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風裏夾帶著清淺的花香,賈將軍的身影倒映在地上,顯出一片孤寂清冷。


    藺赴月從月洞門裏出來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畫麵,賈將軍負手而立,沉默地看著屋子的方向,若是細瞧,能看出他身子微微發顫。


    藺赴月悄然歎了口氣,心頭發緊。


    直到藺赴月出聲請安他才反應過來,回身的動作有些僵硬,老眸昏暗發紅。


    “快起吧孩子,不必多禮。”


    藺赴月溫聲寬慰,“賈將軍不要擔心,甄太醫醫術超群,定能治好禾善的。”


    賈將軍連“嗯”了兩聲,眼角卻有些濕潤,“我對不住這個女兒,想彌補的時候卻又不知道怎麽做,這幾日我常在想,是不是我太不懂得珍惜,所以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收走我身邊珍視之人。”


    “不是,”藺赴月搖搖頭,“疫病無情,與您無關,反而正是有您在,禾善才充滿希望。”


    賈將軍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月色漸明,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寂靜長空,那是痛苦至極的難以忍耐,也像是性命垂危時的下意識呼救。


    藺赴月從台階上站起身,看向屋子裏。


    賈將軍幾乎是立刻就想抬腳往裏衝,被藺赴月一把攔住了。


    “賈將軍,您還是先不要進去,我去看看。”


    的確有諸多不合適,賈將軍眼睛通紅,懇求一般看向藺赴月,“你告訴她,爹爹就在這裏,就算是閻王來了,也得從我身上踏過去才能帶走她!”


    藺赴月肅著眉,用力點了點頭。


    推開門進了屋子,才能聽見賈禾善的呼吸有多麽急促和無助,喉嚨裏隱忍壓抑的喘息聲聽了令人心顫。


    藺赴月拐過屏風,看到眼前畫麵,不由用手捂住了嘴。


    賈禾善的月白中衣已經濕透了,額上豆大的汗珠一顆接一顆的往下掉,她的頭發已經徹底汗濕。


    碩大的毒蟲在她身上遊走,長長的觸手宛若一根根針,時不時紮進她的身體裏。


    賈禾善緊閉著眼,嘴裏咬著一塊桃木,拚命地掙紮,因為太疼了,五官幾乎蜷縮到一起。


    所謂以毒攻毒,無非就是讓兩種毒素在身體裏抗衡,最終達到相互抵消的效果,但是如若病患抵抗不住,這兩種毒素則會直接殺死宿體。


    藺赴月腳下虛弱,淚如雨下,一下撲倒在浴桶前。


    一同和甄佑才一人一邊死死按住禾善,不時為她把脈確認脈搏心跳。


    一同抬眼看到藺赴月有些驚訝,出生提醒,“小姐,您先出去,這裏危險。”


    鼠疫和毒蟲,哪個都能要人命。


    但藺赴月什麽都顧不得了,看著摯友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她的心像被揪緊了一般。


    她握住賈禾善的手,哽咽道:“禾善,你一定要撐住……”


    痛苦之中的禾善早就失去理智,瘋狂地掙紮,手在一切能抓住的東西上拚命抓撓。


    此刻的她,已是命懸一線。


    那份掙紮並沒有持續很久,沒多久她就脫力昏睡過去,感受到她逐漸衰微的脈搏,甄佑才低呼一聲,“藺姑娘,喊她的名字,別讓她睡過去。”


    藺赴月不敢停,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喊她的名字,“禾善,不要睡,睜開眼睛看看我……”


    但回應她的隻有綿長的呼吸和漸停的脈搏,她清晰地感覺到,賈禾善身上的體溫都在慢慢消失。


    如果她撐不到這兩種毒素互相作用,彼此爭鬥的時候,她就成不了漁翁,而成為在這場風暴中溺水的那一個。


    甄佑才蹙著眉,端過案上的藥灌進她嘴裏,吼道:“你給我醒醒,你跟我說你想活,難道才到這一步就要放棄了嗎!”


    每個人都是聲嘶力竭,試圖喚醒一個在懸崖邊將要墜落的人。


    屋外風聲愈急,但隨著窗戶飄進來的卻是一道清晰的男聲,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每天哭上三百回,一夜困到大天亮……”


    屋中三人都默契地安靜下來,賈將軍的聲音便愈發清晰。


    “大拇哥,二拇弟,中間佬,四小姐,小寶寶,手掌心,穆桂英……”


    藺赴月心頭打顫,一些關於兒時的記憶紛至遝來。


    賈禾善的外祖家自古便在揚州地界生活,禾善的娘是江南水鄉孕育出來的溫柔女人,她善音律,愛唱歌,小時候賈禾善就炫耀過不止一回。


    “我娘會唱好多好聽的兒歌哄我睡覺……”


    “娘親的聲音溫柔,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藺赴月泣不成聲,在賈禾善耳邊道:“禾善,你娘給你唱過的那些歌,賈將軍都記得……你快醒過來,別留他一個人在世界上,他這麽可憐……”


    可惜她的脈搏仍舊微弱,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清且淡。


    “禾善!”


    甄佑才掐住她的人中,咬著牙威脅,“賈禾善,你敢死!”


    毒蟲在賈禾善的身上遊走,卻沒能喚醒她一絲一毫的痛覺。


    屋外是夜風裹挾著渾厚的男聲,屋內是幾人壓抑的呼吸和心跳。


    誰都不敢大聲喘氣,隻等著一個奇跡的發生。


    半晌,禾善搭在浴桶邊的手突然動了一下,她眼皮動了動,猝不及防地嘔出一口鮮血。


    所有人的心跳都有片刻停滯。


    藺赴月看著正在劇烈咳嗽的藺赴月,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激動得淚流滿麵。


    太好了,她活過來了。


    賈禾善掀開疲憊的眼簾,眼中的黑氣已有淡去之象,她看了甄佑才一眼,沒說話,又看向一旁痛哭流涕的藺赴月,虛弱道:“哭得這麽難看,我不還沒死呢……”


    藺赴月喉嚨梗得發痛,“賈禾善,你要是真死了,那可就一輩子比不過我了。”


    “那可不行,”賈禾善哼笑一聲,“我永遠比你漂亮,永遠勝你一籌……”


    她抬了抬頭,呼吸艱難,支摘窗半撐,能從半開的窗隙中看見半輪月亮,而賈將軍的歌聲源源不斷飄進來,瞬間塞滿了整間屋子。


    賈禾善皺了皺眉,又刻意地挖了挖耳朵,明明都虛弱地動彈不得了,還要嘴賤地嗤笑一聲,不忘挖苦她的老爹。


    “我就算是死,也得先醒過來把我爹的嘴捂上才行,否則做鬼都要聽這麽難聽的歌聲,死都死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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