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維嘉先生!人世間的殘酷和惡狠,倘若我們未親自經驗過,有許多是不會能令我們相信的。我父母之死,就死在這種殘酷和惡狠裏。我想,倘若某一個人與我沒什麽大仇恨,我決不至於硬逼迫他走入死地,我決不忍將他全家陷於絕境。但是,天下事決不能如你我的想望,世間人盡有比野獸還毒的。可憐我的父母,我的不幸的父母,他倆竟死於毫無人心的劉老太爺的手裏!……


    當我勸父親到劉老太爺家裏哀告時,雖未抱著大希望,但也決料不到我父親將受劉老爺的毒打。就是我父親自己臨行時,大約也未想及自己就要死於這一次的哀告。我與我母親老在家等我父親回來,等他回來報告好的消息。我當時雖然未禱告,但是,我想,我的母親一定是在心中暗地禱告,求菩薩保佑我們的性命,父親的安穩,但是菩薩的雙耳聽錯了:我母親祈禱的是幸福,而他給與的卻是災禍。從這一次起,我才知道所謂上帝,所謂菩薩,是與窮人們極反對的。


    我們等父親回來,但等至日快正中了,還未見父親回來。母親不耐煩跑到門外望——睜著眼不住地向劉家老樓那一方向望。我還在屋裏坐在椅子上東猜西想,就覺著有什麽大禍要臨頭也似的。忽而聽見門外一句悲慘而驚慌的呼喚聲:


    “中兒!你出來看看,那,那是不是你的父親?……”


    我聽見這一句話,知道是母親叫喚我,我即忙跑出來。此時母親的態度更變為驚慌了。我就問她:


    “怎麽了?父親在什麽地方?”


    “你看,那走路一歪一倒的不是你的父親麽?吃醉了酒?喂!現在哪有酒吃泥?說不定被劉老太爺打壞了……”


    啊,是的!被我母親猜著了。父親一歪一倒地意走愈近,我和母親便問前去迎接他。他的麵色現在幾如石灰一樣的白,見著我們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淚汪汪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搭在母親的肩上,示意教我倆將他架到屋裏去。我和母親將他架到屋裏,放在床上之後,我母親才問他:


    “你,你怎麽弄到這般樣子?……”


    我母親哭起來了。


    我父親眼淚汪汪地很費力氣地說了兩句話:


    “我怕不能活了,我的腰部,我的肚腸,都被劉老太爺的夥計踢壞了……”


    我母親聽了父親的話,更大哭起來。很奇怪,在這個當兒,我並不哭,隻呆呆地向著父親的麵孔望。我心裏想著:“我父親與你有什麽深仇大恨,你忍心下這般的毒手?哀告你不允,也就罷了,你為什麽將他打到這個樣子?唉!劉老太爺你是人,還是凶狠的野獸?是的!是的!我與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你有什麽權力這樣行凶作惡?我們是你的佃戶,你是我們的主人?哼!這是什麽道理呀?我們耕種土地,你坐享其成,並且硬逼迫我們餓死,將我們打死,陷我們於絕境……世界上難道再有比這種更為殘酷的事麽?”


    “爸爸!你死在這種殘酷裏,你是人間的不幸者——我將永遠不能忘卻這個,我一定要……爸爸呀!”


    當時我想到這裏,我的靈魂似覺已離開我原有的坐處。模模糊糊地我跑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經自出了家門,向著劉家老樓行去。進了劉家老樓大門之後,我看見劉老太爺正在大廳與一般穿得很闊的人們吃酒談笑,高興得不亦樂乎。他那一副黑而惡的太歲麵孔,表現出無涯際的得意的神情;那一般貴客都向他表示出十二分的敬禮。我見著這種狀況,心內的火山破裂了,任你將太平洋的水全般傾瀉來,也不能將它撲滅下去。我走向前向劉老太爺劈頭一菜刀,將他頭劈為兩半,他的血即刻把我的兩手染紅了,並流了滿地,滿桌子,滿酒杯裏。他從椅子上倒下地來了,兩手繼續地亂抓;一般貴客都驚慌失色地跑了。有的竟駭得暈倒在地下。


    大廳中所遺留的是死屍,血跡,狼藉的杯盤,一個染了兩手鮮血的我。我對著一切狂笑,我得著了最後的勝利……


    這是我當時的幻想。我可惜幻想不能成為事實,但是有時候幻想也能令人得到十分的愉快。在當時的幻想中,我似覺征服了一切,斬盡了所有的惡魔,恢複了人世間的光明。倘若事實能夠與幻想相符合,幻想能夠真成為事實,維嘉先生,你想想這是多麽令人滿意的事啊!


    我很知道幻想對於失意人的趣味,一直到現在,我還未拋卻愛幻想的習慣。倘若在事實上我們戰不勝人,則我們在幻想中一定可以戰勝人;倘若劉老太爺到現在還未被我殺卻,但是在幻想中我久已把他殺卻了。


    我以為幻想是我們失意人之自慰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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