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個理性暈眩的年月。文化原野上的尋找被完全凍結,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視為非法。人們本來多彩的心靈,僅能在“語錄本”組成的紅海洋裏統一洗滌與淨化。


    當時我還不滿二十歲,在青島某野戰軍軍部搞報道。眼見圖書館的大量藏書即將付之一炬,生性愛書的我,遂生“竊書”之念。那時寫稿沒有稿酬,卻多有像章贈與。我用數百枚像章“買通”了圖書管理員,獲得古今中外名著四百餘冊。我雖為士兵,但因寫報道分得一間單人宿舍,這便有了“金屋藏書”條件。盡管當時有八個完美英雄常在耳邊縱情歌唱,盡管紅燈一盞已把征途照亮,但每至夜闌人靜,我還是房門緊插,懷著好奇心去讀那些“黑書”。開初,我盡管提醒自己切莫“中毒”,但在那散發墨香的書頁裏,卻發現了那麽多坦然奔馳的靈魂,那麽多有著七情六欲的精靈,他們或長嘯或低吟或悱惻或纏綿或歡悅或悲傷,都以難以抵禦的鮮活與迷人,“俘虜”著我。美不勝收的精神大宇宙,在有限的書頁裏進行著無限的拓展……


    記得看《紅樓夢》讀到第三十二回時,有這樣的情節:寶玉把他正偷讀的《西廂記》推薦給林黛玉時說:“……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黛玉:“……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一麵看了,隻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兒時,我僅看過一些《西廂記》的年畫,讀初中時,也翻過《太平廣記》裏的不足三千言的《會真記》,對那能使林黛玉齒頰留香的《西廂記》卻未讀過。我忙從那堆“黑書”匆匆查找,竟找到了中華書局及古典文學出版社刊行的諸多版本的王實甫的《西廂記》。


    古往今來,描寫愛情的讀物,車載鬥量,恒河沙數。然經曆史篩選,能擺到書架上的卻萬不及一。當精神產品的監督崗哨被拆除以後,王實甫的《西廂記》重又光燦於世,可資一讀的金人董解元的《諸宮調》也隨之出版,邊昔年被士林所不齒、明人李日華所編的“南西廂”也搭車銷售。有了比較便有了鑒別,在眾多的“西廂”中,獨“王西廂”乃曠世一絕唱,“若玉環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朱權)”,是真正的花間美人。


    今人出遊,往往會被古時文人用美的魔杖點化出的詩意所誘引。也許時讀“王西廂”曾產生過心靈的震撼,那“絕唱”的發祥地普救寺,早已成為我精神故鄉中的一株菩提樹。


    是什麽使王實甫的一管弱筆那般神奇而空靈?


    是什麽使佛寺中一雙情侶的心靈像琥珀般晶瑩?


    是什麽使西廂裏兩個戀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濃冽?


    在新千年的第一個仲春,我心靈的馬車裏載著幾多困惑,幾多惆悵,來到永濟市普救寺,重溫那讓人思索不盡、咀嚼不盡的如幻如真的故事。


    二


    永濟,地處黃河中遊,位於山西南端,舜帝在此建都時稱蒲阪,後改稱蒲州。


    世界上,大凡一部經典作品的誕生,都離不開獨特的曆史、地理尤其是文化的燭照。當我一踏上永濟這片古老有土地,便強烈地感受到,一曲曠世絕唱在這裏誕生,乃天經地儀之事。


    九曲風濤的黃河,由內蒙草原掉頭向南,辟開黃土高原,直瀉華夏腹地,浩浩蕩蕩的大河將這勝地分為河西與河東,成為秦地與晉域的天然分界。黃河以她金色的乳、旋轉的漿、溉澤著永濟這片豐土吉壤。


    位於河東的永濟,南傍中條山。三月的中條山,是由碧綠、草綠、蔥綠、翠綠、黛綠、石綠、墨綠、銅綠編織的奮發的世界。遍山野花靜謐踴躍地開放著:銀白的龍柏吐蕊,金黃的邊翹綻放,火紅的春梅播香,豔紫的杜鵑含苞……花是中條山春的佩環,春的金釵。中條山中多清泉流溪,那清粼粼碧玉般的泉水,是大山梳妝的明鏡;那條條流溪裏柔美舒展的漣漪叮咚作響,是奇峰懷抱裏的琴弦。


    名山藏古寺,勝地多道觀。中條山中那星羅棋布的名庵古刹分明在告訴我,往昔的中條山和山中那造物主的傑作五老峰,更加旖旎雄奇。清康熙時有碑文讚曰:“條山秀甲三晉,五老峰嶙峋萃峻,秀麗更甲條山。”晉代酈道元《水經注》中對五老峰褒揚有加:“奇峰霞舉孤標秀出,罩絡群峰之表。”從有關方誌典籍中,我還得知,中條山中多珍禽異獸。那流雲般的珍禽曾抖翮振翼,鳴繞枝頭,曾淩虛翻飛,衝刺絕頂,它們是大山的精靈;那數不清的走獸曾在山岩上翻滾嬉戲,渲泄著過剩的精力,也曾在山穀中騰驤奔逐,呼嘯著不倦的生命旋風,它們是奇峰的魂魄……


    永濟城西,有蒲津渡遺址。十年前,考古工作人員從黃河故道的深土裏,發掘出四尊小山似的唐代鐵牛。此時,鐵牛仿佛用那雙雙誠實的眼睛在告諭我:唐時的津蒲渡口是何其喧呶和熾盛。


    早在春秋時,這蒲津渡口就架起黃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銜的浮橋。盛唐時,浮橋的竹索易為鐵索,蒲津渡兩岸,各就地鑄造了四尊鐵牛,牛以執纜,充作地錨。八尊鐵牛重達三百噸,牛之壯碩,足使“河蛟失其怒,陽侯(古代傳說中的波濤之神)斂其雄”。《永濟縣誌·開元鐵牛銘》中,曾有這樣讚頌鐵牛的作用:“橋如長虹,笮如遊龍,纜之維之,如砥如墉。”正是這浮橋,使一條古驛道西接長安,東連齊魯,北達幽燕……


    就在這蒲津渡遺址旁,還深埋過連當今六歲稚童也知曉的名樓――鸛鵲樓。那燦若仙子的被稱為鳥中“貴族”的鸛,曾在黃河那遼闊的水麵上,進行著美的翔舞……


    汲中條之靈氣,納大河之膏澤,藉渡口之來風,憑華樓之情韻,曩時的永濟,當然要出詩出曲出美女出才子也出愛情。


    曠世文宗韓愈攀拾中條山,情不自禁地吟道:“條山蒼,河水黃,浪波紜紜去,鬆柏在山崗……”


    一代詩翁王之渙登臨顴鵲樓,口占的那首被推之為五言絕句之首的詩篇,仍令今人懷著“欲窮千裏目”的憧憬,去進行著心靈的登高。


    中國的成語有著極其驚人的概括力。對古代四大美女西施、趙飛燕、貂蟬、楊玉環,墨客騷人僅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八個字便言盡了她們的曼美之態。唐代兩位頂尖級的大詩人李白、白居易那“雲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詩句,都是極言楊玉環美貌的。楊玉環就出生在當今永濟市的獨頭村。


    美是充滿生命的人和物。然而,山水再美不是詩,詩是詩人多情的產物;勝景再佳也非畫,畫是畫子情感的揮灑。因此,隻有“江山如畫”之說,而絕無“畫如江山”之理。同樣,美哉麗哉的愛情,也需要審美家去鑒賞,去挖掘,去升華。這一切都離不開培植美的文化土壤,發現美的文化目光。


    河東一帶,向為人文薈萃之地。有永濟的鄰縣聞喜,有山村曰裴柏,裴柏僅二百餘戶人家,曆史上竟出了六十四位宰相,成為名冠三晉的“宰相村”。永濟雖無一村出過那麽多宰相的風光,但古時的永濟,也代代有英賢文聖,彪炳史冊,比之聞喜毫不遜色。至今,當地百姓仍自豪地唱著這樣一首歌謠:


    ?


    一巷三閣老,對門九尚書。


    站在古樓往前看,二十四家翰林院。


    大大小小知州縣,三鬥六升菜籽官。


    ?


    舊時的科舉製度,是文人通向仕途的基本途徑。像那“三鬥六升菜籽”一樣多的大官小僚中,即使篩簸掉大半靠捐官、買官、世襲及裙帶關係爬上官位的人,餘者如果在曆史的走廊裏排列起來,也稱得上轂擊肩摩,張袂成蔭了。最令我浩歎的是,僅從一本《唐詩選》裏,就能列出張巡、王維、盧綸、呂溫、柳宗元、聶夷中、柳中庸、司空圖等八位永濟人的名字。


    一座崇尚“六根清靜”的梵王宮,何以變成情波激蕩的武陵源?隻要走近普救寺,這個謎底便不難揭破。


    普救寺窘突兀於平川的一高高塬上,塬闊達七萬平方米,南、北、西三麵臨壑,也許因昔年永濟多才子的緣故,此塬稱“峨嵋”,塬也有了詩意。塬西數裏處,便是蒲津渡,風濤黃河為普救市係上了一條金色的飄動的綬帶。陡峭的塬南腳下,便是西承蒲津渡口向東延伸的古驛道,這給秦晉齊梁的代代風流才子,踏著大河的情波流韻,來普救寺盤桓提供了坦途。站塬上,十裏外的中條山悠然可見,麵對那似虎似豹似鶴似鸛,若遊若吟若飛若嘯的五老峰,詞人曲家,焉能無詩。


    普救寺始建於南北朝晚期。唐武則天敕命擴建後,常禦駕來寺焚香,時稱“武娘娘功德院”。明嘉靖乙卯冬,唐寺於大地震時傾圮一旦。越十載,一座明普救寺又拔塬而立。抗戰期間,寺內起火,除佛塔獨存外,明寺又淪為廢墟。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山西旅遊部門為使遊人來峨嵋塬探賾索隱時,不再徒生“空留佛塔映斜陽”的唏噓,遂拔巨款按唐時舊製重建了普救寺,還“商心別具”地在原唐寺臨壑而建的後花園上端,築起大院中套小院的“情人園”,以使前來遊玩的情侶們,再度新翻西廂曲,雙至西廂詠西廂。


    我麵對的普救寺是今人的“複製品”。


    “複製品”裏往往很難含納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從塬上發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猶在,好在楊、李王朝佛殿、經閣之簷角上的琉璃、瓦當、鴟吻、獸頭多有遺存,好在唐寺鋪地用的鐫有乳釘紋、蓮花紋的方磚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曆史文人詠吟普救寺的妙文華章美不勝收,我還是能從這複製品裏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韻。


    普救寺的山門建在塬南壑下,與鍾樓、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軸線上,它們次第層層見高,渾然一體。站塬下仰而視之,猶如天上宮闕。我猜度,唐寺所以這樣建構是為了讓人景仰佛的莊嚴。但因這寺有了崔鶯鶯、張生那令人可望卻難及的靈與肉的完美結合後,它更生發出幾多崇高感和神秘感。


    倘若將唐時的普救寺喻作一鴻篇巨製,它的結構布局,堪稱大筆勾勒,足以顯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體到寺中的每個建構,每處細部,也無不回環跌宕,曲處下筆,呈示著古蒲州文化人的綺思機心。


    盛唐時期,大到建築小至服飾,都是色彩迸發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麗、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擷過來裝點它的雍容華貴。遵武則天敕命擴建的普救寺,無論是金釘朱戶的山門,還是琉璃重簷的鍾樓,無論是富麗堂皇的經閣、禪房,還是鏤金雕玉的配廂、亭榭,無不五顏爭輝,七色競彩。中條山中的飛禽走獸,繪影繪神地融進了殿宇簷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異卉,神完氣足地化入了回廊裏的圖案。這唐寺內,曾有百株大夫鬆矗立著秦晉的風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搖曳著吳越的嫵媚……


    這山這河這浮橋,這塬這寺這佛塔,更有古蒲州豐厚的文化意蘊,都為元人王實甫從曆史的幽井裏打撈那個唐時發生的、幾經筆傳舌播的佳話,去重新建構一座經典愛情的瓊閣,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檁楹甓砄。


    三


    絕色女子是上蒼鬼斧神工的大藝術。


    這大藝術噴射出的大美,曾傾倒過幾多王朝,也曾風魔過朱門繡戶,蓬廬茅舍;這大美,曾使蓋世英雄五尺剛化為繞指柔,也曾使布衣韋帶神魂顛倒情難自持……


    自從袒露著赤裸裸的真實的亞當與夏娃,在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上碰撞出第一縷美的彩虹後,人類就沸騰起一種原始衝動裏納含著的偉大的渴望。在人類曆史的進程中,曾有多少人乘著生命的一葉扁舟,駛向鼓蕩著大雷雨的愛河情海,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遙望美麗如海市蜃樓般的彼岸,去進行著靈魂的探險。


    王實甫筆下的崔鶯鶯、張君瑞就是這樣的探險者。


    似乎上蒼早就為這對戀人心靈的約會作過精心的設計。隻要細讀《西廂記》的人,站在普救寺山門前,雙目微合,腦際中便不難幻化出唐貞元十七年杏月,那曠男怨女相識前的情景。


    兩輛來自京師的馬車,顫顫悠悠地碾過蒲津浮橋,轔轔蕭蕭地向普救寺駛過來了……


    一輛載著前朝崔相國的棺櫬,另一輛坐著相國的孤孀鄭夫人,愛女鶯鶯,稚子歡郎及丫環紅娘。鶯鶯年方十九,針黹女紅,詩詞書算,無所不工。此時,鄭夫人舉家扶亡夫靈柩,欲去相國之故裏博陵安葬。恰值蒲州軍亂,無法東行,不得不寄籬於普救寺的“梨花深院”……


    一匹瘦馬由書童牽引,馱著洛陽才子張君瑞沿著古道由東而西,款款連連地走過來了……


    張生之嚴君曾官拜禮部尚書,不幸五旬溘然長逝,繼而慈闈又玉樓赴召。父母雙亡,張生裘敝金盡,書劍飄零。他自幼螢窗雪案,刮垢磨光,胸有丘壑,筆有藏鋒。然命運多舛,及至23歲仍功名未遂,冷衾無侶。適逢是春德宗降詔,開科取士,張生自恃有陸海潘江之才,視金蟾折桂如拾草芥。趕考途中,他一無掛礙,悠然自得。下榻蒲州後,他先是賞玩了蒲津渡口,誌存高遠地口占了那“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的詩篇,又被那直侵碧漢的舍利塔所吸引,便信步東向,來到普救寺山門前,遊也豫也拾級而上,移步於噴射著盛唐華彩的寺中……


    寺中九曲回廊傍近月亮門的一側,曾是張生的“驚豔”處。


    當長歎“花落流水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鶯鶯,遵母命與紅娘走出“門掩重關”的梨花深院,穿過月亮門,款款點點地來到寺內,“享單著雙肩,隻將花笑拈”時,驀地被遊興正濃的張生窺見了,鶯鶯的絕世姿容立時攫住了張生的目光,燃亮了他的雙瞳。驚呆過後,張生石破天驚地呐喊道:“呀!正撞著五百年前的風流業冤!”


    張生雖一介寒士,但畢竟是官居一品的禮部尚書的遺孤,且又來自向被譽為“國色天香”的牡丹之故鄉、唐時之陪都洛陽,用張生自己的話說,他見過的玉人何止萬千,為什麽獨有崔鶯鶯使他“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呢?


    這是因了鶯鶯是一美於眾美的殊美之女子。


    正當張生忘情地鑒賞鶯鶯的綽約風姿時,被紅娘一眼瞥見,她忙扯起鶯鶯的素紗長袖,欲往回返。被人欣賞向為美姝麗媛的一大快事。實際上,張生瞧鶯鶯時那如癡如醉的憨態早被鶯鶯覷到了。此刻,她仍不嗔不喜,蓮步輕移芳徑,臨去時驀然回首,向張生投以“秋波一轉”……


    至美者的“秋波一轉”,是天國瑤池裏的聖波在人世間的俄而一閃,它仿佛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曼妙與絢麗都集中於那芳菲一瞬。至美者秋波一轉裏流瀉出的美,與輕佻女郎吊眉眼時所傳遞出的光,有著雲泥之別。至美者秋波一轉裏所生發的美感,與美學家理論上的美感最為接近,它不包括生理上的快感和經驗上的欲感,它是一種人們像崇拜聖母時一樣的聖潔的美感。


    隨著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沉浸於“蘭麝香仍在,佩環聲漸遠”的氛圍裏的張生,心靈中產生了一種如沐聖雨,如飲瓊漿的不可言喻的愉悅。


    太理性太實際的人,隻會用功利的彩筆精心塗抹自己的臉譜,他們常是把生理衝動裹上層層紋飾,不許它露出本來的麵目,以適應他人紛紛、紛紛他人的社會。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成為經典愛情的主人。男子多是先擁抱功名利祿,然後再擁抱女人。


    張生卻是封建士大夫階層的“異類”。這位原本有著“雲路鵬程九萬裏”誌向的才子,在接受了絕色鶯鶯那“秋波一轉”的朦朧的深淺莫測的愛的信號後,便斷然決定不再赴考,拋棄那觸手可及的“書中自有黃金屋”,而去追求眼前的“顏如玉”。他幾經周折,終於借居於普救寺大雄寶殿的西側一廂,去作靈魂的探險者。


    我從張生的“驚豔”處,走進了大雄寶殿。這裏曾是張生鬧道場的地方,這裏曾上演過一幕因“美”而生發的佛門鬧劇。當三月十五月圓時,眾和尚為崔相國做水陸道場。張生聞知,也隨了一份齋追薦父母,欲再睹鶯鶯芳容……


    在張生焦渴的殷盼中,素縞白裙的鶯鶯踏著月色走來了,猶如“玉天仙離了碧霄”,當鶯鶯嫋嫋婷婷地走進大殿,張生凝目而睇,但見鶯鶯“檀口點櫻桃,粉鼻兒倚瓊瑤,淡白梨花麵,輕盈楊柳腰”,如白荷出水,似月夜玉蘭。楚楚動人的鶯鶯,不僅再次驚煞了張生,也使莊重肅穆的佛殿裏的眾和尚,亂了方寸,沒了章法。


    王實甫僅用《喬牌兒》、《甜水令》兩小段曲牌,便將眾和尚睹美時鎖魂奪魄的情狀,描繪得頰上三毛:那坐在法座上的年老法師,兩眼直勾勾地瞅著鶯鶯,竟忘了念經;那擊磬錘改變了方向,將身旁小和尚那光光的禿頭當成木魚兒敲;而被敲的小和尚因全神貫注鶯鶯,竟也不知疼痛……此時大殿內的眾僧徒,不論老的少的,醜的俊的,愚鈍的聰明的,無不呼不吸,神色恍惚,心搖目蕩,顛三倒四,以致於燭盡無人點,香滅無人燃……


    佛門本是訓喻人們收斂內心截除欲念,以達物我兩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著鮮活肉體的人畢竟不是石雕的羅漢,在至美者麵前,也會解除心靈的防禦和裝飾,敞開並袒露出人性中愛美的本相,還原為凡胎俗骨。


    愛美的天性貫穿人類的起始和終極。《詩經》有“美目盼兮”的詠吟,而歎代樂府詩《陌上桑》,則將人的這種天性描摹得活靈活現: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巾肖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詩中的行者、少年、耕者、鋤者,來的去的,怨的怒的,皆因爭睹羅敷的花容月貌而忘乎所以的情狀,與《西廂記》中的法師、班首、頭陀以及張生迷戀鶯鶯俏嬌之麗的場景,可謂異曲同工。


    今普救寺的佛洞裏,藏著一刻有鶯鶯手掌印的唐磚。據傳,當鶯鶯大雄寶殿追薦先父亡靈時,被眾和尚盯得嬌羞難禁,做罷道場,不待紅娘攙扶,便匆匆欲返閨房,在抬腳邁越大殿門坎時,不慎腰一閃,險些跌倒。鶯鶯右手提著羅裙,隻得將左手觸地,因支撐力過大,便在門前的磚塵上,留下了那沾有香脂膩粉的纖纖玉手的清晰印記。時被寺內的青年匠工發現,便畫影刻形,燒磚標記。這遺存千年的至美者的掌印,印證著當美的閃電劃過時,人們崇拜美的心態是何等狂顛……


    愛美是人的天性,審美則需要文化。缺乏文化的審美,僅是一種表層而原始的欲的衝動,全然沒有溫文爾雅,而粗野的“審美”,甚至把“美”放逐到娼婦的位置。


    王實甫是美的鑒賞家,細檢《西廂記》,他筆下的崔鶯鶯、張生也是美的鑒賞家。鶯鶯蔑視眾和尚那貪婪而充滿肉欲的目光,選擇的是奪路而逃;而對才情俊逸的張生對她的鑒賞,卻顯得不嗔不喜,儀態萬方,且臨去時報以“秋波一轉”。我猜度,張生在“驚豔”時,必定會從大家閨秀鶯鶯那“秋波一轉”裏,讀到了比國風、楚辭、漢賦、唐詩還要美的風韻,讀到了比中條山中那掛有露珠的龍柏花、連翹花還要美的風雅,也讀到了比翔舞在遼闊黃河水麵的鸛鳥還要美的風姿……


    我徜徉在普救寺中,思緒綿綿。


    盡管北周時那石雕的菩薩仍以千古不變的笑容和目光麵對著今天的世界,盡管那高聳的舍利塔早已易名鶯鶯塔,盡管那竹影搖曳的鋪有唐時乳釘紋、蓮花紋方磚的甬道上曾留下絕代佳人的芳蹤,盡管張生“驚豔”時的月亮門仍像唐時那般雅致,然而,人們再也不會像張生那樣,為上蒼創造的“大藝術”噴射的“大美”所照亮,所溶解,所俘虜,所征服了。類似張生“驚豔”的事情,在當今這個世界上再也難以發生了。即使一千個佳麗同時摔倒在地,兩千雙玉手的印痕嵌入埃塵,也絕不可能再有人為她們畫影刻形了。


    美早已從深宅大院的秋海棠的花影裏走了出來,美早已揭開了那被金幔玉帳所籠罩的神秘的麵紗,以千種風情,萬種嫵媚,呈現於世。人性解放是惠風,佳麗是楊柳,沒有惠風吹拂的楊柳,我們這個世界將多了多少寂寞,少了多少歡欣!


    這無疑是人類社會文明一次質的飛躍。


    然而,正如美的藝術造型都有著它的黃金分割線一樣,人類人性及個性的解放,也應該有著它的臨界點。


    1971年盛夏,法國“自然派”的金發女郎們,首先撕開了美的麵紗,半裸於海灘浴場。此風一開,旋即蔓延到希臘、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各國海灘。繼而,全裸女子又紛紛袒示在西方各國政府劃定的全裸海區。法律在滿足了“自然派”籲請的同時,也使得女子的胴體,不再成為人世間永恒的秘密……


    更令人瞠目的是,在當今日本的一些溫泉賓館及酒店裏,竟出現了一道名叫“女體盛”的菜肴,把扶桑人的“飲食文化”推上了“極致”。中國有古語曰“秀色可餐”,而真正將之付諸“實踐”的卻是我們的東鄰。“女體盛”是將處女的胴體作為菜盤,這“菜盤”須經三沐五浴,再用冰水衝淋後,才能仰躺在餐桌上。食物可擺放在處女胴體的任何部位,食客們可邊吃邊品評處子的身條容色,醉者亦可拿筷子搗其肌膚,亦可將食物酒水任意噴吐在胴體上,而“盤子”則必須忍氣吞聲,紋絲不動地忍受著這一切。日本這個在“二戰”期間曾野獸般的蹂躪過異域女子的國度,在和平時期,竟這樣“文質彬彬”地“消受”著自己的女同胞……


    當五洲的美女同聚一城,同登一台,進行著美的競選的時候;當環球的服裝模特共匯一地,共在一廳,盡情地展示著美的時候;當外域的酒吧裏,顧客悠閑地喝著咖啡,在幾個小時內,便把各種族的美女的胴體於脫衣舞中全部覽遍的時候,那“大藝術”扔震撼力便大大減弱了,人類接受美的信號也隨之遲鈍了。


    在我們這個國度裏,當某些大款在流光溢彩的某些舞廳裏,拍著佳麗的臉蛋像拍涼粉一樣隨便的時候;當某些大腕們在忽時忽暗的獨自包下的戀歌房裏,麵對一排麗人像挑選一碟兒下酒菜一般隨意的時候;當某些燭光憧憧的酒吧間裏,三陪女閃著挑逗的目光,與腰纏萬貫的洋佬闊少,同吃“交杯酒”的時候,美在遭到褻瀆的同時美也失去了對自身的珍愛……


    四


    當癡男怨女的心被封建禮教的蠶繭密密匝匝所包裹的時候,兩心之相知、相應、相求、相戀直至以身相許,可謂艱矣,難矣,苦矣,澀矣,絕少矣!有情人那鮮活的心,隻能在門閥觀念的箝製下屈從,隻能在倫理綱常的樊離中禁鎖,隻能在封建道德的桎梏下呻吟。


    封建婚姻連“眼緣”都顯得那般慳吝,“心緣”更無從談及。“飲食男女”隻能在洞房花燭夜掀開紅頭蓋時,方識得“廬山真麵目”。張生雖意外地獲得了鶯鶯“秋波一轉”的眼緣,但要想與鶯鶯達到心靈的相互印證,進而喜結連理,則必須以全副身心為賭注,在古老禮教的重壓下昂起頭顱,在門閥理念的高簷下昂起頭顱,在含情脈脈的撫慰和惡意目光的掃射中昂起頭顱,在希望的曙色和絕望的暝色中昂起頭顱。


    大凡讀過《西廂記》的人,都知悉在崔張愛情道路上橫亙著“三座大山”,而每一座都是那般難以逾越。


    一乃封建禮教。


    鶯鶯作為已故崔相國的千金,更需恪守“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孔孟之道。加之崔母尤崇周公之禮,“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內無應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者非呼喚不得涉入中堂,這就使鶯鶯成為幽禁在深閨中的一隻不能飛鳴、不敢跳躍的小禽。雖然張生借居的西廂與鶯鶯寄住的梨花深院僅隔一牆,但“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使得矮矮花牆變為阻擋崔張萌發愛情的“世界屋脊”。


    二是門第差別。


    鶯鶯之父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領六部九卿的相國,駟馬高車,南麵百城,門第是何等顯赫;而張生雖曾是禮部尚書之子,然家道中落後,孑然一身,早已淪為斷梗飄蓬的白衣餓夫。崔張門第相較,判若霄壤。傳統婚姻最講究“門當戶對”,門第常常是男女構築香巢的第一塊基石。鶯鶯早已不屬於她自己,她屬於一個家族,代表一個階層,倘若嫁給張生,會被簪纓之族誚為彩鳳隨鴉,會大大有辱崔氏門楣。


    三為名花有主。


    此時鶯鶯已許給鄭尚書之子、崔相國夫人之侄鄭恒為妻。“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是封建婚姻的金科玉律,鶯鶯必須生為鄭家人,死為鄭家鬼,玉樓赴召後其貞節牌坊也必須立在鄭氏鬆楸裏。如果鶯鶯冒天下之大不韙,見異思遷,琵琶別抱,不啻把自己置於被封建文化審判的“蕩婦”的位置上。


    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裏,包含著神秘,神秘是一種大美。朦朧縹緲的愛,當也屬神秘的範疇。自從人猿揖別以來,向往愛便成了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上的飲食男女,對於星星和月亮般的憧憬和敬禮。越是神秘的東西,人們越想走近,越是難以采擷的“感情禁果”,人們越想摘之品之。漢字中“二人”為天,可見愛情之於人類,本是至高無上且能籠蓋一切的。盡管封建禮教的桎梏是那般嚴密結實,但浪漫愛神,卻從不顧及那些虛偽的道德,一旦具備生發愛情的氛圍與環境,那被囚禁的“情感的獅子”便會衝破囚籠,上演出一幕幕蕩魂搖魄的愛的悲喜劇。


    普救寺就具備崔張滋生愛情的環境和氛圍。


    曾作為武則天“功德院”的普救寺,無論是梨花深院還是寺後花園,都有著相當貴族化的生命空間。花園中,有疊石假山,碧池清溪,可使有情人流連於綠波微漪、嵐影沉浮的情致裏;有飛簷翹角的鴛鴦亭兩座,小橋曲徑將二亭相連,可使“一個潛身曲欄邊,一個背立湖山下”的情侶唱詩酬韻,鸞鳳合鳴;長鬆矮柏、翠竹柳絲掩映下的花蔭裏,有當年武則天夤夜焚香的拜月台,更可供才子佳人共繪一幅清麗柔美、恬靜溫馨的月夜幽會圖……


    寄身於禁欲的梵王宮裏,崔母誤認為是來到一片淨土上,竟放鬆了看管鶯鶯的警惕性,她不僅恩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鶯鶯,到有著武陵源般景致的寺中遣興釋愁,還特許鶯鶯於夜闌人靜時至後花園拜月焚香。當“驚豔”後的張生從和尚嘴裏得知鶯鶯夜間的芳蹤後,未待月上東牆,這“至情種”便來到花園牆角佇候。他“側著耳朵兒聽,躡著腳步兒行;悄悄冥冥,潛潛等等”,“等待那齊齊整整,嫋嫋婷婷,姐姐鶯鶯”……


    氛圍很奇妙。優美的氛圍,常常歙也變得優美。古人所謂“景乃詩之媒(謝榛)”,“會景而得心,體物而得神,則有靈通之句”,“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王夫之)”等詩論,無不道出了特定的優美氛圍,可大大提升人們的審美感知。


    月朗風清,玉宇無塵,銀河瀉影,花蔭滿庭……在這如詩如畫的氛圍裏,鶯鶯由紅娘伴陪,走進了花園裏。


    有情人眼裏,無物不情。此刻,在張生看來,皓月宛似天生玉質的美人,望之彌近,接之彌遠。隨著薄霧輕起,香靄四溢,這多情才子怎不詩興勃發:


    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這緣境而發的詩句,伴著明月清風字正腔圓地送入鶯鶯耳中,豈能不勾起幽閉深閨的懷春女的幾多淒夢,幾多悲愴!鶯鶯也是“胸藏錦鄉,筆吐珠璣”有著文君之才的淑女,對父母包辦的那門當戶對婚姻顯然是不滿意的。她的表兄鄭恒乃器小盛大,耽於逸樂的膏粱子弟。麵對有著司馬相如之才之貌的張生,她仿佛一下覓到以吐胸中塊壘的知音,當即和道:


    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


    這是棋逢對手的應唱,這是“七步”與“八鬥”的酬和!鶯鶯的和詩比那“秋波一轉”時所生發出的聖光更具魅力,張生當會陡生醍醐灌頂近乎奢侈的感受。月下的鶯鶯,更像天使的化身!


    在經典愛情裏,詩常常是傳情遞愛的媒介。


    詩是情緒的色彩。空靈與和諧,是詩的生命。詩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樂,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靈。是詩,使鶯鶯獲得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愉悅;也是詩,使張生得到了“千古難得一知己”的快慰。


    在經典愛情的讀本裏,愛情本身就是優美而純潔的詩。


    現代戀人,恐很難走進崔張以詩為媒的那種環境與氛圍中了。


    生態失衡已使大自然不複完整,更不複靈氣彌漫。人類生存空間的狹窄使心靈空間也日見擁擠,連動物也日漸蠢笨、退化失卻了靈氣。商業性流行文化的氣浪,早已將人們胸中的浪漫詩神卷走,條條消費信息的管道給現代人的心中注滿物欲,心也不複空靈。


    當我們於夏夜走在上海灘上,看到一張長椅上擠著幾對戀人旁若無人地擁抱熱吻的時候;當我們於暑日站在青島浴場,看到海浴的人群擁擠得像一鍋餃子的時候,你會不勝唏噓:早年戀人們那種花前月下,羞羞答答,執手相對的時代早已逝去。當我們在某個公園的樹蔭下或草坪上,看到一對對時髦男女側身而臥,身邊殘存著一堆生活垃圾的時候;當我們在某條街巷或某個商店,看到一雙雙俊男靚女因了一件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而突然相互指鼻大罵的時候,你會感慨不已:心被現實問題塞滿的現代人,已經失卻了那份心境那種素養,去走近經典愛情中的詩情畫意了。


    崔張月夜和詩,僅是愛神向這雙癡男怨女投來的一抹雲霞。對於崔張來說,要想將理想的彩雲降臨到現實的普救寺,仍是戛戛其難。抑或上蒼有眼,有意用赤繩將崔張係定,竟遣凶賊孫飛虎來“推波助瀾”。


    叛逆孫飛虎本乃蒲津渡河橋守將,聞得鶯鶯“眉黛青顰,蓮臉生春,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便統領五千人馬,將普救寺團團圍住,欲擄鶯鶯為妻……封建婚姻那堅如磐石的根基被另一種惡勢力所撼搖,崔母在生死攸關時刻,也顧不得門當戶對、三從四德的封建教義了,竟答應誰以退得賊兵,願倒陪房奩將鶯鶯許他為妻。恰張生兒時的同窗杜確,棄文就武後已官拜征西大將軍,統領十萬人馬鎮守蒲關,接張生告急書信後,旋即撥馬而來,將“半萬賊兵,卷浮雲片時掃淨”……


    然而,人有時又是最負情的動物,在變故過後,崔母竟把諾言擲諸一旁,讓張生與鶯鶯以兄妹相稱後,那副封建婚姻衛道士的麵孔比先前繃得更緊了。矮矮的花牆,遂又成了阻隔崔張愛情的楚河漢界;使得月下西廂,頓成夢中南柯。一個相思染沉屙,一個悲淚濕香羅……


    當張生欲懸梁殉情時,玲瓏剔透快言快語的紅娘告知張生,小姐深慕於琴,可用琴聲傾訴衷腸……


    又是一個月色溶溶夜。琴聲響起來了。焚香拜月的鶯鶯被琴聲吸引。但聞琴聲如發髻上的珠寶嘀鈴鈴作響,似長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聲;既像房簷下的鐵馬兒隨風晃動,又像窗簾下的金鉤兒敲打窗欞……“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空;其聲低,似兒女語,小窗中,喁喁”……


    琴聲中,鶯鶯與張生進行著靈魂與靈魂的碰撞,心靈與心靈的低語,情感與情感的交融。


    琴聲,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牽引著鶯鶯情難自己地走出花園,徑直向張生的書房奔去。彈琴的張生覺察窗前人影幢幢,知是鶯鶯來了,遂更弦一曲,邊彈邊唱起《鳳求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張琴代語兮,欲訴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淒淒然的琴聲,意切的詞賦,更有一種攝魂奪魄的力量,鶯鶯禁不住潸然淚下……


    斯時,音樂又成了崔張發展戀情的酵母。


    音樂,以音和時間來表達人的情緒的和諧,它有無垠的想象空間,有無限度的彈性,能變幻出無窮的花樣,能納得下無盡的內容。人類的喜悅需要音樂來表達,心靈的創傷需要音樂來撫慰。美的音樂,能使人的靈魂進行深呼吸,能使人超凡脫俗,讓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靈性的奧義。


    張生正是將滿腹心事付給瑤琴,才使所有的痛苦在琴聲中得以柔化,悲淒的眼淚也隨著美的旋律化作輕煙。


    鶯鶯純潔的心也在透明的音樂裏洗滌著,升華著,這柔弱女子更堅定了與封建禮教抗爭的信心,並漸次由內心的反抗化為外在的行動。


    鶯鶯以紅娘作冰下人,經過“錦字傳情”、“妝台窺簡”、“乘夜逾牆”、“倩紅問病”等一波九折的熬煎,終於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張生的書房,共赴“月下佳期”


    五


    相傳,明代有一儒生名喚丘瓊山,平素戀棧名勝,忘情山水。某年春日,他行至太嶽腹地,忽見古寺一座,巍立於虯柏盤鬆之間。進得佛殿,丘生暗吃一驚:禪堂四壁,畫滿《西廂記》的畫圖,鶯鶯紅娘,繪影繪神,盡態極妍,勾魂攝魄。一排僧徒釋子,目盯畫幅,打坐修行。丘生不悅,趨前詰問一閉門趺坐的老納:“佛門僧人,應六根清靜,潔身自好,焉容得癡男情女的肮髒俗畫,亂塗禪堂,使佛頭著糞?”老和尚手握念珠,從容答曰:“施主有所不知,僧徒正是從這些畫中領悟佛學真諦。”丘生不解,愈發詫異:“真諦緣何而悟?”“阿彌陀佛。”老僧雙手微合,平心靜氣道,“《西廂記》中張生‘驚豔’時,不曾唱過‘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乎?僧徒們正是從‘秋波’裏悟憚的。”見丘生仍大惑,老僧一語破的:“柳下惠乃一俗骨,尚能坐懷不亂,彼能之俺僧家更能為之。崔鶯鶯初識張生臨去時那‘秋波一轉’,風魔了張解元,卻風魔不了吾等悟守佛門戒律的僧人。”……


    應該說,人是我們這個世界上唯一具有意誌的動物。但意誌再堅強的人也有弱點,都有對某種誘惑的不能抗拒。美色,在諸多誘惑裏是最迷人也是最難抵禦的誘惑。老和尚掌管的僧徒們麵對禪堂上鶯鶯的“秋波”,心靈上能否修行得了無塵垢,人們不得而知。但老和尚從美色入手,教眾僧徒收心斂性,對子恰恰抓住了人欲中的根本。


    渴望愛情,是人類永遠難以逃脫的天然律。從某種意義上說,愛情是人的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愛情對於青年人,則更是生命中的一種不可或缺的養料。然而,不了情誰也說不清,相思債哪個還得起。現代科學宣稱:人的大腦是由一百五十億個神經元組成的,可貯存一千億個信息單位。以目前的科學水準,要造一個相當於人的大腦功能的電子計算機,需耗資三千億美元,而這計算機與人下圍棋時,仍常常要敗在人的手下,可見人是萬千生靈中歸複雜的高級動物。人的情感的領地,是世界上所有差異裏麵最為複雜的地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難淨,靈識相糾,各自尋著不同的路數發展變化。人的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欲望無盡,“愛河飲盡猶饑渴”的天性,決定了愛情是個答案無窮、永存歧義的課題。


    經典愛情的畫幅深藏在藝術王國的寶庫裏,林林總總,燦若雲錦,但這些畫幅隻能在人類向往美的心匣裏蓄放,在現實社會裏很難覓到它的倩影。藝術本是痛苦的產物,經典愛情無不是人們在不斷地痛定思痛之後,用理想的絲線編織的愛的霞緞。


    王實甫的《西廂記》亦然。


    不朽的作品,常常緣自幻滅。不朽作品撼動人心的程度,往往與那個時代幻滅的程度成正比。


    “隻識彎弓射大雕”的蒙元統治者統一中國後,華夏史頁上曾出現過最令人難以卒讀的章節。蒙元王朝將國人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看來,將知識分子劃為“臭老九”並不是“文革”的發明,其“專利權”當屬蒙元統治者。元時,儒生學子的地位之卑賤,幾與乞丐等同。加之元代在八十餘年裏中止了科舉製度,堵塞了知識分子唯一通往仕途的道路,大多數知識分子隻能在社會最底層呻吟掙紮。正直的知識分子,大都具有良知,良知是人類心靈中最為寶貴的珍珠。毀滅物的珍珠還稱不上幻滅,粉碎心的珍珠才是一個時代最大的悲慘。當知識備受輕賤和淩辱時,真正的知識分子往往比芸芸眾生有著更多的焦慮和痛苦。當良知的光明被惡魔撲滅,當良知的傷痕連上帝也無法醫治時,受壓抑的良知往往會驅使著詩人去呼喚,差遣著詞家去抒發……


    永濟一帶大量的文化遺存證明,發生在普救寺裏的崔張戀情故事,是有其生活原型的。最早將這故事形諸文字的是中唐與白居易齊名的大大詩人元稹寫下的《會真記》。時隔不久,元稹的文友李紳又將這傳奇故事寫成詩體的《鶯鶯歌》。無論是《會真記》還是《鶯鶯歌》,都將張生描寫為始亂終棄的薄情文人,絕代佳人鶯鶯都落了個“為郎憔悴卻羞郎”的悲劇下場。北宋詩人秦觀、毛滂都寫過《調笑轉踏·鶯鶯》,癡情的鶯鶯也是落了個“薄情年少如飛絮,夢逐玉環西去的結局。


    男女戀情的淒婉悲劇,更能揭示人的本性,使人清醒地看到人性中“魔鬼”的一麵。細檢經典愛情的版本,悲劇結局居多。這其中,既有社會因素釀成,亦有人性弱點使然。遙想一代俊逸司馬相如,在撫琴高吟《鳳求凰》時,他愛卓文君的情感是何等熾熱、何等奔放、何等癲狂,然司馬氏高官得坐駿馬得騎後,又犯了人類那喜新厭舊的古老的錯誤,徒令卓文君當頭泣歌《白頭吟》……


    王實甫寫《西廂記》時,並沒有在前代文豪設下的路標前停步,他在金人董解元之《西廂記諸宮調》已把悲劇改為大團圓結局的基礎上,又將崔張的戀情故事進行了高度升華,在大大強化崔張以人性殊死對抗封建禮教的描寫中,把筆鋒直刺整個社會。元代是一個吞咽著宇宙間一切天光的曆史大黑洞,在那驚人的黑暗裏,魑魅翩翩,怨鬼啾啾,官、吏、僧、道,酒地花天,工、農、儒、丐,豬生狗活,整個社會都在做著死之夢。麵對這個黑洞,王實甫將自己的心光、膽光與靈魂之光化作希望的火焰,在無盡的黑暗裏翔舞……


    文有鼓點,教人心顫;詩有佳句,令人眼新。我在讀《西廂記》時,常常驚詫:在心靈的珍珠被一個社會碾成齏粉時,王實甫怎會寫出恁多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珠圓玉潤的文字?


    元代社會雖然黑暗,但上蒼創造的大自然的原生態並沒有遭受多大的破壞。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對古蒲州山川勝景了然於胸的王實甫,該是從那無言的大美裏采擷到美的情思的。那九曲風濤的黃河,那蒲津渡淩空飛架的浮橋,給了王實甫海立雲垂般的奔放;那凝固在普救寺建築上的盛唐的最絢麗的色彩,那寺中搖曳多姿的千竿君子竹的青翠,給了王實甫錯彩鏤金般的典雅;中條山中那錦緞似的清泉碧溪,五老峰上那霓裳似的飛霞流雲,給了王實甫出水芙蓉般的潔美;山林間那戛金敲玉的鳥鳴,黃河水麵上那燦若仙子的鸛鳥,給了王實甫如夢如幻的空靈……我甚至覺得,《西廂記》是蘸著中條山那金黃的連翹花和銀白的龍柏花上的露珠寫成的……


    麵對元代那個偌大的曆史黑洞,王實甫在自我營造的美的氤氳裏,石破天驚地喊出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此語既出,遂成為歎觀止矣的不朽名句。倘若說,鶯鶯的“秋波一轉”風魔了張解元,那麽王氏的《西廂記》一行世,即風魔了整個社會。王氏於黑暗中這熾熱的呐喊,得到了熾熱的回應,蒸發著血氣的心靈與受壓抑的心靈產生了電磁般的共振……


    愛情的含義雖難詮釋,卻是全世界的通用“密碼”。


    “文革”中,我用像章換得的那四百餘冊“禁書”裏,有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在讀《羅密歐與朱麗葉》時,我發現莎翁與王氏筆下的主人公為爭取戀愛自由時,其處境與心境何其相似乃爾。我曾在王劇與莎劇中各自的一段獨白下,沉吟良久,並畫也了著重號。


    王劇中,當張生接到鶯鶯那“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膾炙人口的書簡後,急切盼望天黑逾牆與鶯鶯相會時,有著這樣的內心呼喚:


    ……欲赴海棠花下約,太陽何故又生根?(看天雲)呀!才晌午也……碧天萬裏無雲。空勞倦客身心,恨殺魯陽貪戰,不教紅日西沉……無端三足鳥,團團光爍爍,安得後羿弓,射此一輪落?謝天也!卻早日下去也!呀,卻早發擂也!呀,卻早撞鍾也!拽上房門,到得那裏,手挽著垂楊滴流撲碌跳過牆去。


    莎劇中的女主人公朱麗葉,出生於維洛那城,是有名的世族凱普萊特家的獨生女。這父母掌上的明珠,偏偏愛上了本城另一望族、與凱普萊特家族世代積怨的蒙太古的獨生子羅密歐。朱麗葉焦急地盼望日落,殷切地等待與情人羅密歐相會時,也有這樣一段內心獨白:


    快跑過去吧,踏著火雲的駿馬,把太陽拖回到它安息的所在;但願駕車的法厄同鞭策你們飛馳到西方,讓陰沉的夜幕趕快降臨。展開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戀愛的黑夜!……來吧,黑夜!來吧,羅密歐!來吧,你黑夜中的白晝!


    ?王氏與莎翁,遙距幾萬裏,時隔三百載。膚色有別,語言迥異。但他們筆下的張生、朱麗葉,各為赴情人的花下之約,都嫌太陽落得太慢。在內心獨白時,一個引用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後羿射日”,恨不得用後羿之弓將太陽射落;一個援引了西方古典神話太陽神之子“法厄同駕車”,巴不得法厄同用馬車將太陽拖回安息的所在……


    張生與鶯鶯麵對的是門第的差別,羅密歐與朱麗葉麵臨的是家族的怨恨,兩對戀人,要比翼雙飛,都需衝破世俗的樊籬。隻不過因了時代的差別,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異,鶯鶯在渴望愛情時,羞澀、矜持、含蓄;而處在歐洲文藝複興、後人文主義思想浪潮中的朱麗葉,則顯得大膽、火辣、奔放罷了。


    叛逆精神是人類進步的最活躍的因子,也是一切藝術創新的助產婆。王劇與莎劇,都是以有生命的人性或挑戰於禮教或挑戰於神權的紀念碑。如果說,莎翁是歐洲“世紀的靈魂(彭·瓊生)”;那麽,我們也可毫無愧色地說,比莎翁早了三百多年的王實甫及大元曲家關漢卿等,則是黑暗元代的孤傲靈魂。


    六


    普救寺的大鍾樓,兀立在峨嵋塬半坡上,飛簷鬥拱,崔嵬雄秀。佛門的晨鍾暮鼓,旨在警策世人萬念俱空。誰曾承想,曩時叛將孫飛虎率半萬賊兵圍困佛門時,這雄偉的鍾樓卻一度變成了“觀陣台”。


    峨嵋塬下南、北、西三麵曠野的厚厚泥土裏,雖沒有留下叛賊孫飛虎們那被射穿的甲胄,也沒有留下白馬將軍杜確及其兵勇們那正義的箭鏃,但在這巍巍鍾樓裏,卻留下了永遠不能被歲月卷走的美與醜的記憶,善與惡的哲思。


    野蠻起始於動物性。人間的暴力是野蠻的同義詞。動物對配偶的占有多靠“力的公平競爭”,人間的暴力有時也能使美色屈服。暴力對美色的霸占,比動物的野蠻走得更遠,但暴力和愛卻永遠不能同居一室。孫飛虎式的對美色的擄掠,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度,都會為世人所不齒,是最終落個“身與名俱裂”的下場。


    社會自劃分階級以來,權力便成了人世間最濃烈的美酒。當權力為一個階層、一個家族乃至為一己的利欲服役時,權力在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中對美色的占有,常常顯得輕而易舉。這種權力的占有較之暴力對美色的霸占,則顯得更直接,更貪婪,更無恥。


    在門第高聳等級森然的社會裏,權力對於婚姻是格外慷慨的,它能讓袞袞諸公、貴胄子弟享盡人間豔福;權勢對於愛情又是極為吝嗇的,它常使癡情男女陷入山險水惡的逆境。當鶯鶯與張生偷情成功,愛得死去活來天旋地轉的時候,被崔母察覺。老夫人明知愛女與張生木已成舟,非但不網開一麵,卻仍抱著封建權勢的僵屍不放。她以相國之門三輩不招白衣女婿為由,威逼張生赴京趕考,並氣洶洶揚言:“得官嗬,來見我;駁落嗬,休來見我。”就這樣,一根權勢的無情棒,又把一對比翼鳥打得各自西東……


    在封建社會裏,權力常常把愛情扭曲,權力不僅要求美色望塵而拜,而且把美色玩弄於股掌之上。縱觀中國古代四大美女,無一不是權力的玩偶和政治的犧牲品。西施和貂嬋,在權力設下的“美人計”的圈套裏,充當著政治圖謀的孤注一擲的砝碼,她們身寄虎吻,隻能靈肉分離,曲意承歡,以醒為夢,以夢為醒,在苟且偷生裏咀嚼著青春的最大不幸;趙飛燕和楊玉環,是封建皇權幽禁在金絲籠裏的兩隻畫眉,是皇帝老兒消愁解悶的天生尤物,她們雖珠圍翠繞,象箸玉杯,承歌侍宴,春遊春從,皇恩多浴,雨露偏占,但在滿朝文武那狐媚惑主,禍水誤國的譏諷裏,終未逃脫“紅顏薄命”的厄運……


    細檢能在中國曆史的回廊裏留下倩影的絕代佳麗,也幾乎也一不是權力供桌上的祭品。


    充塞於漢宮中的彩女王昭君,因不屑用銀兩賂賄宮廷畫師毛延壽,看錢下筆的毛氏,便將天仙再世的王昭君畫成了尋常胭脂。漢元帝按圖索美時,王昭君自然不會進入天子的視野。恰大漢帝國為鞏固北方疆域,需一女子充作公主與匈奴聯姻,王照君李代桃僵,奉旨出塞。皇宮裏舉行歡送儀式時,元帝見照君姿容絕世,豔壓後宮,不免心旌搖蕩,怎奈事關外交,覆水難收。毛延壽因犯欺君之罪而身首異處,王昭君也“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作為民族團結的使者,王昭君已彪炳於史冊;但作為一個鮮活的生命,她無疑是在權力的導演下,做了一場銷蝕青春撕碎靈魂的高級遊戲。


    明末江南名妓陳圓圓,出身於貨郎之家,少女時便豔驚鄉裏。因家貧父母其寄養於經商的姨夫家中,圓圓冰雪聰明,詩詞歌賦,一點就通。時逢江南年穀不登,重利輕義的姨夫,將其賣給蘇州梨園。圓圓初登歌台,扮演《西廂記》中的紅娘,人麗如花,似雲出岫,鶯聲嚦嚦,六馬仰秣,使台下看客凝神屏氣,入迷著魔。圓圓遂以色藝雙絕,名動江左。初時,圓圓曾與“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相戀。出身書宦之家的冒公子,工詩善文,風流倜儻。冒在《影梅庵憶語》中,曾這樣追憶過陳圓圓的風姿:“……盈盈冉冉……真如孤鸞之在煙霧,令人欲仙欲死……蕙心紈質,淡秀天然,平生所覯,則獨有圓圓耳。”就是這樣一個南國紅袖,卻成了權力大餐桌上的宛如當今日本溫泉賓館裏的“女體盛”。權貴們將這“女體盛”視為禁臠,竟兵戈相見,誘發了那“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大事變。


    當冒辟疆和陳圓圓締下鴛盟,隻待洞房花燭紅葉題詩時,冒的父親忽接朝廷敕命,令其赴襄陽任監軍之職。其時,李自成的兩股主力已對襄陽形成南北夾擊之勢,襄陽險如壘卵,監軍一職,無疑是送死之官。冒辟疆別陳圓圓急赴京都,奔走豪門,斡旋權貴,曆時半載,方使父親易地為官。這期間,圓圓因無人庇護,先是被田貴妃的妹夫汪起光擄去為妾,繼而又讓汪的嶽父——國丈田弦遇奪去為侍姬。明將吳三桂對“色甲天下之色,聲甲天下之聲”的圓圓垂羨已久,他自恃功高蓋主,又硬是將美人從國丈手中奪來,作為自己的愛妾。李自成攻陷北京後,宰相劉宗敏在分得30名宮女後,仍淫心難收,又霸來圓圓作內寵。手握重兵、鎮守山海關的吳三桂原本是打算歸附李自成殿下稱臣的。劉宗敏的掠色之舉,竟改寫了闖王那短命的大順朝的曆史。明末清初的有關史料記載的吳父派家丁規勸兒子歸降時的一段對話,雖寥寥數語,卻道出了權力對美色占有的難以克製的欲望。當吳三桂得知其父被囚時,毫不在意,因為這政客深悉,歸降後父親當會安然無恙;當吳在桂得知家產被抄後,淡淡一笑,因為這軍閥知道,隻要大權三握,舊的家產不僅會完璧歸趙,新的財源也會滾滾而來。當吳三桂得知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霸占後,卻怒不可遏了。於是,他不顧落個漢奸的罵名,決然率清兵入關……就這樣,李闖王們的寶座,在一個“換手率”極高的南國佳麗的嫣然一笑裏,訇然坍塌……


    在夫權社會中,人類曆史僅是男性的榮耀。美色要麽是權力的奢移品,要麽是權力的興奮劑,要麽是權力的家奴,有時甚至淪為“家畜”的地位,隻充當著傳宗接代的角色。


    十六世紀法國詩人埃羅埃,寫過一部《完美的女人》的長詩。詩中的美女能集迷戀男女的各種特點和手段於一身,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使情偶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這僅是一種煎水作冰的幻想,世上決不可能有這等天生尤物。


    正因為如此,在男權社會裏,權力對美色的占有總是顯得那般貪多無饜,得隴望蜀。於是便有了皇帝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三千佳麗幽後宮;於是也便有了官僚權貴的三妻四妾,內寵別室,使女侍婢。封建法典,一方麵將權力對美色的廣納博采視為天經地義,一方麵又訓導天下黎庶“存天理,滅人欲”,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夫權社會的逐漸消亡,使許多文明國家實施了“一夫一妻製”。然而,人性的永遠不完美,決定了婚姻的永久不完善。在資本主義國度裏,權力對美色的蠶食與鯨吞,美色對於權力的乖順與附庸,比之神權社會、封建時代,有時竟顯得有增無已。


    大獨裁者墨索裏尼權勢熏天時,美色對他的躁競可謂如蠅逐臭,如蟻附膻。墨氏每年都會接到數以萬計的情書,最多的一個月裏,竟接獲情書達4.2萬封之多。當今的出版商,已把這些情書節錄,冠以《卡洛?迪塞》的書名付梓行世。情書來自各個角落、各行各業各種身分的女性,其中有明星也有舞女,有尼姑也有歌妓,有貴婦人也有村姑,情書大都寫得柔情蜜意,香豔繚繞。每日拆情書成為這大獨裁者的一大快事,墨氏常從隨函附上的玉照裏,擇其貌美而善解人意者,邀約她們下榻威尼斯宮恣意淫樂。據引迎那些佻女子的守門人回憶,在墨氏掌權的二十餘年間,他每天都有妖治女郎相伴,共作露水夫妻。


    象征美國最高權力的白宮,曆來都是產生緋聞的地方,現任總統克林頓並非是始作俑者。


    坐在輪椅上的羅斯福,是美國曆屆總統中的佼佼者,也是“二戰”中世界公認的反法西斯英雄。然而,大山近處不顯高,仆人眼裏無偉人。羅氏尤喜在橢圓形的總統辦公室裏與美人單獨幽會。他與年輕漂亮的女秘書麗海狄小姐的耳鬢廝磨、與雍容華貴的雷荻菲夫人的卿卿我我,早已不是鎖在保密箱中的機密。肯尼迪總統在任職期間,最喜與金發女郎一道裸泳聚會。在白宮為總統健身而建造的遊泳池裏,肯氏與池中的“美人魚”一起攪波戲浪時,耳聽鶯聲燕語,輒是樂不可支……肯氏的繼任者約翰遜,在入主白宮後的私生活,更為“絢麗多彩”。他格外喜愛俏麗的女記者,對肯氏留下的兩位女記者,不僅“鵲巢鴆占”,而且寵愛有加,昵稱他們為“漂亮的黃鼠狼”。約氏還把在選美時入圍和折桂的佳人帶回白宮,將她將作為總統助理秘書的人選。約氏更喜乘遊艇於海上踏浪,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熱吻伴遊的嬌女……


    至於大名鼎鼎的美國將領麥克阿瑟,更是個尋花問柳的識途老馬,他因狂飲“愛河”而染上性病,美國人戲謔地稱之為“梅毒司令”。


    中國曾是一個崇尚人治的國度。開國之後,權力屬於人民,當權者也稱為人民公仆。然而,民主與法製、自由與平等的道路總是顯得那樣漫長。“文革”中,既有“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之說,在“男女關係”方麵,亦有“大節與小節”之論。對那段特定曆史時期中的各色人等的竊玉偷香,今人曾作了令人笑而噴飯的詮釋:“高級幹部犯男女錯誤,是遊龍戲鳳;中級幹部有男女問題,是感情衝動;小小職員與平民百姓在男女方麵稍不檢點,便是流氓成性”……


    改革開放的惠風,既喚醒了蟄伏在中國大地上的智慧與創造,也使得西方性解放的思潮從天外飛來,於海上登陸。中國古老曆史倉庫裏的秕糠,也在奢糜之風中紛紛揚揚。


    美色是使人感官無比歡快的精靈,也是教唆人生墮落的魔鬼。混跡於我們幹部隊伍中的某些“公仆”,在五聲亂耳、七色迷目中心搖目蕩。於是,美色向權力獻媚,權力為美色折腰的故事,國人誰都能道出八條十則;於是,美色為“公仆”設下陷阱,“公仆”因美色身敗名裂的案例,也連篇累牘地見諸報端。“三妻四妾”的婚姻製度雖早已投進了曆史檔案館中,而“包二奶”、“包三奶”醜劇與悲劇,仍在人世間輪番上演……


    普救寺的山門前,有剛剛矗起的崔鶯鶯與張生的白色大理石雕塑。這對戀人,是躲過孫飛虎以暴力對美的擄掠,是戰勝以鄭恒為代表的封建權勢對美的占有,最後以張生趕考得中,回歸到權貴中,才得以完成金玉良緣的。我站在這潔白的仍散發著歲月清新的玉雕前,麵對眼下這個他人紛紛、紛紛他人的世界,我仿佛覺得,千年崔張仍和曆史一起呼吸,一起交流,一起思索:


    暴力對美色的霸搶遠未結束;


    權力對美色的侵吞仍顯貪婪。


    劃過蒼穹的彗星,雖拖著個長長的尾巴,但一閃而過;而人類曆史的尾巴,為何總是拖得這麽久,這麽長……


    七


    《西廂記》中的紅娘,是美好、善良、純真和聰慧的化身,是王實甫為中國乃至世界藝術長廊留下的千古不朽的形象。


    十八世紀意大利喜劇大師哥爾多尼創作的《一仆二主》,至今仍蜚聲世界劇壇。劇中,出身赤貧的男主角特魯法爾金魯,為多討得幾個小錢,在侍奉二主時所顯示出的鑒貌辨色、見機而作的高超本領,輒令觀眾笑而開懷。比特魯法爾金魯早登舞台四百餘年的紅娘,是“一仆三主”。麵對威嚴的老夫人,她穿針引線,巧設鵲橋,是玉成崔張姻緣的關鍵人物。她行芳誌潔,推襟送抱,當崔張兩人繡幃之中“效綢繆”“百事有”時,她甘願站窗外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她劍膽琴心,高義薄雲,當老夫人發現崔張破綻對她施以棍棒時,她不屈不從,對“賴婚”的崔母剖之以是非利害,動之以骨肉情感,大煞了阻礙崔張聯婚的“強敵”——老夫人的威風,把崔母從“原告”或“主審”的位置一下推到了“被告席”上……


    明代文士陳眉公,曾盛讚紅娘為“蘇張舌、孫吳籌”。把一個被封建階級鄙夷的“小賤人”,同戰國時代舌粲蓮花的縱橫家蘇秦、張儀相提並論;將一個楚楚可憐的“小丫頭”,與戰國時期運籌帷幄的軍事家孫武、吳起等量齊觀,足見陳氏對《西廂記》中的紅娘是何其倚重。自紅娘亮相以來,學人延譽,百姓垂青,不脛而走,舉世傳頌。也使得自元以降的辭海裏添了一個條目,“紅娘”遂成了“媒人”“媒妁”“月老”“冰人”“伐柯人”“撮合人”的同義語。


    古往今來,美人與愛情總是跟隨著世紀,追逐著時代,來也神秘,去也神秘,歌也匆匆,哭也匆匆。時代一變,愛情觀與婚姻觀總是首先發生嬗變。尖似《西廂記》的經典愛情,多是詩為媒,琴為媒,紅娘為媒。當社會進入商品經濟時代、信息不僅是一種工具而變成一種時尚的生活方式時,文字征婚、“漢顯”約會、電視聯姻、網上愛情遂也充溢在現代傳媒裏,使得紅娘的作用大大弱化。這是社會的進步,而非時代的悲哀。


    當某些人由偶像崇拜變為金錢拜物教、把世上的一切都當做著商品甚至把良心、人格乃至貞操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廉價拍賣的時候;當某些人把深奧的人生哲學變為單一的物質消費、把內心的種種欲火全部化作生活燃燒的時候,“趙公元帥”必然會在“急急風”裏占據著舞台中央,而把“紅娘”擠到了社會的一角。


    現代社會以金錢為媒、用鈔票鋪設婚床,濫觴於西方發達國家。


    希臘船王是世人皆知的巨富他在最後一次婚姻中,為給自己家族的軀體中滴進幾滴貴族血液,竟不惜耗掉全部財富的一半,迎娶了美國已故總統肯尼迪的遺孀。然而,當他們用金錢剛剛把愛巢造好,卻發現這愛巢僅是物質的堡壘,而絕非精神的家園。總統遺孀聞不慣船王的銅臭味,於是,一架吵翻,分釵破鏡,各不相謀,異處獨居,直至船王謝世……


    麗泰·海華絲在影城好萊塢,享有“愛神”之成名,是金錢的彩霞給這“愛神”罩上世界級巨星光環的。麗泰少女時代,一文不名,隻身初闖好萊塢時,還是個受汙辱、被損害的角色。一劇組在美女叢中選拔四位古埃及宮娥時,麗泰以其豔麗絕倫而當選。影片開拍前,為增強宮女們的性感,副導演要親自在四位美女身上從臉到腳塗一層凡士林油。麗泰堅持不受,拒絕脫衣,被副導演棄之不用,趕出了好萊塢。不久,麗泰與億萬富翁愛得華不期而遇。麗泰那明亮迷人的眼睛,那珠貝般晶瑩的牙齒,那頎長輕盈的身材,那看一眼就使人陶醉的胸脯,尤其是那榴花般充滿肉感的紅唇,一下使得愛得華目眩神迷。他向可做女兒的麗泰求婚,一心成名的麗泰提出條件,要愛氏幫她成為好萊塢明星。在錢可通神的社會裏,富可敵國的愛氏,把這“條件”視為區區小事。於是,愛氏不惜重金,延攬各方專家,對麗泰進行專業訓練,雇用編導、服裝師、化妝師,專為麗泰服務,他甚至還聘請行家教麗泰騎馬、擊劍、開摩托車、駕飛機……像雪片一樣任意揮灑金錢,終於鋪平了麗泰的成名之路。從《有翼天使》到《蕩女姬黛》,麗泰接連拍了八部使影迷狂癲的影片,終於身價百倍,成為紅透世界的巨星……


    年輕與漂亮,是上蒼賜給美女左右衣兜裏的獨有財富,是當今社會美人自我推銷的天然“名片”。西風東漸後,中國迅速出現了一批諸如女公關、女模特、女秘書、女招待、禮儀小姐、歌女、舞女等職業女性,人們謂之“粉領階層”。這些女子從安分、賢淑的“傳統”中走了出來,去追求“反傳統”的“瀟灑”與“浪漫”。美女應該是社會所共有的風景線,美的解放,也使得人類社會向上的外形更加搖曳多姿。然而,在這個仍以男人意誌、能力、智謀為主宰的社會裏,由各方“美女隊”結成的“粉領階層”,常常成為洋老外商、大款巨腕最直接的“獵豔”目標。追求虛榮,渴望奢華,是“粉領階層”中某些靚女的共性。虛榮需要金錢去包裝,奢華需要金錢來粉飾。周旋於生意場和交際圈中的靚女們的那張漂亮的臉蛋,往往是她們自我介紹的“紅娘”。在杯觥交錯中,在悠悠舞步裏,美色與金錢常常會一見“鍾情”,一拍即合。就這樣,美色溫馴乖巧、小鳥依人般地投入金錢的懷抱,成為金錢的俘虜。


    “粉領階層”中的某些靚女,不顧年齡懸殊,語言障礙,文化差異,下嫁外國。在諸多失敗的跨國婚姻中,人們不僅可以讀到“昭君出塞”似的辛酸,從那陷阱和圈套裏所透出的光怪陸離的情感經曆,也遠遠超過那些麵壁虛構的通俗小說……


    “粉領階層”中的一些麗人,隻要金錢不要名分,心甘情願地委身港客台商、大款巨腕,不自珍愛地充當他們的“四奶”“五奶”。這些“長包女”和“包客”大都簽有“供求合同”,被包年限及應付款項訂得一清二楚。這種畸形的婚外戀,常使得大妻小姘醋海生波,雞撲鵝鬥……至於選美時參選的女子中,常有大款作其後盾已是不爭的事實;、模特登台時那款款的“貓步”裏,輒有金錢的魔杖在幕後操縱也不乏其例……


    當一些靚女把自己的美色當做盛宴,讓金錢這個“食客”盡情饕餮時,上蒼賜給她們的那青春的富有便淪為精神的貧窮。她們用金錢為自己打造巢穴,實則已成了埋葬自己靈魂的墳墓。在這墳墓裏,沒有泥土的清香,沒有碧草的芬芳,她們少女時代的那一片純真,一份希冀,一縷情思,一聲祝福,全都深埋在這裏。她們的驅殼雖“寄生”在這“墳墓”裏優裕地活著,但心靈之花卻過早地枯萎了。


    真正的愛情,從來不是金錢的產物,而是男女情感的化合。


    《西廂記》中的“長亭送別”,把人世間的離情別緒推到極致。被崔母逼試的張生,眼望蕭瑟秋景,麵對珠淚盈眶的鶯鶯,泫然唱曰: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為為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鶯鶯麵對即將起程赴考的張生,也淒然吟道:“但得一個並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眼看就要與情人分離,鶯鶯“淚水、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嶽低”……


    經典愛情這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感,早被商品經濟的潮水大大稀釋了。當今那些將愛情視同兒戲的青年男女,對於這種情愫恐很難理解了,那些將男歡女愛視作“漢堡包”和“熱狗”的及時行樂者,怕要對之嗤之以鼻了。


    那情場中的大亨們左擁右抱、夜夜新郎的故事,世人的耳朵早已聽得磨起老繭;那出沒於桑拿城、夜總會、按摩房、ktv包間的三陪女,一夜間接納三五個“懷哥”的事,人們也早已見多不怪了。然而,一九九九年春發生的一則“金屋藏嬌”大案,卻引起舉國的震驚和憤懣:


    深圳寶安一信用社主任鄧某,貪汙公款達二億三千萬元之巨,這鯨吞的巨款大都用來包養情婦和豪賭。鄧某包養的“第五奶”名小青,乃江浙美女。在鄧某包養小青三年多的時間裏,為使小青齒牙春色,他竟花掉一千八百四十萬元之巨款,為其置豪宅,買名車,購名鑽……有道是“情種”多出自富貴之家,而農家出身的鄧某,揮霍的卻是人民的血汗……


    鶯鶯失身張生後,怕張生停妻再娶,曾數度開說張生且莫將她休了。在“長亭送別”時,為再次提醒張生,又口占一絕:“棄擲今何在,當時且相親。還將歸來意,憐取眼前人。”


    世事滄桑,物是人非。封建宗法中的“夫為妻綱”,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漸次轉化並蔓延成一種“妻管炎”的時代流行症。如果說妻對夫的“管與嚴”中還含納著偏私之愛的話,那麽近些年興起的妻休夫的現象,則頗耐人尋味了。南方某些開放城市有關部門的調查顯示,在百對離婚案中,妻子“休”丈夫者,竟高達百分之七十。而執意離婚的女子,多天生麗質,長袖善舞。一九九五年夏,一豔麗驚人的村姑,因以色謀財而深陷囹圄的個案,一度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這從大山皺褶裏走出的青娥,初時給城裏一富家作保姆。眼花繚亂的都市生活,使她眼界洞開;錢色交易的蛛絲馬跡,更使她窺得某些婚姻中的虛妄與荒唐。於是,她竟“東施效顰”,十年內,她先合肥,而北京,而天津,而內蒙,後武漢,從委身私營業主到下嫁國營公司經理,十次結婚十次休夫。當她腰纏百萬時,東窗事發,終因重婚、詐騙罪鋃鐺入獄……


    假如鶯鶯再世,憑著她的才貌雙絕,她大可不必徒生被休的懸孤;倘若她願領婚姻之“新潮”,她不僅可讓“張生”們俯首帖耳,且總能找出種種借口,接連將十個“張生”休掉;隻要她願意以色媚俗,她也許能當上麗泰那樣的影後,也許能成為億萬富姐,像當年擴普救寺為“功德院”的武則天那樣,蓄養麵首,蕩檢逾閑。


    如果人性中的貪貪婪婪欲望全部釋放,奢靡必然會成為人生的鎖鏈。美國影星安東尼·帕金斯,生前曾自詡同兩萬多個女子有染,但終作枷自銬,死於艾滋病;前幾年,深圳有一小小采購員,執意要於一年內,吃掉“百雞宴”,當他狎妓的“目標”實現時,不僅性病纏身,而且還要在高牆裏默默吞噬因色膽包天而結下的苦果……


    毋庸諱言,現代人的生活愈來愈豐富多彩,人生怡樂的方式也遠遠超過了往昔。但現代人的孤獨與寂寞,迷茫與倦怠,卻比往昔有增無已。現代人在精神迷茫與心靈孤獨時,往往需要感官的刺激,刺激麻木後則需要更強的刺激,當這種刺激不能如期而至,那寂寞與孤獨的心靈,便會在這喧嘩與躁動世界裏沒處安放。


    人啊人,你是多麽古怪而又難以琢磨的動物……


    八


    時間是無情的大剪刀,它不僅可以剪裁曆史的春秋,也可以裁剪人類情感的流雲。


    《西廂記》大行天下後,崔張那衝破封建婚姻的陰霾所透出的愛的霞光,曾使我少癡男怨女在情感的早野裏枯苗望南,也曾使多少有才無命的文人騷客,於青油孤燈下口齒生香。明末清初的書評家金聖歎,在《貫華堂第六才子書》中,麵對大筆如椽的《西廂記》,更是擊碎唾壺:“……《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於胸中也。《西廂記》,必須焚香讀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西廂記》,必須與美人並坐讀之。與道人對坐讀之者,歎其解脫無方也……”在金氏看來,經典愛情是何等誘人而聖潔,它莊嚴裏包含著虔誠,決不能攙涉絲毫的人生遊戲。


    德國詩人海涅說過:“換一個時代,換一批鳥;換一批鳥,換一種歌曲。”


    我徘徊於中條山中,我徜徉在黃河岸畔,強烈而深切地感受到,盡管九曲黃河已失卻了它昔日壯觀的風濤,但它仍是峨嵋塬懷抱中的一條飄動的綬帶;盡管中條山中的珍禽異獸大都已經絕跡,但那銀白的龍柏、金黃的連翹仍在吐豔播香;盡管邈遠蒼穹下的普救寺是今人的“複製品”,但它仍不失唐時的富麗華瞻;盡管蒲津渡古老的浮橋早被現代的橋梁所替代,但那新出土的四尊唐代鐵牛仍以誠實的目光訴說著曆史。然而,《西廂記》作為風行過幾朝幾代的絕唱,卻被歲月的河流,漂走了它那迷人的情韻。當今之世,人們在解讀《西廂記》時,恐很難產生金聖歎式的聖潔情感了。普救寺作為曆史文化的遺存,雖能引得遊人如織,但它再也不可能成為愛情的“感化院”了。


    古希臘的帕爾納索斯山上,有塊巨大的碑石,碑石上的七個文字曆幾千年風雨,字跡雖已模糊,但內含的深意仍振聾發聵;你要認識你自己!


    昔日的哲學家說,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能製造工具,但今日的人類已能夠複製生物體。隨著克隆羊、克隆牛的相繼出現,人類能夠複製出新的亞當和夏娃將也不是神話。然而,人類在馴服了一切飛禽走獸時,卻永遠馴服不了自己;人類即便能複製一切生命,卻永遠複製不了愛情。


    在一個人欲物欲橫流的社會裏,那一雙雙充滿欲望的眼睛和一張張饑渴的嘴,無不哭著要求滿足。但人既是自然的人,也是曆史的、文化的、法律的人。一個有序的社會,在盡可能滿足單個人欲望的同時,也與自然人的欲望的無限擴張構成了永恒的牛氐牾。


    愛情永遠是人類常讀常新的“陳詞濫調”。


    當梁祝化蝶的情愫早已飄逝,當崔張聯姻的絕唱早已曲終人散,當羅密歐與朱麗葉忠貞的靈魂也早已深埋墓穴的時候,在放縱的性欲已使艾滋病成為“世紀之泣”的當今,世界上一切善良的人們,不得不倚著紐約自由女神思索,倚著巴黎聖母院思索,倚著埃及金字塔思索,也不得不倚著我們古老的長城和巍峨的昆侖思索——


    何處才是人性解放的最後“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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