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當兒,一個丫環來上菜,這是一盤白汁魚塊,熱氣騰騰地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大家舉箸,各自嚐了一口,都紛紛點頭,說這魚肉的滋味真是鮮極了。梅朗中更是讚不絕口。他笑眯眯地問:“十娘,這是什麽魚?難為你家廚子燒得這麽香!我怎麽從不曾嚐過這等美味?”


    李十娘抿著嘴兒微微一笑,說:“你猜!”


    梅朗中又揀了一箸魚,放進嘴裏,閉上眼睛品味了半天,然後睜開眼睛,搖搖頭說:“嗯,猜不出,猜不出,各種各樣的魚我吃過不少,從沒有這種味兒的!”


    說著,他又揀起一塊,打算再度品嚐。


    “朗三!你這樣狂啖不止,還要命不?”顧呆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知道麽,這是河豚!”


    梅朗中已經把魚肉放進口裏,一邊說:“為什麽不?這好吃嘛……”驀地,他全身一抖,停止了咀嚼,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這是——河豚!”


    梅朗中“氨了一聲,連忙把嘴巴裏的魚肉吐出來,顫著聲兒問:“這是,這是那種有毒的河豚?”


    “廢話!天下哪有無毒的河豚——哼,你吃了這許多,這回非中毒不可!”


    “啊,可是你,你們……”梅朗中的臉色開始發青,舌頭也有點不聽使喚了。


    “別怕,奴家的河豚毒不死人的。”李十娘微笑著說。


    但梅朗中沒有聽見,他呆呆地坐著,臉上現出古怪的表情。忽然,他用手捂住嘴巴,飛快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外奔去。門外立刻就響起了“阿氨的嘔吐聲。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兩個丫環忍住笑,連忙奔出去伺候他,李十娘也站起來幫忙,又是送水漱口,又是遞手帕揩臉,來來回回地忙了一陣,梅朗中這才由丫環攙扶著,麵色蒼白地慢慢走回來。


    “朗三,虧你還是個詩翁!豈不聞東坡詩雲: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何等閑適風雅!像你方才這樣狂嘔濫吐,豈止大煞風景,若是東坡地下有知,簡直會勃然大怒,把你逐出門牆哩!”侯方域一邊說,一邊向大家遞著眼色。


    梅朗中苦著臉:“河豚我是發誓不吃的。況且,我隻學唐詩,不學宋詩,蘇東坡也無奈我何!”


    大家又笑起來。等笑聲停止之後,陳貞慧捋著胡子問:“十娘,我於這河豚亦向來頗有戒心。因聞此物味美而有劇毒,食之不慎,便有性命之虞,所以東坡又有‘拚死吃河豚’之說。


    不知以何法處置,方能穩妥?倒要領教!襖釷锘姑豢塚嗣莢諗員咭丫班汀鋇匭t鏨矗擔骸俺孿喙趺戳鬩艙嫘帕斯訟喙薔浠埃俊餑睦鍤嗆與噯猓饈泅裼惆綻玻?陳貞慧“噢”了一聲,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氣。


    李十娘連忙說,“這真是鯝魚。蘇東坡詩裏說,‘粉紅石首應無價,雪白河豚不藥人。’便是此魚了。”說著,又瞧瞧大家,抿著嘴兒微笑說,“諸位相公難道竟不知儀征的‘假河豚’麽?”


    在座的人中,除了顧杲、侯方域早就知道這不是河豚之外,其餘幾個也有瞧出不大像的,隻是看見顧、侯兩個煞有介事地嚇唬梅朗中,反弄得糊塗起來,直到這時,才恍然大悟。


    陳貞慧偶一回頭,瞥見站在一旁侍候的兩個小丫環正用袖子掩著嘴兒在笑,就問:“咦,你們兩個笑什麽?”


    兩個丫環對望了一眼,其中穿蔥綠襖兒的那一個歪著腦袋笑說:“河豚的眼有毒,吃時須先去眼。這魚有眼,顯見就不是河豚。


    當初梅相公若是曉得有這分別,也就不會……“她抿嘴一笑,沒有說下去。


    黃宗羲把桌子一拍,高聲說:“也就不會平白無故地大吐一場了!”


    大家怔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梅朗中起先還生氣地噘著嘴巴,可是到底撐不住,也就跟著笑了。


    黃宗羲卻沒有笑。他感歎地說:“皆因平日不食河豚,便不知其無目,遂致一旦魚目當前,競茫然不識。朱子雲:格物致知。今夕之宴,我於此語又得一證!”


    “說起朱子,我又要罵艾千子了!”沉默了許久的張自烈忽然說,“千子口口聲聲標榜什麽‘以歐曾之筆墨,詮程朱之名理’。他全不知程朱的名理,必要身體力行,心有所得,才發而為言。像千子這等不行不思,終日以扯前人講章為事,又有何名理可言!”


    黃宗羲瞧了張自烈一眼,點頭說:“很是很是!即便是歐曾之筆墨,也全仗一點真情,噴薄而出,所以波瀾開合,汪洋恣肆。千子競欲以之納入八股成法之中,講什麽承題、束股,還有什麽文章可觀呢i”艾千子,就是艾南英。他是當時的一位八股文名家,門下弟子不少,在士林中頗有影響。艾南英論文的觀點,同複社的人一向處於對立的地位,經常辯論爭吵,有一兩次還動了武。張自烈、吳應箕對艾南英攻擊尤其激烈。所以一談起此人,吳應箕也來了勁。


    他插進來說:


    “自然時文也未可一概非之。前輩如楊複所等,亦間有發明之見,而千子竟批駁不遺餘力。其實近溪、複所之學,艾千子又何曾夢見!”


    三個人於是你一言我一語地指摘起艾南英來。顧杲聽得不耐煩,瞅個空兒截住他們說:“哎,夠了夠了!這些東西拿到書坊去再說。喝了半天酒,行個令如何?”


    梅朗中拍著手說:“正是正是,就由子方兄出令!”


    顧杲想了一下,正要出令,忽然侯方域把酒杯一放,說:“慢著!”他站起身,去長幾上拿過來一麵琵琶,微有醉意地敲著銅板蒙麵道:“眉娘詞曲,妙絕南中,自今以後,隻怕就專讓龔孝升一人獨聽,我輩無分領受了。今夕良辰,已是千金一刻,又安可輕易放過?


    如今就請眉娘傾喉一吐,令吾輩一暢耳福,然則他日回思,尚差可自慰也!按蠹乙惶擠追姿島謾?顧眉笑著說:“侯相公這話,可羞得奴家臉都沒處擱了!要說詞曲妙絕南中,誰不知第一就數寒秀齋的李十娘!現放著十娘在眼前不請,卻偏要拿奴家出醜。奴家縱然不怕出醜,可是若教外人聽見,難保不笑話相公所命失人呢!”


    “哈哈,你別推托!十娘自然是要唱的,可是今晚頭一個偏要點你。皆因你是將‘失’之‘人’,故須先有‘所命’。莫非眉娘如今有了孝升,就把我們這些平日的相好都看輕了麽?”侯方域的語氣又變得頗為尖酸。


    顧眉的臉似乎紅了一下,卻沒有著惱。她挺直身子,坦然說:“好,那麽奴家就唱。不過,可有一件,唱過之後,請容奴家就此告退,先家去一步。”


    “啊,不行!”“眉娘怎能這就走?”“不能放她走!”幾個聲音搶著說。


    侯方域斜著眼睛,冷冷地問:“為什麽?”


    顧眉微微一笑,卻不回答。


    侯方域的眼睛睜圓了,看樣子馬上就要發作。這時,陳貞慧說話了:“行啊,君子不強人所難。眉娘今晚既然有事,陪了我們大半天,已是很難得了。唱完曲子,就讓她先回去吧。”


    由於陳貞慧這樣說了,侯方域大約也就覺得不好再發作。他沒有好氣地把琵琶往顧眉手裏一塞,沉著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


    顧眉始終微笑著。等伺候的丫環把一張方凳端來之後,她就抱著琵琶盈盈坐下來,不慌不忙地把銀甲套在手指上,先在弦上熟練地彈出幾個音,又把弦柱調弄了一下,校準音調,這才擺好姿勢,側著頭兒默了默神,隨即十根手指徐徐擺動,彈出一段過門,接著就曼聲唱起來。她唱的是湯顯祖的名劇《牡丹亭》裏《驚夢》一折——[繞地遊]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注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步步嬌]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沒揣的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步香閨怎把全身現?


    [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花簪八寶填。


    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從聽說顧眉要唱《驚夢》開始,客人當中那幾個通曉音律的行家像冒襄、顧杲、梅朗中等,就頓時來了精神。因為大名鼎鼎的湯顯祖,平生寫戲專門講究“意趣神色”,“以意為先”,對於宮調音韻,卻並不怎麽注重。他的這本《牡丹亭》,雖然文辭極為精美,其實卻相當難唱;而能夠演唱,又不用增改字眼來遷就音樂的,就更加不易。這一層,無形中已經成為衡量演唱者本領的一個尺度。所以,他們都十分留神傾聽顧眉吐出的每一個字,看她有沒有改動曲文。


    然而,沒有。看來顧眉的本領確實不凡,哪怕是再拗口的字眼,她都能巧妙處理,使它變得流暢宛轉,不著痕跡,甚至更有韻味。如今,她已經唱到最吃緊的一段——[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小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梢兒韞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綿搭絮]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汗粘煎,閃的俺心悠步彈,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盡神情,坐起誰歡則待去眠。


    [尾聲]困春心遊賞倦,也不索香重繡被眠。(天啊!)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顧眉一點也不費勁地唱著。美妙的歌聲從她那小巧玲瓏的嘴裏不斷地傾吐出來,在琵琶的伴奏下,像一串大大小孝晶瑩圓潤的珠子在花廳裏遊走、流動、磕碰著,然後又化成一道道清澈的溪流,一條條飄拂的彩帶,一群群飛舞的蝴蝶,在聽眾的身旁耳畔繚繞,盤旋,搖曳……使人恍如置身於一個春風拂麵、繁花似錦的園林,看到一位美麗純真的少女,在熱烈地傾訴著她對愛情的渴望和追求……終於,顧眉唱完了。但是大家靜默著,仿佛還神遊在歌聲所幻化出來的溫馨境界之中。陳貞慧首先喝起彩來,大家這才紛紛回過神,興奮而熱烈地稱讚眉娘唱得實在太妙了。


    顧眉把撥子插回原處,又脫下銀甲,把它連同琵琶一道,交給身旁的、丫環,然後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這才說道:“多謝各位相公,有汙清聽了。”又向李十娘說:“愚姐技盡於此,待會妹妹登場,我可就立時相形見絀了。幸虧我這就要走,倒免得到時自慚形穢呢!”說著,她雙手接過梅朗中遞來的一杯茶,道了謝,一飲而荊然後,向在座客人深深地福了一福,說:“奴家就此告退,怠慢之罪,尚祈列位相公寬恕!”


    顧眉說完,從丫環手裏接過那隻烏雲覆雪波斯貓,抱在懷裏,輕輕撫著,卻沒有立即就走。她瞅著侯方域,仿佛打算說句什麽。


    但是侯方域故意轉過臉去。她隻好歎了一口氣,對冒襄說:“冒相公,奴家大膽,請相公相送幾步,不知可使得麽?”


    因為剛才當眾表明了心跡,而且得到了社友們的理解和支持,冒襄的心情已經舒暢了許多。聽見顧眉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便笑著站起來:“啊,能陪伴眉娘,小生正是求之不得!”說著,他就跟在顧眉後麵,出了廳門,由一名丫環提燈照路,穿過長軒,走到院子裏去。


    顧眉走到水池旁邊,就站住了。


    “冒相公,你當真不肯到姑蘇去麽?”她問,偏過身來。


    冒襄一怔:“啊,你怎麽——”


    “奴家聽到了,偷聽到的!”顧眉微笑著說,賣弄風情地眯起了眼睛。不過,她立即又改變了神情。


    “嗯,相公還是盡快趕到姑蘇去為好!”她說,嚴肅地望著冒襄的眼睛。


    “啊,為什麽?”


    “卞賽賽剛從姑蘇來,她告訴我,田皇親派人到姑蘇采買女孩子,點著名兒要圓圓。嚇得圓圓東躲西藏,幸得有幾個相好的孤老,拚死護著她,買動了一班‘撞六市’日夜輪番守衛,喊打喊殺的,要同田皇親的人放對。這件事如今已經鬧到府衙裏,是凶是吉,還不知曉呢!”


    “你,你說什麽?”冒襄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他失態地一把抓住顧眉的胳膊。


    顧眉沒有動彈,她斜瞅著冒襄:“奴家勸相公趕快到姑蘇去,越快越好。遲了,還能不能見著圓圓,可就難說了——哎,你揪得奴家真緊!”


    冒襄“氨的一聲,鬆開了顧眉的胳臂,“那——圓圓如今在哪兒?她、她還好吧?”


    “哎,賽賽說她來的時候,圓圓還沒被弄走。不過又過了幾日,事情鬧成怎麽個樣子,就不曉得了。而且,賽賽就對奴家說了這些,再多奴家也不知道。總之,相公趕快到姑蘇去就對了!”


    冒襄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呆了。他甚至忘了向顧眉道謝,不由自主地退後幾步,靠在水池的石欄上,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麵,一言不發。


    顧眉站在旁邊,憐憫地瞧了他一會兒,終於,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悄悄地移動著腳步,沿著鵝卵石小徑向外走去。開始她還不時回顧一下,後來越走越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花木繁密的陰影裏了。


    又過了一會,冒襄才驚醒過來。他茫然地四麵望望,發現顧眉已經離去。突然,像被人擊了一掌似的,他猛地跳起來,飛快地奔上長軒。可是,當他聽見花廳裏傳來社友們的喧嘩和哄笑聲時,腳步就緩慢了下來。終於,他停住腳步,低頭沉思了片刻,這才沒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朝花廳走去。


    四


    阮大铖的私邸石巢園,坐落在城南庫司坊裏。當街一個派頭十足的大門樓,進門是寬敞的天井,高大的廳堂。廳堂後麵回廊曲沂,門戶重重。據說八年前,阮大铖從安徽老家逃難到南京來時,為興建這所府第,很花了些銀子,所以園內不僅恢宏幽深,而且雕攔畫檻,繡戶綺窗,樣樣都極備精巧,什麽桃花塢啦、芸香小築啦、楓葉亭啦、梅屋啦,各有各的名目和特色。阮大铖有了這座華美舒適的園林,再加上他家裏一流的烹飪、一流的戲班子,便千方百計誘引各方麵的人士來歌舞宴飲、說劍談兵,著實熱鬧風光了幾年。


    後來受了複社諸生的猛烈抨擊,來石巢園的客人因此大減。阮大铖雖然十分惱恨,卻也無可奈何。他閑極無聊,隻好把心思都用在寫作戲本上,什麽《桃花笑》、《井中盟》、《牟尼合》、《雙金榜》之類的,這幾年倒真的弄成了好幾個。雖然無非是好看熱鬧,文辭華美,卻因頗能迎合時尚,南京城裏的各大戲班都競相傳抄搬演。阮大铖因此又洋洋得意起來,傲然對人說:“複社那夥人合力排揎我,真是蠢得很!其實論學識論才情,我阮大铖哪裏就比不上他錢牧齋、周仲馭!他們若肯尊我一聲‘前輩’,複社的局麵,隻怕還遠不止今日的規模身價哩!”


    不過,大話雖然好說,阮大铖麵對著這一群激烈而又固執的書呆子,卻實在毫無辦法。所以如今除了寫戲訂曲之外,他的另一件可幹的事情,就是躲在家裏侍弄園子。他有的是精力,也有的是銀子,石巢園就此一年到頭不得安生,總得由著主人那刁鑽古怪的腦瓜子轉出點新花樣來——今天這兒砌一道短牆,明天那兒改建一座涼亭,要不就是把新采購來的大理名種山茶一口氣種它二三十株。可是,過不了十天半月,短牆、涼亭、山茶又忽然失蹤,原來的地方說不定已經是石山聳峙,清溪蜿蜒了……這一次,當徐青君和計成二人,逃脫了黃宗羲、侯方域等人的困阻,氣急敗壞地闖進石巢園,並由一名家童提著燈籠引路,沿著回廊曲徑,向花廳走去的時候,徐青君就發覺,好幾種布置都不同了。一道執圭式的院門也變成了月洞式,害得他有一兩次疑心走錯了路。要是在往常,走在旁邊的計成必定會技癢起來,忍不住指手畫腳說這一處改好了,那一處卻弄巧反拙,等等。不過,此刻計成卻知趣地沉默著,徐青君更是壓根兒全無鑒賞的心思。


    今天晚上,徐青君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天曉得是觸犯了哪一路邪神,讓他一出門就撞上了複社那一夥瘟生!眼睜睜被敲去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不算,還被他們當眾戲弄侮辱了一常徐青君不心疼銀子,他平日到舊院裏去馬馬虎虎泡上一天,所費的也不止這個數目。他是氣惱丟了麵子——堂堂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在小民百姓麵前遭受如此折辱,這口氣,徐青君覺得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不錯,他的哥哥魏國公徐宏基,現任南京守備,兵權在握,按理應當可以替弟弟出這口氣。不過,徐青君知道這位哥哥官兒雖大,膽兒卻小,估計他未必就肯出頭去惹複社,說不定,還會被他埋怨一頓。


    剛才,徐青君在轎子裏左思右想,氣悶得慌,最後忽然想到阮大铖。


    他素知阮大铖同東林、複社積怨甚深,平日私下裏提起複社那夥書生,阮大铖總是氣得扯著大胡子發狠。何況此人狡獪機智,一肚子鬼心思,必然樂於替自己出主意報仇。這樣一想,徐青君就當即吩咐改道往庫司坊來。不料剛才到了門前,門公卻告訴他,主人臨時出門了。徐青君好不失望。後來,聽說阮大铖的同年好友馬士英也來了,現正在花廳候茶。徐青君想,先聽聽馬士英的主意也好,便帶著計成進來了。


    徐青君同計成到了花廳,卻不見馬士英的影子。一個仆人回話說:“馬老爺到詠懷堂看排戲去了。”徐青君便不停留,帶著計成又趕到詠懷堂來。


    詠懷堂內燈火通明。一群小女孩兒正聚在大堂中央的紅氍毹卜。有的坐在一旁彈琴吹笛,有的正在走場唱曲。戲曲教習臧亦嘉親自掌著鼓板。他大約有四十多歲,長得蒼白清秀,下巴沒有蓄胡子。他全神貫注地掌握著排練,每當發現有人奏錯了音調,或是唱錯了板眼的時候,他就吃疼似地眯起一隻眼睛,同時更加用力地敲擊鼓板,仿佛要以此提醒出錯的人注意。


    不過,徐青君並沒有留意這些。他一眼看見馬士英正坐在上頭的一張花梨木攢牙子翹頭案後麵,一邊看戲,一邊自斟自飲,他就氣咻咻地叫起來:“啊,瑤老!


    豈有此理,氣死人了!”


    紅氍毹上的演出被擾亂了。伶人們一個個停止了動作,驚疑不定地轉過頭來。


    馬士英錯愕了一下,看清是徐青君之後,他的神色就恢複了平靜。“哦,青君兄。”他淡淡地說,扶著桌子,緩緩地站立起來。


    馬士英是個蓄著山羊胡子的幹瘦老頭兒,靠六十歲的樣子,大腦門、尖下頦,當中一個骨棱棱的鼻子,表情陰沉而冷峻,經常緊抿的嘴角兒,有一道剛愎暴戾的皺紋。他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曾任右僉都禦史,巡撫宣府。崇禎五年因私自盜用公庫的錢鈔,賄賂權貴,被人參劾,得了死罪,全靠阮大铖為他花了重金打通關節,才改為“免死謫戍”。期滿後,他就跑到南京來當寓公。馬士英同阮大铖本有“同年”之誼,又多虧阮大铖拚力相救,再加上兩人都丟了官,同病相憐,所以一拍即合,很快成了死黨,一天到晚湊在一塊喝酒行樂,咒地怨天。自然,他們暗地裏也沒有放鬆向朝中的當權者積極活動,指望有朝一日重新複官,東山再起……“瑤老,給小弟出個主意,小弟要狠狠地教訓複社那班瘟生!”


    徐青君走到馬士英跟前,拱著手又叫。


    馬士英疑惑地瞅了他一眼,還了一揖,接著又同計成行過禮。


    他沒有說話,朝旁邊的一張空著的平頭案做了個讓座的手勢,自己就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徐青君不由自主地坐到椅子上,計成也隨後坐下了。旁邊伺候的小仆童立即端上來幾樣精美小吃,擺上酒盅,又替他們斟酒。


    徐青君抓起筷子,隨即又把它扔到桌子上。


    “瑤老——”他急切地把臉轉向馬士英。


    馬士英抬起一隻手,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然後,用平靜的聲調對堂下說:“接著演!”


    於是中斷了的樂曲又重新開始演奏。紅氍毹上的旦角也款擺著腰肢,走著台步,咿咿呀呀地唱起來。馬士英這才偏過臉,不慌不忙地問:“晤,青君兄方才是說——”徐青君眨眨眼睛,對於馬士英的傲慢與冷漠頗為不快,但是卻不得不放低了聲音。


    “瑤老,小弟給複社的人欺負了!”他恨恨地說,於是把剛才路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不過,他隱瞞了其中兩點:一是不說被詐去的一百五十兩銀子裏,有五十兩是自己為著炫耀富有,壓倒對方,主動加上去的;二是不說侯方域等人已當眾宣布,要把這項銀子拿去賑濟饑民。


    馬士英一邊看演出,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但是不久他就轉過臉來,眼睛也漸漸睜圓了。終於,他把桌子一拍,怒聲說:“豈有此理!堂堂留都之地,豈容他們如此胡鬧!”


    “小弟倒不是心疼銀子!”徐青君忿忿地說,“隻是他們欺人太甚!這口氣,小弟怎樣也咽不下去!”


    本來已經恢複排演的那一班伶人,被馬士英一聲怒喝,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又停下了。後來弄明白老爺們的火氣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也沒有讓他們停演的意思,才猶猶疑疑地又接著演下去。不過經這兩番幹擾,他們一個個都顯得心神不安,接二連三地錯步、唱走板,弄得臧亦嘉一個勁兒地皺眉頭、歎氣。


    “哼,如此脅迫敲詐,與當街行搶何異!”馬士英怒氣不息。


    “對,對,他們就是當街行搶、搶我的!”徐青君憋著嗓子叫。看見這個冰冷陰沉的老頭兒居然動了真怒,他喜出望外,回頭同計成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把身子傾向馬士英,熱切地瞅著對方的臉孔。期待他說出不尋常的話來。


    可是,馬士英說了那兩句話之後,就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皮,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


    徐青君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兒,漸漸有點不耐煩,正想催問。


    忽然,馬士英又開口了。


    “嗯,前幾年,”他緩緩地說,沒有抬起眼睛,“記得有個叫徐懷丹的,作了一篇聲討複社的檄文,其中列舉該社十大罪,道是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妒賢樹權、招集匪人、傷風敗俗、謗訕橫議、汙壞品行……嗯,還有、還有……”“還有‘竊位失節’、‘招寇致災’!”計成提醒說。這篇檄文,當時南京城裏城外到處張貼,輾轉傳抄的也不少,頗轟動了一陣子,計成也曾讀過,所以記得。


    “嗯!”馬士英點點頭,依舊耷拉著眼皮,“當時讀後,我便覺得他言之過甚,並不足信。複社那班士子再不怎樣,好歹也是些讀書人,這聖人之言、綱常之教是自幼熟習的,其中不少還是官宦子弟,詩禮傳家。汙穢之行,容或有之,若說全體如此,而且意在謀逆,卻令人覺得茲事太奇,難以置信……”馬士英說到這裏就頓住了,仿佛在思索。徐青君卻聽得糊塗起來,連忙說:“啊,瑤老——”可是馬士英立即揮手止住了他。


    “即以第一罪而論,所謂‘僭擬天王’,我以為就必無此事!”他斷然地說,睜開了眼睛,“徐懷丹檄文列此為首罪,其所據者,乃係張溥表字天如——‘天如’者,‘如天’也,豈非自比天王?其實大謬不然,大謬不然!烊紜擼還」憒篤氈櫓澹洳幻夤哉趴褳次粗劣謐員忍焱酢h簟烊紜閌親員忍焱酰敲醋閬倫幀嗑穹親員榷郟孔閬鹿豢嫌t忻矗靠杉旎車ご頌酰允舨鬥繾接啊18拗瓜藎∷惺鬃锛匆訝緔耍漵嘁嗖晃士芍k裕孟拇渴粢慌珊裕廖薜覽恚蛔閾牛?馬士英斬釘截鐵地連續下了這三個四字評語之後,就閉緊嘴巴,不開腔了。


    徐青君同計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馬士英這一席話弄懵了。他們真不明白,馬士英方才明明是痛罵複社“無異當街行搶”,何以說著說著,倒全力替複社打抱不平起來?


    計成搔搔腦袋,試探地說:“瑤老,依小弟之見,徐懷丹檄文自有不盡翔實之處,不過似乎也並非全無可采……”“不!”馬士英的口氣異常堅決,大有不容置辯之概,“大丈夫立身行事,須出以公心。似這等心懷私怨,深文周納,指鹿為馬,欲圖一逞,乃是狗彘之行,絕無半點可取!”


    徐青君目瞪口呆。他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終於悻悻然問:“照瑤老這等說,複社那班人倒當真是正人君子了?”


    馬士英搖搖頭:“這又不然。適才聽青君兄說,他們聚眾勒索,當街行搶,實在已經形同匪類,哪裏有半點君子、正人氣味?此事而可為,又何事而不可為!說他們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妒賢樹權等等,隻怕也是不假。”


    他忽然又指斥起複社來,徐青君和計成卻愈加摸不著頭腦。


    可是馬士英根本沒有注意他們的迷惑表情。“複社並未罵我,我與他們並無舊怨,”他淡淡地說,頓了一下,“我說他們‘僭擬天王’,所據也並非‘天如’二字,乃是依據其本心。他們既敢於當街行搶,可見已具賊性。但凡一個人有了賊心,那麽一切賊言賊行,皆可由此發生,故此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等等,也就不足為奇了。先朝陽明先生說:”誅心中賊。‘便是此意!爸鋇秸饣岫瞥刹哦嗌儆械閭靼琢恕k喚12ζ鵠矗骸罷飴砝隙錘浙棺願旱媒簦詹偶p岢廡旎車さ南模詞俏畔允咀約旱墓敫咼髁ǎ?徐青君顯然還不明白。他不放心地追問:“這麽說,複社到底並非君子了?”


    馬士英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當然不是君子!”他說。仿佛因為徐青君仍未領會他的談話要旨,感到頗不耐煩,他提高了聲音:“他們是君子之賊,嗯,君子之賊!”


    徐青君這一下懂了。他鬆了一口氣,頓時高興起來,連連點著頭,拿起酒杯:“對、對,君子之賊,君子之賊!哈哈,瑤老,不瞞您說,剛才小弟聽您一路說下來,心裏還真犯疑,怎麽瑤老維護起複社那幫小子來了?沒想到最後卻藏著這麽一篇高論!”


    計成也拿起酒杯:“瑤老方才力斥徐懷丹之非,乃是辨本追源,區分公私邪正。


    這叫做不因持論偶同而恕其心,隻此一點,旁人便萬萬不能及!”


    聽了這兩個人的恭維話,馬士英卻沒有任何高興的表示。大約他認為自己所說的,乃是導人向善的普通正理;對於普通的道理,是無須加以恭維的。


    “瑤老,青君兄今日受此淩辱,你看這事該怎麽辦?”大家各自飲過一杯酒之後,計成這樣問。


    馬士英的目光,這時已經回到了堂下的演出上。他沒有立即開口。直到計成疑心他沒聽見,打算重複一遍時,馬士英才反問:“青君兄有何打算?”


    “打算麽……”徐青君轉了一下眼珠子,“哼,小弟、小弟要誅他這心中之賊!”


    “噢?”馬士英偏過臉來,瞅著徐青君,“倒要領教!”


    “這個,這個……”徐青君頓時結巴起來。他剛才隻是靈機一動,順著馬士英的話茬兒?昆說,其實對那一句話的含義不甚了了。


    他著忙起來,一邊支吾著,一邊暗中去扯計成的袖子。


    計成咳嗽一聲,朝馬士英拱著手說:“瑤老,誅心中賊,乃是正人心、淳風俗之大計,非一時一日所能奏效。適才青君兄說這話的意思,也是就長遠之計而言。


    至於目前嘛,但能對複社之徒小施懲戒,以雪心頭之憤,也就足矣。此事還望瑤老指教哩!”


    徐青君連忙說:“正是正是,此等不逞之徒,非得痛加懲戒不可!”


    馬士英長長地“哦”了一聲,似乎頗為失望。他淡淡地說:“懲戒之道,卻非我所長。待會兒圓老回來,二位自去請教於他好了!”


    五


    馬士英的話音剛落,忽然大堂門口有人高聲大叫起來:“哎,不對,不對,不是這樣!”


    大家一怔,回頭望去,原來阮大铖不遲不早,恰巧在這當兒回來了。


    阮大铖是個中等身材的胖子,今年也快五十五六歲了,掃帚眉、圓鼻頭、大嘴巴,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挺有神采,下巴上掛著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他雖然腆著一個大肚子,走起路來卻像一陣風。


    現在他急步地朝大堂中央走來,臉上顯出氣急敗壞的樣子。


    徐青君和計成站起身,打算同他招呼。可是阮大铖沒有瞧見。


    他走到那群正在演戲的伶人跟前,就站住了。


    “咄!停下,停下!”他大聲叫。


    伶人們立即順從地停下了。


    “你們——”阮大铖的眼睛發怒地圓睜著,胡子一翹一翹地在喘氣,“你們這算是演戲?啊!你們這是成心糟蹋我的戲本!”他跺著腳嚷。


    伶人們惶恐地動彈了一下身子,一個個都自知有罪地低下頭去,不敢接觸他霍霍的目光。


    “你——”阮大铖指著那個唱小旦的女孩兒說,“‘日正長時春夢短,燕交飛處柳煙低’,這兩句賓白你是怎麽念的?”隨即他自己憋著嗓子,摹仿那小旦的聲調念了一遍,故意把其中的缺點加以誇張、突出,使之聽起來顯得異常古怪刺耳。


    那小旦頓時麵紅耳赤,戰戰兢兢地跪下去。


    徐青君和計成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阮大铖卻繃著臉,“還有你!”他指著另一個唱旦角的少女,“曳金鈴,繡幕風兒緊,看花影,在紗窗映‘這幾句,唱得就像貓兒叫!藹—”說著,他也用稀奇古怪的調門兒學她唱了一遍。那旦角麵色煞白,極力忍著湧到眼眶來的淚水,也雙膝跪倒在地上。


    這時候臧亦嘉放下鼓板,走過來拱著手說:“東翁……”阮大铖猛地回過頭:“啊,原來你還在這兒!我隻當你也學蘇昆生的樣,跟東林、複社跑了呢!原來你沒有跑,很好很好!那麽請問,這個班子你是怎麽帶的?


    啊!”


    阮大铖家的這個戲班子,原先是由一個名叫蘇昆生的老頭兒調教的。蘇昆生是個老戲行,教戲很有一套,阮大铖對他好生優禮。誰知到了崇禎十一年,複社諸生發表《留都防亂公揭》,蘇昆生讀後,大受震動,當即提出辭職。阮大铖千方百計挽留不住,才改聘臧亦嘉來當教習。這件事,阮大铖一直引為平生恨事,輕易不願提起。今天他當著許多人的麵突然又說起來,臧亦嘉就明白,主人實在是氣憤到了極處,才這樣急不擇言。


    “說啊,這個班子你是怎麽帶的?”阮大铖又大聲質問。


    臧亦嘉的喉頭動了幾下,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他心裏感到很為難:今天這出《燕子箋》演得十分糟糕,這點他當然知道。


    但是這不能全怪這群小孩子,甚至也不能全怪自己指導不力——座上的幾位客人,根本不是在看戲,他們高談闊論,大嚷大叫,演員和樂工的心思全給擾亂了,就是自己,也集中不起精神來。加上又是剛剛開排的戲,唱、念、做、打全都不熟,結果就弄得一團糟。然而,臧亦嘉十分明白,在這種場合下是不能申辯的,指摘客人的不是,尤其絕對不行。他猶疑了一下,隻好拱著手說:“東翁責備的是,門下管教不嚴,有辱東翁委托之殷,今後定當改過,尚祈恕罪!”


    阮大铖目不轉睛地瞪著臧亦嘉。他的嘴巴還在翕張著,可是漸漸地,表情起了變化,繃得很緊的臉開始鬆弛,凶猛的目光變得陰沉起來。一種心有未甘,但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從他的臉上呈現出來。他向四麵環顧一下,忽然轉過身,朝馬士英走去。


    “啊哈,瑤老,你來了!”他拱著手說,又輕快地轉向徐青君和計成,“青君兄,無否兄,你們也來了!是同瑤老一塊來的,還是你們先到?”


    “是瑤老先到,我們隨後才來。”計成回著禮說。


    “啊,好、好!”阮大铖點著頭,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好、好!”他反複地說,重新轉向臧亦嘉:“哎,老臧,你可別多心!你教導有方,盡職盡責,我平日都是深知的!隻是剛才,剛才——哎,不說它了。總之你我莫逆之交,縱有言語衝撞了你,也請休怪!


    今兒你們辛苦了半天,想都困乏了,所以唱著唱著就懈怠起來也未可知。今兒就到此為止,你帶她們下去好好歇息。回頭我叫趙管家稱二十四兩銀子過去,明兒再放一天假,讓大夥兒透透氣,樂一樂。你臧老爸也歇一歇,來陪我喝酒!”


    臧亦嘉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又向客人們一一行禮告辭,領著女孩兒們下去了。


    “啊,圓老!幾天不見,原來你又有新作!我們瞧了半天,隻覺得好,卻不曾問得是何名目,倒要請教!”徐青君笑嘻嘻地恭維說。


    阮大铖臉一紅,一本正經地說:“哦,這個戲的名字叫《燕子箋》——青君兄,你這話可是取笑小弟了。剛才這樣子,你還誇演得好?錯位、走板不算,就拿剛才演到的這出‘閨痊’來說,一開頭就全不對勁兒!那梅香一出場,開口念一段賓白:”日正長時春夢短,燕交飛處柳煙低‘——明明是一派大清晨曉日初升的景象嘛。


    那梅香是站在閨樓上,本該一邊念白,右手撩開簾子,左手這麽輕繹一指,一個眼色兒,嘴角兒這麽微微一笑:喲,太陽出來了!叭佘箢褚槐咚擔槐哐e判」媚鐧淖頌づつ竽蟮匕繆葑牛尤晃┟釵┬ぁ!笨墒欠講拍淺〉┑模嚴買ざ齙美細擼遣懷閃巳丈先土嗣矗扛詹盼衣釧彩欽飧鱸倒剩“Γ嗑鄭髂慊顧島茫呱肺胰詈櫻“他說罷,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計成忍住笑,說:“那小旦演得果然不到火候。不過我們隻覺得戲文好、曲詞美,倒把那做工不足遮掩過了。”其實,計成也同徐青君一樣,剛才根本沒有留心看戲。


    阮大铖這一下卻高興起來。他眉開眼笑地說:“無否兄,你這話可是搔著我老阮的癢處了。不瞞列位說,這《燕子箋》,乃是我平生第一部得意之作。雖不敢自誇能追步湯若士的《玉茗堂四夢》,但同什麽《貞文記》、《綠牡丹》之類相比,自問還高一籌!”


    “圓老,先別顧談戲了。青君兄還有事要同你商量呢!”馬士英站在一旁,看見阮大铖一談起戲來就像著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心中頗不耐煩,就截住他說。


    阮大铖“哦”了一聲,詢問地望著徐青君。


    徐青君被提醒,臉色頓時沮喪下來。於是,他把被複社諸生欺淩的事,又向阮大铖說了一遍。


    阮大铖哼哼哈哈地聽完之後,仰起臉,朝大堂楹柱上掛著的一盞八角宮燈愣了會兒神,隨即回過頭來說:“這裏不是談話之所,且到弟的書房裏去,坐下細說如何?”


    大家都沒有異議,於是由小廝提燈引路,一同離開詠懷堂,沿著曲折的回廊走去。


    阮大铖的書房設在一個獨立的小小庭院裏,是一明一暗的兩問平房,外麵照例是花草木石,室內卻布置得出奇的簡樸。特別是裏麵一問,隻有數架圖書,一張長榻,幾把椅子;書案上除了筆墨紙硯之外,並無任何珍奇玩好之類的擺設。牆壁上也隻是正中一麵掛了一幅《百子山樵笠屐圖》,畫中的阮大铖頭戴鬥笠,腳蹬木屐,一副世外閑人的神氣。隻是兩旁的對聯卻與這畫並不相稱。那聯語是: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下署:百子山樵並書崇禎十年元月吉日徐青君是頭一次走進阮大铖的書房。他滿心以為石巢園到處都是珠簾繡幌,陳設精奇,這書房想必也是極其華美講究。萬沒料到竟是如此簡樸,甚至寒傖,臉上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阮大铖一直在留意他的反應,這時看見不出自己的所料,就得意地微微一笑。


    等大家坐定,仆人重新奉上茶來之後,阮大铖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口說:“青君兄想必以我這書室簡陋過甚為怪了?這裏頭卻有一個道理——前幾年,我被複社那夥人逼逐,隻有躲到牛首山祖堂寺去祝當時所居僧房,十分簡陋,也隻這麽一所鬥室,而且隻有兩椅一桌,連門也不敢多出。不過說來也怪,偏是這樣的陋室中,我反而萬慮俱洗,胸無雜念。每夕三更之後,燈前獨坐,便飄飄然神遊於別樣境界,握筆展紙之際,竟是文思噴湧,如有神助,數月之內,一口氣寫出了《桃花笑》、《井中盟》、《雙金榜》,你道奇也不奇?”


    計成“氨了一聲,脫口說道:“莫非這書房竟是依照祖堂寺的模樣布置的?”


    阮大铖點點頭:“不錯。由此我悟出一個道理,以往我之所以文思不振,皆因眼前的錦繡珠翠太盛,窒礙了心頭空靈之氣。故此回來後,我便命人把一應多餘陳設盡行撤去,單留下這幾樣東西。


    爾後,哈哈,果然就大不相同!便是這部《燕子箋》,也隻費了兩個月的工夫,便寫出來了。“徐青君聽得張大了嘴巴,連正題都忘記了。他怎麽也想象不到,這書房的布置原來有如此奧妙。


    馬士英冷笑一聲,說:“那麽圓老倒是該多謝複社才是了!”


    阮大铖拍著又肥又圓的膝蓋,一本正經地點著頭說:“正是正是,他們雖然對我不夠客氣,可是我現在卻不惱他們。要沒有他們那一次搗亂,我這四五本傳奇,隻怕真還未必寫得出。說起來,他們可算是我詠懷堂的功臣哩!”


    徐青君錯愕了一下,隨即放心地微笑起來。他想起了方才同馬士英談話的時候,開始也是這樣的。“這些老奸巨猾的老家夥,總愛故弄玄虛!”他想,於是用了狡黠的口氣問:“圓老,你當真不恨複社?你?”


    “當真不恨,當真不恨!青君兄,我勸你也別恨。他們這些人性子是激烈了點,可也不見得便是歹人。譬如他們剛才敲了你一百五十兩銀子,無非見你有的是錢,同你開個小小的玩笑,其實也不是裝進自己的腰包。他們不是轉眼就拿去賑濟饑民了麽!”


    “啊,你,你怎麽都知道?”


    “我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知道。我剛才出門,滿街的人都在說這件事。賑是他們放的,銀子卻是你徐二公子的,這誰都知道。沒有你徐二公子,他們想放賑也放不成。所以真正做善事的其實是你!他們本想敲詐你,卻反而促成了你這樁善舉。


    這也正像我寫傳奇一樣,你又何必惱他!”


    徐青君“哼”了一聲。“圓老,你這不是在打哈哈吧?”他斜瞅著阮大铖問。


    “打哈哈?”阮大铖故作驚訝地說,“不,絕對不是!為什麽要打哈哈?我頂頂討厭打哈哈了!”


    徐青君這才真正愣住了。他大惑不解地瞧瞧阮大铖,又瞧瞧馬士英。後者此刻端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捋著山羊胡子,正在閉目養神,擺出一副絕不介人的神氣。


    “可是我非報此仇不可!”徐青君突然跳起來高叫。


    “啊,青君兄一定要報此仇?”


    “當然要報!”徐青君那蒼白的胖臉竟也被憤怒逼出兩片潮紅來,他吵架似地說,“我是小人量窄!可沒有你圓老的君子大度!


    也不像你圓老這樣、這樣——“他噎住了,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詞句,急得眼珠子亂轉,像是要抓住能幫助他說下去的倚仗似的。忽然,他的眼光落在正牆的對聯上:“這樣,這樣‘有官萬事足’!”


    阮大铖的臉刷地紅了,就像被人無意中戳破了心事似的。可是隻一忽兒,他就恢複了常態:“哎,青君兄一定要報仇?這很好,很好!我不反對,更不阻攔,令兄魏國公是留都守備大人,有他,青君兄這仇一定是報得成的!”


    徐青君冷笑一聲:“這個麽,倒不勞圓老指教,小弟自有計較——好,就此告辭!”


    徐青君說著,朝馬士英和阮大铖拱一拱手,然後把袖子一拂,氣哼哼地領著計成往外就走。


    “哎呀,青君兄這就要走?不再坐會兒,喝杯酒再去?那,既然如此,就不敢強留了。哎,這邊走,這邊……”阮大铖嘮嘮叨叨地說著,一路送了出去。


    過了片刻,阮大铖擦著汗,重新走了回來。


    “哎,可把這個花花太歲打發走了!”他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嗯,你就真的一個主意都不肯替他出?”馬士英問。


    “咦!”阮大铖抬起頭,一拍膝蓋,“我怎能給他出主意?我現在討好複社還怕來不及,若是給他出主意,萬一傳出去,那班書呆子還放得過我?現在我就希望這花花太歲出去嚷嚷,說我拒絕了他,這才好哩!”


    馬士英搖搖頭:“他雖是個浮薄紈絝,到底同我們結交了一常你這樣半句好話不說,就轟跑了他,也忒薄情了些。“阮大铖滿不在乎地說:“你隻管放心!我包管不出三天,他還得乖乖兒到石巢園來找我們。我瞅準了,他要玩得痛快,他離不了我們!”


    “可是他心裏必定把我們看做無義小人了!”馬士英皺著眉毛。


    阮大铖“哼”了一聲,生氣地嚷:“由他去,由他去!小人就小人!都到這種地步了,再硬充什麽王八偽君子,我阮大铖就隻有一輩子蹲在南京城裏當寓公!”


    馬士英冷冷地說:“我擔心你到底是水中撈月一場空——複社那夥人,你以為他們當真會放過你?”


    阮大铖怔了一下,隨即搖著頭,用惡毒、得意的聲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


    剛才,你知道我去做什麽?去會一個人。你猜得出這人是誰麽?哈哈,不是別個,乃是堂堂東林巨魁、君子們的頭兒——錢牧齋的堂兄弟錢養先!”


    阮大铖說完這句話,故意停了一下。看見馬士英不由自主地收起不以為然的表情,正留神地瞅著自己,阮大铖更加得意:“錢養先替錢牧齋傳話給我,說他已將我誠心相結之意,周知各方,並征得多數人士同意,準備在三月二十八虎丘大會上正式作出公議,讓我靜候好音哩!哈哈,怎麽樣,君子們來投降了,沒有想到吧?”


    阮大铖說著,開懷大笑起來。得意的響亮的笑聲衝出窗外,吵醒了樹上棲息的鳥雀,使它們撲扇著翅膀,啪啪地驚飛起來……阮大铖笑過一通之後,回頭看看馬士英,見他仍舊皺著眉毛,現出將信將疑的神氣,就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瑤老,此事假不了!錢牧齋自從崇禎二年丟了官,整整十三年不能起用,他的心裏,隻怕比我們還著急呢!有這樣一個機會,他怎肯白白放過!我料定,他拚老命也非要把這件事辦成不可!


    你隻管放心好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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