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下了一晝夜。


    整個龍山的溝溝壑壑,都變成了咆哮的急流。


    暴雨,在郭金泰的心中敲了一夜的警鍾。


    凡事都有征兆,對石質極差的龍山工程來說,暴雨就是大塌方的信號。


    郭金泰的心,又被種種不祥攫緊了。奈何他連同戰士們共患難的權力也被剝奪了,隻能從噩耗凶信中承受悲的襲擾,痛的刺激……


    孫大壯的死,使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在雀山工程中遇難的那兩位戰士,至今他還能憶起死者的模樣兒。其中那位年僅十八歲的新兵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紅撲撲的圓臉兒,一對小虎牙,喜歡唱歌。他是蹬著鬥車,哼著歌兒,撞倒支撐木身亡的:他平時最愛唱的那首歌,在郭金泰的耳畔回響了多少年呀!——


    媽媽放寬心。


    媽媽別擔憂.


    光榮服兵役。


    不過三五秋。


    門前種棵小桃樹。


    轉眼過牆頭。


    桃樹結了桃.


    回來把桃收……


    龍山工地,兩千餘名戰士,上有父母,下有兄妹。父母把自己的孩子交付給部隊的時候,是出於責任,也是出於信任。即使做了犧牲的準備,也是讓親人死得其所。領導者手中的權柄啊,既能給人們謀福,也會給人們釀禍;權力可以成為領導者建功立業的寶劍,也可以成為給人們挖掘墳墓的鐵鍁!掌握他人命運的人啊,哪怕有一點邪念,一絲疏忽,一分瀆職,都將會鑄成千古難饒之罪!


    雨,淅淅瀝瀝,漸漸變小了。


    突然,木板房的門被撞開。彭樹奎滿身泥水闖了進來。


    未待郭金泰打招呼,彭樹奎哭喊了聲:“營長——”撲到郭金泰跟前,“我……我對不起你呀……”


    說罷,他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樹奎,別這樣,你不過替我公開說了句實話……”郭金泰扯過毛巾,慈愛地擦去彭樹奎臉上的雨水、淚水,歎息了一聲,“說起來,是我對不起你呀!‘大比武’雖是鍛煉了部隊,但我當時腦子裏也有不少形式主義作怪。如果不是一味保‘尖子’,爭榮譽,你當時就提幹了。是我把你誤了,使你落到今天這般地步……樹奎呀,想起來,我……”


    “營長,別說了。”彭樹奎霍地站起來,“我想好了,功名利祿是個填不滿的壕溝。這麽大個世界,總有咱走得下去的路。營長,你可得多保重哪!……”


    郭金泰緊緊攥著彭樹奎的手,苦笑著說:“我也是把老骨頭啦,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隨秦浩折騰去吧!樹奎呀,要緊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哪!回去跟連裏的班長們通通氣,你們這些當班長的,為戰士們的安危多操些心,多盡點責吧!”


    郭金泰的眼裏滾出幾滴淚,那雙握著彭樹奎的手重重地搖了幾搖。有在媽媽的羽翼下,才能獲得踏實的安全感。參軍兩年多來,一直未能回去看看媽媽。來到這龍山工地後,自己連著給媽媽寫去八封信了,可媽媽為啥一封信也沒回呀?媽媽眼下在哪裏啊?是病了,還是……


    琴琴不敢再想了,滴滴淚水浸濕了枕巾。


    清晨。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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