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知傷心事,美麗圓滿地掛在半空中,杜宅後院綠意蔥蔥,水麵波動著波光粼粼的月白色光輝。


    甄佑才和賈禾善肩並肩坐在池塘邊的長椅上,夜風已帶著夏日的暖意,吹在身上暖融融的。


    大約是吃下去的藥起了作用,禾善的病情漸漸穩定下來。


    甄佑才便偶爾帶她出來轉轉,後院沒什麽人,也不擔心傳染給別人。


    禾善將魚食揉碎了扔進池塘裏,一尾尾紅色的錦鯉便爭先恐後的圍上來,囁嚅著嘴唇將魚食吞進去。


    紅黃錦鯉簇擁在一起,像是一塊絲滑的綢緞一般蓋在水中,隨著鯉尾的扇動,“綢緞”也在微微蕩動。


    禾善呼吸著新鮮空氣,心情好了許多,她突然好奇地問:“你和我同屋共住,幾乎每天都待在一起,為什麽沒有被傳染?”


    這兩天的藥方效用猛一些,燒得禾善嗓子都微微發啞。


    甄佑才從手邊的食籃中給她倒了杯溫水,溫聲道:“先把水喝了。”


    大概是生病的緣故,禾善不像從前那般跋扈,反倒顯出幾分嬌軟,這樣的性格,反倒和她那副溫和無攻擊性的長相更加相配了。


    她喝了水,仍舊堅持不懈地問,“到底怎麽回事?”


    甄佑才語調淡淡,“小時候剛學醫的時候,要為師傅試藥,一開始經常生病,後來練出來了,也算是一種百毒不侵吧。”


    人的身體有種神奇的適應機製,當它知道誰都靠不住的時候,便會爆發出讓人驚訝的自我保護能力。


    甄佑才小時候學醫吃了很多苦,但頭腦和身體的天賦讓他活了下來,也小有成就。


    他剛到師傅門下學醫的時候有幾個師兄,後來因為挨不住試藥,都死了,隻有他,頑強地活下來,還學到了最多的醫術醫理。


    後來進宮,他也要為貴人試藥,但有了小時候的經曆,那種小兒科不值一提。


    禾善聽了很羨慕,“果然,我爹說先苦後甜,你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揚州城內因為鼠疫死了多少人?你倒是一點都不怕。”


    頓了頓,她突然又歎息了一聲,聲音顯出幾分可憐和惋惜,“學醫很苦吧?”


    這話問得甄佑才一愣,他扭頭去看禾善的側臉。


    苦不苦?


    這好像還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問他。


    當然苦,苦到沒邊了,但為了麻痹家人,麻痹自己,他裝出一幅沒心沒肺,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可其實那些痛苦的夜晚,救不回病人從內到外感覺無力的夜晚,他有無數次想過要放棄。


    可不能啊……


    甄氏良方還沒研製完全,他畢生的理想還沒實現,哪怕後來成了仵作,他也沒想過放棄。


    佑才的嘴唇動了動,“我……”


    “甄佑才,我感覺自己應該活不了多久了……”


    寂靜夏夜中,禾善的聲音輕又細,綿軟無力地浮過甄佑才的耳邊。


    他鄭重搖頭,向她承諾,“不會的,吃了藥,你的身體在慢慢變好……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


    他的聲音中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也是對自己醫術的信任,但禾善隻是笑了笑。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禾善也側頭看他,“從今天早上開始,我渾身都發痛,是那種無法忍受的刺痛。”


    甄佑才一怔,怪不得今天的禾善連走路都費勁。


    他一開始隻是以為她躺得久了,身子綿軟無力,可沒想到……甄佑才猛得站起身來,聲音裏含著一絲隱怒。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說過,你有任何不適都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沒用的,”禾善聲音平靜,仰頭看甄佑才,月色下,她的眸子燦若星辰。


    她甚至還在笑,“人之將死,自己會有感覺的……我不想讓你擔心。”


    甄佑才氣得眼眶泛紅,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掐住她纖細的手腕。


    果然如她所說,她的脈搏幽微,像是一根隨時都有可能斷的弦。


    “明明早上不是這樣的……”


    他喃喃低語,但他是醫者,知道病情變換往往就在片刻之間,一個時辰前還有說有笑的人,後一刻就撒手人寰的也不是沒有……


    甄佑才停聲,不由分說牽住她的手掌,要帶她進屋,“走,我重新為你施針……不!我去請一同姑娘。”


    醫者也分所擅長與不擅長,一定是他金針之術還不夠爐火純青,所以不能克製住禾善的病情。


    禾善卻沒起身,一把拽住了佑才的手,“等一下。”


    甄佑才頓住了腳步,肩寬背直的身軀居然有些微微發顫。


    禾善拉了拉他的手,“再陪我坐一會兒吧,我怕後麵沒機會……”


    話說出口又覺得不吉利,忙連呸三聲,“我說什麽呢?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甄佑才僵硬地站了片刻,才依言坐回禾善身邊。


    禾善目光深邃,看向悠遠的遠方,夜色深了,池塘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湖心的亭子也都有些看不清了,隱隱約約隻能看到尖尖的頂。


    不知怎麽,禾善開始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想起自己早殤的娘和暴躁的爹,又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好友,想到了藺赴月。


    她解嘲一笑,“甄佑才,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我想請你給我爹帶句話,”禾善眼角有些濕潤,“我娘死的時候我爹在北地打仗……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娘的屍體已經入土了,他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那時候我恨他,恨他為什麽不在家,任由賈家二房的人欺負我娘,最終還把她給氣病了,氣死了。”


    禾善想起那些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日子,不由留下一行清淚,她用手背擦了擦,有種強裝的堅強和倔強。


    “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他的無助和家國情懷……對他說過一些傷人的話,現在我大了,也……就想和他道個歉,跟他說句對不起,其實他做得都對,我娘也從來沒有怪過他。”


    有時候,親人的責備才是一輩子走不出來的桎梏,禾善都不敢想,父親那時候該有多麽傷心。


    賈將軍從戰場上趕回來的時候,盔甲都來不及脫,上頭帶著血和泥汙,他那樣一個人高馬大的人,見到妻子的碑匾竟然哭得像個小孩。


    他想來抱禾善,卻隻得到她厭惡和憎恨的眼神,那些話就像是一根根針,紮進身體後隨著血管遊走,每到晚上就湮進心髒裏,讓人痛不欲生。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娘根本就不會死,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會成為沒娘的孩子!我娘到死都在恨你。”


    她用明亮稚嫩的眼神瞪著自己的父親,字字珠璣。


    “死的怎麽不是你!”死的怎麽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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