子狠狠教訓一頓!然而,當他回過頭去,接觸到那些遠遠投來的怨毒的目光時,他忽然又感到畏縮、膽怯了。於是,他隻好咬咬牙,強忍著滿腔怒氣,加快腳步,向舊院走去。


    五


    舊院的前門在武定橋,鈔庫街是後門。進了門樓,是一道清潔的石板長街,街頭有水井,街道兩旁排列著窗明幾淨的小店鋪。這些店鋪與外間不同,它不賣別的,專賣那些考究精美、香豔風流的玩意兒——名酒佳茶啦、餳糖小吃啦、簫管琴瑟啦,以及金玉首飾、香囊繡襪等等,價錢都挺貴,專做那些多情的妓女、擺闊的狎客們的生意。從店鋪旁邊那些小巷走進去,是一個接一個的院落,一扇挨一扇窄小的院門。這些帶銅環的院門,通常總是半開半閉,雖然垂著一道珠簾,依然看得見裏麵青石鋪地的小小天井,一明兩暗的淺淺堂屋,鸚哥兒在架子上聲聲喚茶,叭兒狗在台階前嗚嗚呢客……這便是妓家,南京城裏最有名的一批小娘子,就在這兒比戶而居。這些流落風塵的女孩子,年紀小的隻有十五六歲,大的也隻有二十四五歲。她們有不少人,從母親那一代起,就已經操起了賣笑生涯,入了樂籍,到了做母親的年老色衰,就由女兒撐起門戶。


    當然,也有本是好人家的女兒,迫於家庭貧困,被賣到火坑裏來的。


    這些女孩兒,從小就受到嚴格的訓練,不僅一個個能歌善舞,曉笛知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頂冒尖兒的幾個,還博覽書史,能寫一手娟秀的蠅頭小楷,作幾首香豔清新的小詩,或者畫幾筆花卉翎毛。因了這個緣故,她們的身價,也就與一般妓女不同,不但追歡一夕索資甚巨,而且對於客人,她們也頗為挑剔。等閑俗客,別說是陪酒侍寢那種事,即便是求見一麵,也往往很難。雖然如此,卻自有那一群自命風流的公子王孫、富商豪客,不分日夜地到這兒來遊轉廝混,流連忘返,為博得美人的青睞,不惜一擲千金。所以,盡管院門之外饑民成市,噩訊紛傳,院門內仍舊燈紅酒綠,鶯顛燕狂,一片無憂無慮的景象……現在,冒襄已經走進了李十娘家的大門,並在鴇母引導下,穿過堂屋,向寒秀齋的後院走去。他硬是把自己的感情控製住了。


    因為很快就要同社友們相聚,他不想在他們麵前顯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自尊心告誡他,這種莫名其妙的倒黴事,哪怕是被朋友們詢問起來,也將是極不愉快、而且有損臉麵的。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受到侮辱,尤其是受到下賤的乞丐侮辱的痛苦和惱恨,還在咬齧著他的心。幸而鴇母在身邊喋喋不休地說話,才多少分散了他的情緒。


    李十娘的這個鴇母,是一個胖胖的、已經不年輕的小女人,圓鼓鼓的臉上塗著脂粉。她顯然喝過酒,金魚般突出的眼睛有點發紅。她用一條小手帕半掩著嘴唇,時時回頭斜瞅著冒襄,一刻不停地說著話。她告訴冒襄:吳次尾和陳定生兩位相公已經來了,其餘幾位還沒見影兒。她又說,今天打一大早起,就不歇地有人送帖子來,招十娘去陪酒,其中包括誠意伯劉大人、徽州鹽商吳天行這樣的大主顧,都一概回絕了,為了讓十娘一心一意侍候複社的相公們。接著,她又說到常來舊院走動的那個吹笛子的張魁,因害白癜風,發了一臉。前兩日在眉樓,有客人掛了個牌子在門上,寫著:“革出花麵篾片一名”,把張魁臊得什麽似的,幾天沒見他露麵,聽說是躲起來了。然後,她又立刻說到,舊院門裏的綢絨店,新來了十幾匹西洋紅夏布,薄得蟬翼兒似的,給十娘扯身夏裳正合適,隻是價錢滿貴,五百錢一尺……冒襄用心地聽著,不時回答一兩句。穿過夜色朦朧的後院,來到一座長軒跟前,他步上台階,立即就聽見一個高亢的嗓音在說:“若真有此事,我吳應箕同他勢不兩立!”接著“咣當”一響,像是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另一個人——大約是陳貞慧——像在勸解,但聲音低沉,聽不大清楚。


    冒襄皺了皺眉頭,心想:這位炮藥性兒的老學長,不知又在發誰的脾氣了。他先不忙進屋,轉動著身子,把周圍打量了一下。一年多沒來,他發現軒前那一株枝椏虯結的老梅、兩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還是老樣子,隻有那十來竿翠竹似乎益發粗壯茂密了些。他記得李十娘對這些翠竹和梧桐愛惜得不得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親自指揮丫環汲來井水,細細地洗刷兩次。現在雖然天色昏黑,但是借著從一字排開的冰裂式風窗裏透出來的燈光,冒襄仍然可以看見光潔的樹幹上朦朧的反光……“不會,哼,我看就是會!”長軒裏的吳應箕又猛然叫起來。他顯然還要說下去,但是,跟著走上台階的鴇母已經尖著嗓子通報說:“十娘,冒公子來啦,快迎接貴客!”


    長軒內的談話停止了,隨即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暖簾一掀,先走出來一個垂髫的、丫環。她向客人行了禮,轉過身去,雙手把簾子舉起。過了一會兒,一位身材頎長的靚妝麗人姍姍地走了出來,後麵跟著如護法韋馱般健碩魁梧的陳貞慧。


    李十娘看見冒襄,就把雙袖交疊在腰旁,側著身子,輕啟朱唇,用嬌滴滴的嗓音說:“公子萬福!不知公子光降,請恕奴家失迎之罪!”


    冒襄先朝陳貞慧點點頭,然後借著簾子裏透出的燈光,打量了一下李十娘。他發現以秀美白皙著稱的這位當紅名妓,自從前些日子傳說她病了之後,更加出落得神氣清朗、楚楚可憐,便微笑著稱讚說:“‘獨曠世而秀群’——多時不見,十娘益發標致了!”


    說罷,轉身正要同陳貞慧相見,忽然聽見有人在台階下笑著說:“啊喲,冒公子這等誇獎十娘,連奴家聽了都要眼紅了!”


    大家一怔,回過頭去,隻見兩名、丫環提著一雙燈籠,正照著一位女郎登上台階。那女郎頭戴貂鼠暖耳,身穿銀鼠皮襖,懷裏還抱著一隻烏雲蓋雪波斯貓,打扮得雍容華貴,完全是一副大家少婦的派頭。


    冒襄認出這是眉樓的女主人顧眉——目前秦淮河上風頭最健的一位名妓。她不僅豔名遠播,能詩善畫,而且交遊廣闊,靠山眾多,同複社的一班人關係尤其拉得好。大約是陳貞慧送了帖子去,所以她這會兒便前來赴會。


    冒襄正要答話,站在旁邊的鴇母已經半真半假地搶先嚷起來:“眉娘,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醋喲!姐夫們誇你還誇得少麽?如今冒公子才誇了十娘一句,你就想來搶她,我老婆子可不依!”


    顧眉已經走上台階。她笑吟吟地說:“若是別人誇獎十娘,我也不管。隻是冒公子這樣說了,我可不饒她!”


    李十娘顯然十分清楚這種逗趣對於製造一種輕快放縱的氣氛會有什麽作用。她於是蹙起眉毛,歎一口氣說:“總是奴家命苦,好容易得了冒公子一句誇獎,又被眉娘聽了去。若是不讓與她,隻怕從此一個勁兒地攆著,直到閻羅地府都脫不了身。


    罷罷罷,這句誇獎我也不敢要了,現在就讓給眉娘吧!”


    “這可使不得!”陳貞慧從旁接口說,一本正經地搖著大而圓的腦袋,“辟疆此讚,也恰如晉人月旦之評,一經品定,便不可移易。


    不過,眉娘也不須吃醋,小生這裏有八字之評,單道眉娘的好處。


    但不是出自辟疆之口,不知眉娘……“


    顧眉連忙說:“能得陳公子一字品評,眉娘便已榮於華袞了!


    何況八字?“


    陳貞慧微微一笑,說:“我這八字也是出於《閑情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不知尚差強人意否?”


    大家都哄然叫好,倒把顧眉弄得忸怩起來。麵對這種歡洽的氣氛,冒襄感到又回到了一種熟悉的自由自在的環境裏。他忘卻了剛才在大街上所受到的困辱,把手中的折扇輕輕一揚,笑嘻嘻地斜瞅著顧眉,吟哦道: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


    悲羅襟之宵離,


    怨秋夜之未央。


    願在裳而為帶,


    束窈窕之纖身。


    然而,沒等他念下去,吳應箕低沉緩慢的聲音忽然在軒內響起來,使他不由自主頓住了。隻聽吳應箕吟道: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


    擁勞情而罔訴,


    步容與於南林。


    棲木蘭之遺露,


    翳青鬆之餘蔭。


    倘行行之有覿,


    交欣懼於中襟。


    竟寂寞而無見,


    獨捐想以空尋。


    這一段也是《閑情賦》裏的句子,可是經吳應箕的口念出來,卻淒厲悠長,充滿抑鬱怨苦的意味,與眼前的快活氣氛極不協調。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都停止了打趣,現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隻有陳貞慧顯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他變得沉靜下來,終於擺一擺手,招呼大家一道走進軒去。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敞軒,四麵都是窗戶,垂著梅花暖簾。當中一張楠木炕床,兩旁擺著幾椅,陳列著盆景瓶花。四個高腳的落地燭台上,八支明晃晃的紅蠟燭在那裏交映爭輝。又黑又瘦的吳應箕正倒背著手站在窗前,聽見腳步聲,他停止了吟哦,慢慢地轉過身來。


    陳貞慧走進屋裏之後,就把冒襄推在左首,同他行禮相見。冒襄再三推讓,到底拗他不過,隻得告了僭,作過揖。等吳應箕走過來時,冒襄就堅持站了右首,也行禮見過了。因為還有幾位社友未到,還要行禮,所以暫時不寬外衣,隻分別坐了下來。


    這當兒鴇母已經退出去,丫環把茶端上來。李十娘親手斟了四杯,分別奉給客人和顧眉。最後,她自己也斟了一杯,本來打算走上前去陪客人,後來看見坐在後麵的顧眉朝她招手,又看見客人們暫時沒有呼喚的表示,便退到顧眉身旁坐下,靜靜地嗑起瓜子兒來。


    三位社友各自品著茶,好一會兒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吳應箕閉起眼睛,仿佛在養神;陳貞慧則沉思地慢慢捋著那部漂亮的長胡子。至於冒襄,還在軒外的當兒,他就聽見吳應箕發怒的聲音,接著又聽見他那顯然是抒發憂思的悲吟,進軒後,更發現兩位社友神色有點不太對頭。他便斷定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對方不說,他也不打算主動去問,“該告訴我,他們自然會告訴我的。”他想。


    果然,陳貞慧終於停止了捋胡子,朝冒襄轉過臉來。


    “辟疆,你從如皋來,一路上,可聽說什麽新聞?”他問,飽滿結實的寬臉上堆起親切的笑容。


    “哦……”一提起新聞,冒襄便首先想到他父親已獲朝廷批準調任的事,心裏衝動了一下,想把它說出來,但是又覺得不必顯得過於著忙,臨時忍住了。他側著頭想了一下,微笑說:“倒有一件——卻是個笑話。小弟數日之前,在常州遇見湯允中,他說最近阮胡子被我們禁製得狠了,頗有改悔之意,已經不敢再同我們搗亂,還托人傳話,說什麽‘有不改心相事者,有如此水!’我聽他說得煞有介事,便問他哪裏聽來的。他說是在揚州時鄭超宗親口對他說的。我又好氣又好笑,當場搶自他說:你也是個老複社了,怎麽競相信起這等沒根沒蒂的話來?漫道阮胡子決不會這等說,就算他真說了,莫非你就相信?你真是個糊塗蟲!若是超宗告訴你,超宗更是糊塗蟲!”


    冒襄一邊說,一邊想起湯允中被他搶白時的那副尷尬相,就忍不住笑。他準備讓陳、吳二人聽了,也大笑一常然而,出乎意料,陳貞慧聽了之後,竟然一聲不響;吳應箕卻突然睜開眼睛,凝視著冒襄:“很好,很好!”他說,隨即又把眼睛閉上了。


    “嗯,辟疆,還有嗎?”陳貞慧不動聲色地問。


    “這……後來,在來留都的船上,小弟遇到幾個年輕士子,他們也在傳說這件事,還拿來問我。小弟聽得不耐煩,當場訓誡了他們一通,叫他們不要亂傳……”“妙,益發妙了!”吳應箕又大聲說道,這一次,他沒有睜開眼睛。


    冒襄莫名其妙地瞅著陳貞慧。後者卻朝他做了一個“等一會兒再給你解釋”的手勢。


    “那麽,那幾個年輕士子的消息,又是從何而來,你知道麽?”他繼續問。


    “這——小弟倒沒細問。隻記得他們是從姑蘇來的,還去過常熟,打算謁見錢牧齋。結果牧齋還真見了他們……對了,仿佛他們還去過揚州。”


    “行了!”吳應箕一欠身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不必再問了,如今已是清楚不過,追源肇始,就是他——鄭、超、宗!”


    斬釘截鐵地下了這個判斷之後,他就踱了開去。在此之前,他同陳貞慧顯然有過爭論,所以這會兒顯出有點傲然自得的樣子。


    “可是,超宗這樣做,究竟所為何來?”陳貞慧捋著胡子,沉思地問。


    “所為何來?”吳應箕偏過那張長滿刺蝟似的胡子的瘦臉,尖刻地說,“就為的他心誌不堅,見利忘義!發表《防亂公揭》那一回,讓他具名,我瞧他就挨挨延延的不爽快;後來又聽說他同那個造園子的計成搞得粘粘糊糊的。計成是什麽人?


    阮胡子家的一名無恥清客!可超宗卻巴巴地把計成請到揚州去,幫他造什麽影園——我瞧,八成那時他們就勾搭上了!今日之事,可謂由來已久!”


    陳貞慧搖搖頭,顯然並不滿意這個解釋。不過,他也沒有立即反駁,卻把臉轉向冒襄:“辟疆,是這麽回事——今年三月二十八的虎丘大會,原本推定了是由鄭超宗和李舒章兩位主持,如今日期將屆,小弟怕有變動,前幾天路過揚州,特意上影園去訪超宗,想打聽備辦得如何。


    那天,他正忙著指揮人抄寫傳單,見了我就興衝衝地一把扯住,拖到書房裏,一五一十說了一大篇,無非是一切準備停當,要我放心之類。末了,還硬要留我吃飯。小弟見他一番盛情,也就沒有推辭。不料,席間他卻說出幾句話來——“說到這兒,陳貞慧就頓住了。他抬起頭,看了看吳應箕,又漫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正坐在靠後那一排椅子上的顧眉和李十娘。


    “啊,超宗他說了些什麽?”冒襄好奇地問,同時他已經多少猜到是怎麽一回事。


    可是陳貞慧仍不說話,他又捋起胡子來。機靈的顧眉似乎覺察到了。


    “哎,侯相公他們怎麽還不來?把人家的腰都坐酸了!”她忽然說,舒展了一下纖細的腰肢,把臉轉向十娘:“姐姐,我進來時,瞧見你軒前那一株梅花,還開著幾枝。這會兒月亮上來了,暗香疏影,想必清豔得很哩!你陪我去瞧瞧好麽?”


    說著,也不待答應,她就一手抱起波斯貓,一手挽住十娘的胳膊,站起來,又回頭朝陳貞慧嫣然一笑,做了個鬼臉,然後邁著婀娜的步子,雙雙走出門去。


    陳貞慧目送著她倆的背影,微笑著搖搖頭。當他轉向冒襄,吳應箕已經冷冷地開口了:“他要我們饒了阮胡子!”


    冒襄一驚:“啊,他、他真是這樣說?”


    “不,他還沒有這樣說。”陳貞慧連忙更正,“超宗也隻是告訴我,阮胡子最近頗思改悔之類,同你在湯允中那兒聽來的差不多。


    不過——“他轉過臉,看了看門口,然後走到緊挨著冒襄身旁的一張椅子坐下,湊在他耳邊低聲說,”席問,他還說到‘門戶交爭不已,終非社稷之福’,勸我們勿為已甚。還說,這並非他個人私見,吳中、雲間諸君子,多有同感雲雲。“說到這裏,陳貞慧有意停頓了一下,仿佛要讓冒襄品味清楚這些話所包含的意思,又像要觀察一下他的反應。看到冒襄沒有做聲,他又接著說:“若是果真如此,這事隻怕會鬧大。超宗背後,更有何人主使?他們意欲何為?此刻尚不清楚。不過瞧這來勢,小弟估計三月二十八虎丘大會,必然有事!我們倘若不欲就範,須得做好應變的準備。子方、朝宗、太衝他們幾個,是靠得住的。要先同他們商量,定出個對策來。不過在這兒不行。小弟之意是今晚早點散席,一起回到你下榻的河房去,從長計議,你意下如何?”


    冒襄用心地聽著,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方幾,沒有立即回答。現在他也感到問題嚴重——比他原來猜想的嚴重得多。“吳中、雲間諸君子多有同感”,這個“多”究竟多到什麽程度?會不會是鄭超宗l有意誇大其辭?嗯,看來不大可能。鄭超宗是個精細小心的人,如果事情不是發展到相當程度,他已經感到有把握的話,絕不會貿然向陳貞慧作那樣的試探。而且,瞧這陣勢,鄭超宗也隻是個跑龍套的,他背後必定還有牽線的人。不過,最令人弄不明白的,是對方到底出於一種什麽樣的目的和打算,如此起勁地要為阮大铖開脫?


    因為對方應當很清楚,這樣做,絕對不會得到他們這一群年輕領袖的同意。強行翻案的結果,很可能會導致社內的分裂。然而,令人困惑之處恰恰在這裏:他們甚至不惜冒分裂的風險,也要幹。這到底是為什麽?難道是……冒襄心頭忽然一動,脫口而出地問:“主持今年大會的,還有一個是李舒章?”


    “嗯。”陳貞慧點點頭,“怎麽——”


    “今日之事,會不會與他們有關?”


    “不會吧,舒章倒不像是那種人。”


    “小弟是說,幾社——”


    冒襄剛把這兩個字說出口,陳貞慧的目光忽然閃動起來。他回過頭去,瞧了吳應箕一眼。後者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咬緊牙齒,重重地“哼”了一聲。


    雖然冒襄沒有把話說完,但陳、吳兩人都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複社雖說是全國最大的一個文社,但它最初並不是白手起家,而是合並了東南地區十多個小社組成的,其中包括江南的應社、鬆江的幾社、中州的端社、萊陽的邑社、浙東的超社、浙西的莊社、黃州的質社等等。論名聲之響、實力之強,除了應社之外,就要數鬆江府的幾社。舊幾社的一批人,以杜麟征、夏允彝、陳子龍這樣一些有名望的人物為核心,在複社內自成派係,對社事常常保持著獨立的見解。在複社的領袖張溥在世時,他們還有所節製;自從張溥於去年五月病逝之後,這種傾向就更加突出了。舊幾社的一派人,對於老應社的骨幹成員如孫淳、吳韶、吳應箕,以及陳貞慧、冒襄、侯方域這些新崛起的青年領袖,尤其不買賬。這一次虎丘大會,就是由於他們的反對和阻撓,使吳應箕這一批人爭不到主盟者的席位,而不得不讓鄭元勳——也就是鄭超宗出來,同幾社係的李雯共同擔任主盟。吳應箕等人對此早已十分惱火,私下認為舊幾社的那一派人這樣做,最終目的是企圖奪取複社的領導權。


    加上在對待阮大铖的問題上,幾社那一派人又一向持有不同的見解。


    現在,會不會是他們從中搗鬼,想利用這件事來進一步打擊吳應箕等人的威信?


    這種可能性確實不能排除。


    “如果真是幾社,”陳貞慧沉思地說,“那麽,虎丘大會上一場劇鬥,隻怕就在所難免了。”


    冒襄和吳應箕也意識到事態嚴重,他們各自皺著眉頭,誰也沒有做聲。


    “自然,這事還僅是猜測,未必便是如此。”陳貞慧繼續說,慢慢地捋著長胡子。他抬起頭望了望正在沉思默想的兩位社友,忽然提高了聲調,譏諷地說:“不過,小弟以為他們最好不要出此下策,以免弄巧反拙,自取其敗!”


    “啊,定生兄是說——”冒襄遲疑地問。


    陳貞慧哼了一聲:“想替阮胡子翻案,談何容易!虎丘之上,他們不動則已,若敢動一動這個題目,我管教他這個所謂盟主,當場易人!”


    吳應箕慢慢地點著頭,堅決地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萬一不行,小弟也決不容彼輩如願!”


    他這樣說了之後,三個朋友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再說話。最後,陳貞慧抬起頭來,勉強一笑:“不過,小弟還是希望不至如此,以免社局傷殘過甚。當然,也要做好準備,以防不測。所以,我們幾個,還有子方他們,都一起到虎丘去,瞧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辟疆,你自然也是去的?”


    “哦,小弟、小弟隻怕去不成虎丘了。”冒襄忽然著忙起來,臉隨即紅了。


    “怎麽——”


    “家父之事,今日剛得著信息。小弟打算明日趕回如皋,向家母稟告。”冒襄低著頭說。於是,他把剛才拜訪熊明遇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啊,原來令尊大人已獲改調,可喜可賀!”陳貞慧拱著手微笑說。


    吳應箕卻沒有做聲。


    “那麽,”陳貞慧說,仍舊帶著微笑,“既然令尊大人的事已見眉目,辟疆兄就更可放心去赴虎丘之會了。令堂大人處,就由貴價回去報信,也是一樣的。”


    “定生兄有所不知,家母荏弱多病,為此事近半年來又憂傷殊甚,已數度臥床不起,至今湯藥未斷。且吾家除小弟之外,別無兄弟可奉菽水。弟此次出來,固是萬不得已,其實心中日夜不安,如今得此消息,正恨不得身生雙翼,飛歸慈親膝前。


    此外萬事,都不是小弟所敢過問的。”


    “孝者,人之天性。弟本來也不敢相強,隻是眼前此事,關乎社事全局,而且迫在眉睫,弟才冒昧相勸。其實所耽擱者,不過一二十日,還望我兄三思!”


    “這……小弟正恐耽擱,才決意不赴會的。”


    在一旁瞧著兩人對答的吳應箕,顯然越來越不耐煩。他終於插進來說:“辟疆,你別是有點怕吧?”


    “啊,我怕?”


    “嗯,我瞧你是害怕幾社那幫子人,你還怕得罪阮胡子,怕得罪建虜、流寇!”


    吳應箕的話尖刻得像一把刀子。


    冒襄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隨即冷笑著說:“次尾兄雖欲行激將之法,其奈小弟歸家之誌已決,非言語所能打動!”


    “嘿嘿,又何須吳某來激將?辟疆兄近半年來之行事舉止,外間早已嘖有煩言。


    不過,也許辟疆兄充耳不聞罷了。”


    “次尾兄!”陳貞慧顯然看出勢頭不對,打算加以阻止。


    “不,應當說!也免得辟疆兄他日怪我等知而不言,有失交友之道!有人說,沙場將士舍生忘死,浴血苦戰,為大明力撐危局,身為‘複社四公子’的冒先生卻為其尊大人調離討賊前線竭力奔走,公然向朝廷上救父萬言書!又說,複社諸子平日倡言忠君愛國,恪盡臣責,以士林表率自命,不知冒先生之所為,是否堪稱表率?”


    吳應箕本來還想說下去,發現陳貞慧正拚命地朝他使眼色,才臨時住了口。


    冒襄像挨了一記悶棍似地呆住了。對於這一類的責難非議,他雖然已經多少估計到,但是,如今由吳應箕當麵說出來,仍然使他受到猛烈衝擊,感到羞憤難當。


    陳貞慧連忙站起來,搖著手:“哎,沒的事!別聽次尾瞎說!”他轉向吳應箕,繼續使著眼色,“次尾,你哪兒聽來這些混話?怎麽我就沒聽到?——哎,算了,不談這事!好端端的自家人,傷了和氣,何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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