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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酒店裏,趙老鞏與朱全德喝到了興頭上。趙老鞏暈暈乎乎地笑罵:“你個屬東西,俺想跟你結仇都結不上。”


    朱全德嘿嘿笑著說:“走,咱老哥倆兒到老地方摔跤去!”


    趙老鞏給了朱全德一拳算是和好如初,但談到兩人的關係恢複到摔跤的興致上還不到火候。老人還在為兒女牽腸掛肚,小樂還一直沒有走出退婚的陰影。


    躲過風暴潮襲擊的趙小樂和劉連仲,正謀劃偷襲海港技術員高天河的事。高天河是海港籌建處的技術員,是朱朱的同事。發現高天河與朱朱相戀的是四菊。


    那天四菊到海港找朱朱,作為朱朱的老同學和趙小樂的妹妹,她要跟朱朱談一談有沒有再和小樂和好的可能。當她路過海港指揮部的小街,瞅見小酒店裏朱朱正跟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男子喝酒吃飯時,敏感的四菊心就涼了:原來朱朱有了戀人了。四菊有些懊惱,恨恨地盯了那個男人老半天。她對那個男人的第一印象是文靜而帥氣。


    等他們吃完飯時,四菊終於叫住了朱朱。朱朱看見四菊飽滿的胸脯起伏著,非常明顯地勾勒出她此時的情緒。朱朱讓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先回去了。那個男人很有禮貌地朝四菊一笑,就轉身走了。


    朱朱親熱地跟四菊打著招呼:“四菊,你好嗎?咋不早來?咱們一塊兒吃飯。”她很平靜地看著四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四菊細細地打量著朱朱,朱朱的變化都使她忘了應該怎麽跟朱朱說第一句話了。朱朱本來就有著蛇一樣柔軟的腰肢和花一樣的臉龐,她穿著米黃色的海港工作服,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了一串水波紋的黃金項鏈,心形的寶石墜子緊貼在乳溝的細白肉上。


    四菊臉上冒出了汗,密集的汗珠從額頭直往鼻尖聚集。就在四菊打愣的時候,朱朱又說:“菊姐,你好嗎?我去孵化場找過你,你不在,是不是風暴潮裏損失不小哇?”


    四菊生氣地說:“風暴潮的損失不算啥,俺擔心的是有人的心被大風刮跑了。”


    朱朱臉上有一種受傷動物的表情,訥訥地說:“菊姐,俺知道你恨俺,會因為俺和小樂的事生氣,可你也得給俺想想。”


    四菊想了想說:“朱朱,俺隻問你一句話,剛才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的新朋友?”


    朱朱點點頭:“他叫高天河,他是不是很帥?是他追求俺的。”


    四菊淡淡地說:“既然是這樣,俺就不說啥了。俺剛才來的時候的確很恨你,恨你的同時,心裏還抱有一線希望,想說服你回心轉意。當俺見到這個男人時,俺不恨你了,他是比小樂優秀。”


    朱朱心裏有一個地方被四菊的話牽得一痛,眼睛濕了:“菊姐,你真是這麽想的?”


    四菊大聲說:“婚姻大事,理應由你自己當家,別說俺這同學,就是親生爹娘,也管不得啊!不過俺提醒你一句,別讓城裏人騙了。”


    朱朱的臉憋得通紅:“菊姐,俺知道。”


    四菊眼神柔和下來,連聲氣兒都軟了:“朱朱,你好自為之吧,俺走了。”她走到門口又轉回頭來,好像還有話要說。


    朱朱終於忍不住了,緊追了幾步,聲音嘶啞地喊:“菊姐,你別走,你打俺幾下,或是痛痛快快地罵俺幾句!”


    四菊搖了搖頭:“為啥要這樣呢?今後俺也不敢保證俺做不出這樣的事來。噯,還有一件事,俺覺得你應該跟小樂談談,談透了就是好和好散。”


    朱朱怯怯地說:“俺不敢見他。求求你菊姐,你替俺——”


    四菊輕輕歎了一聲,一甩手扭身走了。朱朱尷尬地站在酒店門口,聳著肩膀哭了,她不大聲哭,隻在嗓眼兒裏憋得打哽兒。朱朱這時間自己,你真的不愛小樂了嗎?你真的不留戀趙大伯那個家了嗎?她心裏不時歎惜著,歎息著那些任誰也留不住的東西。


    四菊回到家裏就跟小樂把這事說了,警告小樂不要再對朱朱有什麽幻想,朱朱已經有戀人了,是海港的小白臉勾走了朱朱的魂兒。小樂沒有說話,心裏像砸出了一個深坑,眼神裏有殺氣。


    四菊對小樂的眼神有些擔憂。風暴潮到來之前,她就聽見小樂和劉連仲密謀著什麽。她知道小樂不是盞省油的燈,她勸他說:“小樂,你可是跪著跟咱爹保證過,說不再找朱朱的麻煩了。”


    小樂嘿嘿笑著抓著頭皮,說:“俺不會挨朱朱一個指頭,俺嫌她髒,俺還怕髒了俺的手呢!”說著就陰著臉走了。


    小樂走後不久,三姐海英就回來了。海英是從省城坐火車回來的,在北龍市的火車站下了車,然後搭乘堿廠的貨車回的村。


    四菊見到海英就急不可待地問大哥那裏的情況。因為海英是在趙振濤接到任命之前上的火車,所以並不知道大哥已經是北龍的市長了。海英悄悄地說:“四菊,大哥心情很不好,有人告他,他被免職了,讓他到中央黨校去學習。”


    四菊瞪大了眼睛問:“大哥犯的啥錯誤?”


    趙海英說:“大哥沒犯錯誤,是有小人誣告。”


    四菊有些擔心地說:“這個情況別跟爹說啊,爹這兩天心情不好。他跟葛老太太鬧翻了,正準備選地方,另建船場呢。”


    海英說:“大哥說了,不讓爹再到船場幹活了,這把年紀的人了,應該在家享福啦。”


    四菊歎了口氣說:“爹天生就是頂風噎浪的命,他呆得住嗎?他還丟不下那幾個寶貝徒弟呢。”


    海英說:“那就讓大哥回家來勸勸爹,大哥說他到北京後要抽空兒回家來一趟。”


    四菊又問起大嫂和男男,海英說:“大嫂正複習功課,要考學,說是想出國呢。男男都上初一了,學習很棒,就是太胖了,大哥大嫂正給她減肥呢。”


    四菊一聽大哥的事就有問不完的話題,海英見四菊從不關心她的事,心裏有些不高興,噘著嘴說:“你就知道問大哥的事,就不問問俺的事,虧了三姐對你那一片心哪。”


    四菊笑了:“爹知道你幫齊少武找大哥跑官了,跑得怎麽樣?”


    海英沮喪地說:“快別提了,大哥壓根兒就不願意管齊少武的事!再說,大哥這一被免職,就更沒指望了!可大哥說幫俺把孩子要回來!”


    四菊格格笑著:“俺當初勸你別去碰釘子,你就是不聽,白搭了二百塊錢的路費,爹回家還得跟你生氣。”


    海英嗔怨道:“準是你這小叛徒告的密,爹咋會知道的?”


    四菊說:“本來俺是想給你瞞著的,可你走的那天夜裏家裏出事了,小樂拿著刀子要去找朱朱拚命,俺攔不住,就打電話給爹,爹回來當然就問你了。”


    海英吃了一驚:“小樂咋這麽沒出息,這麽糊塗?俺壓根兒還就瞧不上朱朱,為她拚命值嗎?哎,沒出事吧?”


    四菊說:“多虧了劉連仲救了駕。”


    海英誇連仲是個好小夥子,問:“你們啥時喜結良緣啊?”


    四菊說:“俺對他的考驗期還沒有結束哪!”然後就輕輕笑了。


    姐倆說說笑笑就到了傍晚。海英操持著要做飯,四菊又告訴海英:“今年的風暴潮不小,孵化場損失很大,你們在這裏入股的錢,今年有可能分不到紅利了。”


    海英心裏並不在乎這兩萬元的股錢,她此時最最心焦的是兒子,是如何從齊少武手裏奪過自己的兒子。當初離婚的時候,本來兒子是應該斷給她的,可她當時正有一場重病,是可能導致下肢癱瘓的病,這樣就丟了兒子。四菊說:“齊少武是個官迷,隻要升了官,就會給你兒子的。”


    兩人正說著兒子的事,門簾一挑,劉連仲風風火火趕來了,一副焦急的樣子:“四菊,小樂呢?他剛才呼俺呢!”


    四菊愣了愣,問:“他剛出去,他說有啥事嗎?”


    劉連仲搖頭說:“這小子神神道道的,誰知是搞啥名堂呢。俺去找他吧。”說著就急急地走了。


    望著劉連仲的背影,四菊的細眉毛挽出了一個問號,腦袋也轟然一響,是不是小樂叫上劉連仲去海港找高天河報仇呢?她想著,立即跑出來騎上摩托車,追著劉連仲的影子駛去。


    夜晚的海港工地,依然有隆隆的機器聲。四菊眼瞅著劉連仲往海港方向去了,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對麵駛來了一輛運水泥的大貨車,一下子擋住了四菊,車燈照花了她的眼睛,四菊猛然刹住摩托。等大貨車過去,連劉連仲的影子也早已不見了。


    這時劉連仲已經跟小樂接上頭了。當初小樂呼他,說的是老地方見,這個老地方被劉連仲誤解為是在他家裏,後來一想,是小樂曾說過的海港工地。他倆放好摩托,步行走到海港建設指揮部的辦公室裏。


    高天河正在收拾辦公桌上的圖紙,然後準備吃飯。他看見小樂和劉連仲兩個陌生人,穿著很土氣,猜出是當地的漁民。小樂打聽誰是高天河。高天河抬頭問:“你們是找我的嗎?”


    小樂眼裏噴火,冷冷地說:“俺們想找你談談,找個地方好嗎?”


    高天河得了愣,問:“我不認識你們,要談什麽呢?”


    劉連仲笑笑說:“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沒多長時間,誤不了你吃飯!”


    高天河就跟著他們走了。


    小樂和劉連仲把高天河帶到了老河口的堤岸上,這裏很黑,腳下的泥沙軟軟的,走在上麵就像踩在棉花團上。小樂尖著嗓子氣惱地說:“俺叫趙小樂,蟹灣村的漁花子,沒有你們城裏人帥氣,所以連女人都讓你們給搶走啦!”


    高天河有些發蒙,支吾著說:“你,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


    劉連仲補充說:“咱誰也別兜圈子了,打開窗子說亮話,你知道嗎?朱朱是他的未婚妻,兩人都要入洞房了,被你小子給撬走了。你說這事該咋了斷吧?”


    高天河真的掉進雲霧裏了,頻頻地擺著手:“誤會,誤會啦,朱朱是我的同事,我並沒有跟她談什麽戀愛呀。”


    小樂凶凶地湊近高天河,髒話像暴雨點子往他臉上砸:“你他媽的真沒勁,不是個爺們兒,明明是喜歡朱朱,還不敢承認!你不敢承認俺就會輕易饒過你嗎?”


    高天河嚇得連連退著身子:“你,你別胡來呀,我會告你們去!”


    小樂嘿嘿笑了:“告?你在老蟹灣打聽打聽,俺趙小樂是啥人,俺剛從監獄出來,還怕你告?”


    高天河扭頭朝劉連仲求情:“這位哥們兒,你勸勸他,這全是誤會。”


    劉連仲哈哈大笑:“俺勸他?俺還想勸勸你呢!別在老蟹灣逞能,這個地方民風霸悍,你這種小白臉玩不動!”他說著,給小樂遞了個眼色。


    小樂彎腰拿起一塊磚頭,劈手朝高天河腦袋拍去。磚頭是沒有煆燒的泥磚,拍在高天河的頭上,就炸得粉碎,將小樂的手也震得酥麻。


    高天河的眼鏡掉在地上,身子晃了幾晃:“你們會後悔的!”


    他的舌頭棒硬,想吐。接著,他的肚子又挨了一腳,他疼得一陣痙攣,雙手捂住肚子,噗一聲倒下了,喉嚨裏擠出一陣聲音,身子一點一點往河坡下滑去,臉上蠕爬著一條一條小蛇一樣的血線。


    小樂挺挺地站著,心裏得到極大的滿足。劉連仲彎腰瞅瞅地上的高天河,捅了捅,高天河發出一陣呻吟,他心裏有了底,拽著小樂大搖大擺地走了。


    小樂和劉連仲剛走上河堤,就看見一輛摩托朝這邊駛來。他們慌慌地奔跑起來,不知道那是四菊。四菊顧不上去罵他們,她最怕出人命。她把摩托扔在河堤上,跑到受傷的高天河旁邊,一把抱起高天河:“你,你沒事吧?”她摸到高天河臉上的血了,不由一聲驚叫。


    高天河吐著嘴裏的血說:“你,你是誰?”


    四菊哆嗦著說:“俺是朱朱的同學,俺背你去醫院!”


    四菊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硬是將高天河背上了河堤。到了河堤上,高天河掙脫著要自己走路,他邁了幾步,又跌倒了。四菊將他扶上摩托,讓他摟緊自己的腰,然後發動摩托,一溜煙地消失在暗夜裏。


    在蟹灣鄉醫院,四菊看著醫生給高天河包紮。包紮完了,四菊問高天河:“是不是要打電話給朱朱?讓她來陪著你?”


    高天河搖了搖頭,心裏還有一股怨氣:“不叫她!不叫她!今天的禍都是因她而起的!我冤枉不冤枉啊?”


    四菊對他的反應很難揣摩:“朱朱是愛你的!你怎麽這樣說話?為了愛情流點血就流點血吧!”


    高天河委屈地說:“喔,對不起,我都忘了,你是朱朱的同學。我跟你說句實話,你這個同學腦子有點問題。她喜歡我,這無可厚非,這是她的事,可我在城裏有了女朋友啦!”


    四菊怔了怔:“她知道這些嗎?”


    高天河說:“我都跟她說了,可她還是……”


    四菊說:“你有沒有女朋友這並不重要,關鍵是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朱朱,能不能產生真正的愛情。”


    高天河說:“開玩笑,這怎麽可能呢?”


    四菊沉下臉:“是不是因為朱朱是漁家的女兒?”


    高天河說:“我沒有那麽勢利。這年頭,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我這個人很注重感覺——”


    四菊說:“你去過朱朱家嗎?”


    高天河用手摸摸腦袋上的紗布:“沒有,當然沒有。她約過我多少次了,作為同事,我可以去看看她的父母,後來我聽說,登門就會被認為是定親,我就——”


    四菊笑道:“因為朱朱挨打,你恨她嗎?”


    高天河點點頭:“明天上班,我要跟她說的。我跟她有什麽關係,怎麽連她過去的未婚夫都知道啦?我恨她!恨就不是愛,真正的愛是恨不起來的。”


    四菊覺得高天河是個有學問的人,挺真誠的,沒有城裏人的那種壞毛病。朱朱能看上他,說明朱朱是有眼力的。可是她也替朱朱悲哀,這種一頭炕熱的戀愛是很可怕的,難道朱朱就沒有一點覺察嗎?單相思的戀愛是個怪圈,不論朝著哪個方向走都是沒有出路的。她知道朱朱是個非常虛榮的人,這一切朱朱是幹得出來的。


    此時的四菊不知道高天河會不會去報案,要告小樂和劉連仲個人身傷害罪也是成立的,那樣爹會氣個半死,劉連仲還會跟著小樂受連累。要為這事拘留幾天可就慘了,那樣她四菊心裏會怎樣想?何況這個消息又是她告訴給趙小樂的。


    四菊剛要再問問,高天河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著她:“今天真是太感激你啦,如果不是碰上你,我說不定還昏倒在河堤上呢!你叫什麽名字?”


    四菊笑著說:“俺叫趙四菊,海灘孵化場的,救你也是應該的。你們離開城市,到俺們這荒灘上來建港,不容易。噯,俺想問你一句,今天的事你會報案嗎?”


    高天河搖搖頭:“不會的,這是一個誤會,還不知朱朱是怎麽激怒人家的呢。我要找到他們,說清楚,我沒有去奪他的女人啊!”


    四菊懸著的心落肚了,她說:“一看你就是個善良的人,有文化跟沒文化就是不一樣。實話跟你說吧,打你的是俺三哥,那個幫凶是俺的男朋友。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啊!”


    高天河愕然地盯著四菊:“原來是這樣?”他強撐著站起來。


    四菊慌了,臉上泛出焦急的紅暈:“高大哥,你是不是懷疑俺跟他們串通好了的?一打一救唱雙簧?不是,俺用人格擔保!”


    高天河伸出手來,笑了:“你想錯了,咱們交個朋友吧!”


    四菊也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高天河又說:“今天是我的夜班,我還得整理泥沙沉積報告呢!”他說話的時候嘴角彎彎的。


    四菊心痛地問他:“你的傷能挺得住嗎?”


    高天河說能行。說著,就抬頭看滿天的星星,星星很詭秘地眨著眼睛。


    四菊又用摩托車把高天河送回了海港指揮部。


    2


    在夜裏的騷亂中,趙振濤隨同鹽化縣委的領導做了一夜的工作。


    剛開始鬧起來的時候,賓館裏潘書記與高煥章、鹽化縣委書記柴德發的談話沒有中止,潘書記仍然很平靜地詢問跨海大橋的情況。樓下維持現場的是縣長白春元。


    趙振濤返回時,誰也不知道,他在人群裏聽著工人們的議論,從他們憤怒的謾罵聲裏感覺到了點什麽。看著這些鹽場的工人們,神態和打扮都像是農民,他知道曬鹽是風吹日曬的苦差使,工人們說話跟漁民一樣粗野。


    一個滿臉黝黑的老工人罵道:“你們當官的都知道鹽場是一塊肥肉,都他娘的想吃一嘴!吃要看咋個吃法,這種吃法俺們不答應!”


    還有人喊:“好端端的一個鹽場,愣讓李大腦袋給糟蹋啦!跨海大橋就是他給弄塌的,撤了李大腦袋,法辦李大腦袋!”


    趙振濤認識鹽場場長李廣漢,可他始終弄不明白,李廣漢與跨海大橋有什麽聯係。再往下聽,他終於聽出點門道兒來了:建橋之初,縣裏到企業集資,當時的場長薄振良為了鹽場的自身發展,隻想象征性地少出一點,縣裏就撤了薄振良,換上了李廣漢。李廣漢拿出了鹽場的二百萬流動資金讚助大橋,而且還讓他妻子的公司承攬了一部分大橋的工程。年初,北龍市召開全國殘運會,縣裏又從鹽場拿走了八十萬元的讚助款。鹽場沒有了資金,就像人貧血一樣,這一次風暴潮的襲擊,鹽場連買塑料布苫鹽垛的錢都沒有了,工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鹽粒兒化為汙水。鹽場發不出工資,縣裏又沒有資金投入,人們幾乎是眼巴巴瞅著鹽場死去,而李廣漢卻因為跟縣裏頭頭腦腦們溫得鐵,聽說又要高升了,要當什麽縣物資局的局長了。在工人們的眼裏,李廣漢幾乎就是個壞蛋。工人們的意思是:鹽化縣的領導跟李廣漢穿一條褲子,他們非要見見省裏的領導不可。而據趙振濤的了解,李廣漢是省鹽務係統的勞模,又是北龍市的先進工作者。


    趙振濤看見警察來了,白縣長正躲在暗處跟公安局的頭頭嘀咕著,要警察去驅趕工人,有的警察甚至已經動了手腳。幾個年輕工人氣得把警察的摩托車車燈給砸了,警察嚷嚷著要用手銬去銬那些工人。憤怒的人群擁來擁去,警察在他們眼裏,幾乎就要像戰場上的敵人一樣了。趙振濤感到白縣長是個很蠢的人,怎麽能動用警察呢?同時他不解的是,這樣亂哄哄的,高煥章和柴德發為什麽還不出來呢?活書記又是怎樣考慮的呢?無論如何,他已經感到事態的嚴重了,不是一般的嚴重。在潘書記的眼皮底下鬧出人命來,那將是怎樣的後果啊!


    就在警察要抓人的時候,他拚命擠到白縣長的跟前,用十分嚴厲的口氣罵道:“蠢,你們簡直蠢到家啦!趕緊把人放嘍!”


    白縣長不認識趙振濤,但看他的架勢和風度不一般,說話的口氣也不一般,愣了愣,悄悄地問旁邊的公安局長:“這人是誰?”公安局長搖了搖頭。


    趙振濤大聲說:“把話筒給我,給我!”


    白縣長沒好氣地問:“你是誰?你能說服他們嗎?”


    公安局長也急了,指著白縣長瞪著趙振濤吼:“你,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們縣長!”


    趙振濤沒理白縣長,蹬在賓館門口的台階上,使勁揮著胳膊大喊:“鹽場的工人同誌們,我是咱北龍市新來的市長趙振濤,我受潘書記和高書記的委托,來跟大家談談。有問題,咱擺到桌麵上來,這樣鬧,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又不能解決問題!”人群頓時靜了下來。白縣長和公安局長慌了,互相埋怨著。


    趙振濤接著道:“這次省領導來鹽化,就是來現場辦公的!我這個市長,也是老百姓的市長。我是咱鹽化人,鹽化這地方的根性就是信義!你們要是信我的,就這樣辦。”人們靜靜地望著他。趙振濤又說:“咱這對麵就是縣政府,你們派幾十個代表到政府會議室,我跟你們開一個座談會,我做記錄,有來有往,可以通宵達旦地談嘛!其餘的同誌就可以先回去了,怎麽樣?”


    人群裏有人喊了一聲:“走吧,聽新市長的!趙市長是蟹灣村大船師趙老鞏的兒子,他不會糊弄俺們的!俺跟他爹是老哥們兒。”人們有了響應。


    趙振濤把頭扭向白縣長:“白縣長,把那幾個工人放唆!”


    白縣長瞪眼熊著公安局長:“還愣著幹啥?快快放人!”公安局長就讓警察把人放了,人群也漸漸疏散了。


    趙振濤跟著工人代表走進縣政府會議室一直談到黎明時分,他整整記了半本子。記錄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內心深處有一種從沒有過的震驚。不管這些內容是否屬實,是不是鹽化問題的症結,最後是不是由他來解決,但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人民考驗黨和政府的時候到了。他預感到隨著跨海大橋的倒塌,將有一場聽不見聲響的風暴潮席卷鹽化,而且還會波及到北龍港並影響北龍的改革開放。


    眼瞅著天亮了,鹽工們還有說不完的話,趙振濤擺擺手說:“我們找時間再談。”鹽工們答應了。黎明時分,趙振濤走出會議室,他看見潘書記的房間裏還亮著燈,聽老書記的秘書小張說,潘書記也是工作了整整一宿,最後是高煥章犯了胃病,支撐不住了,他這才被秘書扶到房間裏去休息的。


    高煥章眯了一會兒,還是暈暈乎乎的。這些年來,在縣委縣政府門前上訪、請願、起哄的現象並不是稀罕事。可今天夜裏幾百人的鹽場工人集中起來,而且選在省委潘書記來鹽化視察災情的日子,這在鹽化還是頭一回。這裏一定有問題。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問題,他還預感到有一個神秘人物在操縱著,要不鹽工們怎麽這樣快就知道潘書記來到鹽化的?


    走到窗前,他腦袋轟地一響,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了個洞,那些積存了很久的東西漫了上來:在北龍十縣六區裏,最有希望的是鹽化,最令高煥章頭痛的也是鹽化。鹽化是國家去年新增的渤海灣經濟開放縣,資源豐富,可是基礎設施薄弱,交通不便,經濟相對滯後。而且還有一個頭痛的問題,鹽化是革命老區,鹽化自古出大官,不用說省裏,就是中央各部委,鹽化籍的領導也有十幾位,鹽化如果鬧出屁大點的事情,都能捅到上麵去。鹽化的一把手很難當長久,經常是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都傳說是鹽化的幹部不好當,其實豈止是鹽化的幹部,就連市裏省裏的頭頭,有時也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高煥章將自己的得意幹將柴德發安排在鹽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把小柴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夜裏的事件是鹽工衝著場長李廣漢來的,據他了解李廣漢可是柴德發的紅人,這次上報的副縣長候選人裏就有李廣漢,一旦李廣漢落選,柴德發還為李廣漢留了一個後路,讓他去當物資局的局長。既然李廣漢有這麽大的民怨,小柴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高煥章記得柴德發帶著李廣漢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是從跨海大橋的建設開始的,跨海大橋是北龍港的前期工程,落得這樣的局麵,是高煥章始料不及的。昨天晚上的匯報,潘書記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地聽著,可他從老書記的眼神裏感到了一場風暴的來臨——


    高煥章從窗子裏看見了疲憊的趙振濤。


    趙振濤沒有正式上任,就被迫進入角色了。他在走進賓館樓梯的時候,腳步突然猶豫起來,腦子裏高速旋轉著:夜裏處理這個事件的情況,先跟誰去說呢?他如果在沒有跟高煥章書記碰頭之前先講給潘書記聽了,高書記肯定要起疑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利於以後的工作。如果先跟高書記說了,潘書記那裏肯定也就得不到真實的報告了,因為這些問題與柴德發有關,而柴德發的問題是最敏感的問題。他一時衝動,發誓要徹底解決鹽化的問題,但就是他不在鹽工麵前表態,這個紮手的事情最後還是會落在他趙振濤身上的。最後他決定,誰也不見,吃早飯的時候再說,潘書記和高書記都在場的情況下,他可以見機行事。


    潘書記正在院裏的假山旁散步,手裏托著小收音機,一邊聽新聞一邊踢腿。趙振濤本想繞開潘書記的視線,沒想到被潘書記看見了。潘書記大聲說:“小趙,你過來。”


    趙振濤笑著走過去:“潘書記,您這麽早就起來啦?”


    潘書記關了收音機,鄭重其事地說:“小趙哇,你先說說吧!”


    趙振濤裝便充愣地問:“潘書記,說什麽呀?”


    潘書記笑著:“你別給我裝傻,昨晚上是你把亂子平息的。你一定還許了願,不然他們能放你回來?”


    趙振濤無奈地搖了搖頭:“您瞧我這命,老爹沒看成,跟鹽工們咦了一宿!”


    潘書記見他不往正題上扯,馬上明白了他的心思,就哈哈笑著說:“小趙,你呀,鬼得很哩!根本不像你嶽父大人說的那樣遇事沒經驗。我也不多問了,你隻回答我一句話,昨晚上的事件,與北龍港有沒有聯係?”


    趙振濤想了想說:“有,隻是還不太明朗。”


    潘書記點點頭說:“既然有,你就介入吧。昨天晚上我讓你回家看看老爹,是想讓你避開鹽化的事,看來是我老頭子太天真啦。”趙振濤恍然明白了什麽,定定地瞅著潘書記。


    高煥章走過來了,跟潘書記打著招呼:“潘書記真是好精力呀!這麽早就起來啦!”


    潘書記扭頭問:“老高,你的胃怎麽樣啦?還那麽痛嗎?”


    高煥章走路腳底發飄,臉色也很難看。他搖搖頭說:“胃痛不叫病,疼起來最要命。過那一陣兒就好了!”


    潘書記笑著說:“你抓空到醫院看看,別老是挺著。咱可是醜話說前頭,你就是把胃切除了,工作抓不上去,我也要批評你們!”


    高煥章低了頭說:“我高煥章可是要臉的人,昨晚上的事,真是丟大人啦!潘書記您就批評我吧!要不是您給我派來了振濤市長,這場亂子還不知怎麽收場呢。”


    趙振濤說:“老高,我正想要跟你匯報昨夜的情況呢,恰好碰上了潘書記。”


    潘書記也聽出了趙振詩話裏的意思,笑笑說:“老高哇,鹽化的事情你和振濤商量著解決。出了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不把問題看成問題!沒有問題還要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幹什麽?”高煥章和趙振濤鄭重地點了點頭。


    上午九點,北龍港副總指揮熊大進到來之後,潘書記在賓館會議室做了重要講話,主要是關於北龍港建設方麵的。然後潘書記就被高煥章和趙振濤送到蟹灣鄉政府,坐上自己的汽車走了。


    潘書記走後,高煥章長長出了一口氣,對趙振濤說:“振濤啊,你可以去看老爹啦!”


    趙振濤說:“晚上再說。老高,鹽化的事情怎麽辦?我是不是還要繼續與鹽工們對話?”


    高煥章搖搖頭說:“不,鹽化的事情還是由柴書記他們自己解決吧!眼下我們最急的就是北龍港!剛才熊總跟我說,港區幾乎要停了,沒有資金啦!”


    趙振濤焦急地問:“剛才為什麽不跟潘書記說呢?”


    高煥章說:“說?說也沒用,潘書記不會給錢的!”


    趙振濤說:“老高,北龍港是不是有停工的危險?”


    高煥章說:“不是危險,是非停不可啦!風暴潮到來之前,我們的大隊人馬去省城就是挖窟窿打地洞找錢!可是沒弄到——”


    趙振濤罵道:“老高,你這不是給我趙振濤上眼藥嗎?我剛來,就把港口工程停啦,不能停,不能停!”


    高煥章說:“你的心情我懂,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趙振濤說:“不是心急,是心痛!”


    3


    趙振濤是坐鹽化縣委柴書記的專車來看老爹的,可是不湊巧,趙老鞏不在家,看家的是三妹趙海英。海英很高興地抱著兒子玩耍,趙振濤看見海英如願以償以及母子倆的親熱勁兒,心裏很是寬慰。趙海英讓兒子叫舅舅,還說:“大哥當市長了,就給齊少武提拔提拔吧!”


    趙振濤笑笑說:“齊少武這小子算是一腳踢屁股上了。”這場風暴潮裏,他的表現突出,得到省委潘書記的表揚哪!估計沒什麽問題啦!”


    趙海英頗感動地說:“是少武親自把孩子送來的,你當市長的好消息也是他說的。爹、四菊和小樂都歡喜壞啦!爹還叮囑俺們往後誰也不能給大哥添亂!”說得趙振濤心裏熱乎乎的。趙海英又說:“大哥,你說俺跟少武複婚嗎?”


    趙振濤笑著說:“你都少武少武地叫上了,還問我?”趙海英被說得臉蛋紅紅的。


    趙振濤問爹去哪裏了。趙海英說爹跟葛老太太鬧翻了,拉著幾個徒弟另起爐灶啦。她讓趙振濤在家裏吃飯,說小樂打來了螃蟹,俺給你糊螃蟹。趙振濤說晚上再來,就吃小樂的螃蟹。說說笑笑地走了。


    走出小院,趙振濤讓司機先回去了,他想自己到老河口上轉轉,看看老爹還是那樣在造船嗎?其實,趙老鞏此時並沒有在船場,而是在離船場很遠的海漢子裏跟朱全德摔跤呢。朱全德又請趙老鞏喝了酒,朱朱與小樂退親的仇結才算完事,兩位老人在真正和解的宴席上,自然就都醉了。


    這個午後出奇地熱,熱出了一種爛魚味。朱全德和趙老鞏搖著大肚子女人模樣的舢板船到了海漢子裏,趙老鞏不讓搖了,因為他看見了被海港施工隊炸掉的小島,怕朱全德看見消失了的小島傷心。其實朱全德早看見了,即使閉上眼睛,老朱也能感覺到小島的存在,也能聞到那裏的氣味。老朱乍著蛤蟆腮,噴出嘴裏的煙頭罵道:“日他個奶奶!”煙頭嗤一聲落水,如消失了一顆流星。


    趙老鞏沒有搭理他,看著渾濁的老浪頭翻著花樣兒,他的眼裏形成了極清晰極穩定的麵畫:遼闊而浩森的海。他重重地拍了朱全德的後脖子一下:“老朱頭,今個就想隨心事兒,你要是還苦著個蛤蟆臉,俺可就不跟你玩兒啦!”朱全德的老臉立時笑成了海螺紋。


    他們劃到了一塊泥崗子上,趙老鞏率先跳上去,雙腳刮刮喇喇撩得水響,他忘情地撲倒在泥灘上喘息。朱全德抖著一身胖肉跟了上來,拽著個酒瓶子比比劃劃,笑破天的嗓子嚷個沒完。趙老鞏聽不清他嚷的是啥,可他胸腔堵的那塊東西沒有了。草葉、海帶以及淺灘上泡腫了的爛蝦死蟹,經過烈日的曝曬,冒著臭氣,一股一股地衝他的腦漿子。趙老鞏似乎就愛嗅這種潮乎乎的腐餿味。


    “老趙頭,咋不起來?草雞了吧?”朱全德紅著臉說。


    趙老鞏不回嘴,憨憨地笑著。雙腳拍打著水,腳板處濺起了噗噠聲。


    朱全德說:“老趙頭,下回該你請俺喝酒了。別以為你兒子當市長了,你就揚蹦起來啦!你兒子的官越當越大,你這人可是越長越小了,不像俺的老哥啦!”


    趙老鞏瞪圓了眼:“你損俺是不?俺兒子當市長,就要管你這樣的鳥人,你個老東西服不服?”


    朱全德笑著說:“這個,俺不跟你爭。當年你造船,張張揚揚地喊,誰不老實,回頭讓俺的振濤來整他!有你吹的,哈哈哈——”


    趙老鞏說:“回家跟你的辣花娘們和朱朱說說,小樂他哥當市長了,朱朱是不是——”


    朱全德搖搖頭說:“你看,你看,說不提這個,你又說上了。真是小肚雞腸。這都是孩子的事,咱當不了這個家!”


    趙老鞏歎道:“好好,等你們娘們兒吧嗒過味來,俺們可是不給你老朱家麵子啦!”然後他就放開嗓子瘋笑。


    朱全德撇著嘴說:“你牛個啥?振濤這孩子要人有人,要個有個,可不是你的種兒啊,就憑你這個屌樣——”


    趙老鞏站起來:“你個老朱頭,狗眼看人低,咱個頭小,可哪一回不摔倒你這個胖豬?”


    朱全德不服:“毬,咱比試比試!誰不敢是小姨子養的!”


    一句壓一句,兩人就往淺海裏走。緩潮爬了半個灘,遍灘青光流溢,紫色的熱霧大團大團朝老河口移去。趙老鞏甩掉了蒜疙瘩背心,站成馬步擺出柔道運動員的架勢。朱全德瞅見趙老鞏的樣子就想笑,笑又笑不出來,在嗓子眼兒裏打嗝。趙老鞏故意弄出這個樣子來分散朱全德的注意力,瞅冷子就撲過去,與朱全德胖身子撞出肉質的暗響。朱全德將赤腳深深紮進泥窩裏,還是被趙老鞏撞了個趔趄。他一轉身躲過了,趙老鞏小巧的身子在泥水裏打了個滾兒,又彈起來。他哼哧著立定,笑罵了一句:“老東西,老滑頭!”就又撲過去,莽裏莽撞地與朱全德扭在一起。


    朱全德把趙老鞏夾著,趙老鞏的雙腳離了地踢騰著,朱全德哈哈地笑著。趙老鞏用短而有力的腿別倒了朱全德,朱全德的大身坯子將泥水濺起很高。趙老鞏率先從海水裏跳起來,又將朱全德拖上了沒水的泥灘。他看不清朱全德的臉,朱全德幾乎成了個泥人,他的小身量就勢壓了上去。兩個老人像碌碡一樣在灘上滾動,上上下下滾來滾去,像是做泥療的遊人,他們嘎嘎地笑著,難定輸贏。綿軟的泥灘由著兩人盡情地撲騰,他們覺得皮膚被軟泥蹭擦得異常舒服,心地也是驟然豁亮,誰輸誰贏已不那麽重要了。趙老鞏耍累了,一把推開朱全德,自己四仰八叉地晾膘了,朱全德也是累散了形,像豬一樣哼哼著。


    過了一會兒,趙老鞏像個怪物一樣站起來,撲撲跌跌地走了幾步,滿身的黑泥在午後的太陽光裏閃閃發亮。想想兒子,他忽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連口鼻呼出的氣息都染上了海藻的綠意生機,煞是威風。他痛快淋漓地潑海野吼:“嗨呦呦——嗨呦呦……”


    老蟹灣被吼活了,顫音隨著波浪滾出老遠老遠,這一切在趙老鞏眼裏成了清虛超拔的世界。朱全德和趙老鞏共同吼了起來,吼得不遠處的海港挖泥船上的小夥子朝這裏張望。該洗身子的時候,兩人奔跑著撲向深海。


    當兩個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裏紮出來時,頭頂的日頭已是搖搖西墜了。落日吐一灣燦紅,兩個老人互相搓著身子。趙老鞏歎息道:“老朱頭,如今都是各做各的夢,各賺各的錢,蠅營狗苟的有啥勁?還是這老泥灘上有樂子哩!”


    朱全德說:“是哩是哩,別看這泥灘禿啦光嘰的沒啥意思,今兒咱老哥倆兒一鬧騰,還真是好啊!”


    趙老鞏伸長了脖子:“要鬧就鬧個地裂,要笑就笑個天破!勢利小人在這個地墊上站不住!”然後他就瘋魔了一般地笑了,臉上是菩薩那樣超凡脫俗的表情。


    趙老鞏回到老河堤時,徒弟們說趙振濤市長來看他了。他歡喜地問振濤他人呢?徒弟們說被齊少武書記叫走了,趙市長臨走讓告訴您,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讓徒弟們先幹著,獨自去大橋海貨市場買了東西就回家。


    趙老鞏走進家門,發現海英炒了好多的菜,四菊和小樂還沒有回來。趙老鞏將一筐子皮皮蝦放在灶前,讓海英都煮熟,沒等海英張嘴,他就說俺知道振濤回家吃飯。老人用粗糙布滿青筋的手燙一壺燒酒,他知道振濤回來都要跟他喝上幾口。這些日子,老人覺得家裏啥都不稱心不順眼,當他聽到兒子回鄉當市長的時候,既驚喜又懷疑。昨天晚上電視裏看鹽化新聞,老人真的看見了振濤的身影,他一夜沒有睡好,想七想八的,甚至想到振濤的爹娘要活著該多好。接近天亮的時候,他想好了一些話,一些講給這個當市長的兒子的話,還理出了幾條要點,但等到天亮爬起來時又忘了好幾條。上午老人去船場的路上,不少人給他道喜,趙老鞏連說那是個遭罪的差事,還不知振濤能不能幹好哪。他嘴上不說心裏受用,滿麵春風地笑著,確實,沒有哪一個消息會讓趙老鞏像今天這麽高興。想著,酒精火兒燙著了他的手,手在燈光裏哆嗦了一下。


    正在這時,門外有了響動,趙老鞏以為是振濤回來了,掀起門簾去迎,卻看見葛老太太和小女兒孫豔麗走進來。趙老鞏老臉一沉,沒來得及開口逐客,葛老太太就笑道:“老鞏大哥、早就該來看你呀,聽說你跟幾個徒弟拉出去幹了,還順利嗎?”說著她就示意孫豔麗將一大兜子東西放在桌上。


    趙老鞏依舊聳著眉毛,連忙推托:“別價,俺受用不起!拿回去!”


    葛老太太不氣不惱:“瞧您,還生俺的氣呀?其實,都怪老三那個狗東西。你不是打了他一巴掌嗎,他非要告你,愣是讓俺給罵蔫了!”孫豔麗也嘴巴很甜地喊著大叔,喊得趙老鞏沒有大脾氣了。


    趙海英笑著走進來:“孫大姑啊,您好吧?您瞧瞧,豔麗都這麽高啦!”趙老鞏就勢坐下來,埋頭燙酒,葛老太太就跟海英假親熱地說上了,說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事。


    葛老太太問:“海英啊,你跟少武書記和好了嗎?”


    海英指著地上跑的孩子說:“這不,都是為了這個孩子,要不俺才不跟他和好呢!”


    葛老太太細細打量著孩子:“孩子還真像少武,你瞧這腦門,這眼睛,取了你們倆的優點啦!”說著就掏出二百塊錢往孩子的兜裏塞:“當姑奶奶的一點心意。”


    趙老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海英連忙去掏孩子兜裏的錢,被葛老太太按住了。


    海英是見不得好兒的人,用圍裙擦著手說:“大姑,晚上在俺家吃飯吧,俺哥今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和趙海英心裏都明鏡似的,葛老太太是奔趙振濤來的。


    葛老太太立時就眉開眼笑了:“振濤回家?那俺得等等他。咳,從小俺就覺得振濤有出息,振濤真是行啊!”


    趙老鞏立時表態了:“姓葛的,你別等他啦,俺們爺倆今天有事商量。”


    葛老太太說:“俺不在這兒吃飯,俺想見見振濤,沒別的意思!”


    趙老鞏憤憤地說:“姓葛的,你走吧,看著你俺堵心!”


    葛老太太依舊不惱:“老鞏大哥,俺知道你生俺的氣,那些陳年老賬你總是丟不掉。可這細想想,咱兩家的世仇早就化解啦!這幾年咱相處得不錯啊!”


    趙老鞏放下酒壺,瞪著眼睛說:“你再說說,這些年咱兩家,是誰跟誰較勁啦?其實,你爹不讓俺爹抓著,也會讓別人抓著。你心裏老是跟俺過不去!”


    葛老太太笑了:“海英,你都聽見啦?你爹還說這話,跟個孩子似的。別的咱不說,就說你大哥振濤吧,他跟俺家豔萍是一桌同學,還搞過一陣兒對象,人家兩人是有感情的,是誰給攪黃的?是你爹老鞏頭啊!老蟹灣的人誰不知道?”


    趙老鞏一陣惡血撞頭:“這是孩子自己的事,你別在這個時候說這個!就是俺不攔,你那寶貝閨女也走不到俺趙家門兒!”


    葛老太太擺擺手說:“咱倆都是啥歲數的人啦?還爭這個,傳出去叫人笑話!”然後就格格地笑了。


    趙老鞏看著葛老太太的老臉,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他真拿這個女人沒辦法,一會兒驕橫,一會兒乖順,夠上沒臉沒皮的了。趙老鞏吸了一口煙,兩邊的腮幫子深深下陷。此時老人有一種擔憂,他想,不能讓振濤跟葛老太太和她的女兒見麵,這個女人太毒,也會使手腕,鹽化縣裏的頭頭腦腦都給這個老女人辦事。


    趙老鞏看看窗外黑黑的,料想振濤該回家了,就抬腳想到大門口等著兒子,讓振濤回避一下,然後他再好好跟振濤說說。他剛抬腿,葛老太太就說:“老鞏頭,你別以為是振濤回來當市長了,俺才來找他。其實,這幾年俺們與振濤一直沒有斷了來往。去省城的時候,俺和豔萍還看過振濤呢,他那媳婦那閨女,都和俺熟哩!”


    趙老鞏胸腔一緊,身子晃了晃。葛老太太笑著又說:“老鞏頭,你都這把年紀了,就別苦巴苦累地幹啦。老三說的不算,俺今天來,也有一層意思,就是請你和徒弟們再回船場,俺聘請你為技術顧問,別幹活,每月船場裏給你照開工資!”


    趙老鞏倔倔地說:“你這是真心話?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欠貴錄的錢給補上!”


    葛老太太笑了:“補,補哇!你答應啦?”


    趙老鞏說:“你先補上再說!”說完就惴惴地走出裏屋。


    海英追了一步問:“爹,你這是去哪?俺哥就該回來啦!”趙老鞏心裏罵著這個傻閨女,大聲說:“誰說你哥回家吃飯?他多忙啊!”就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海英馬上明白了爹的意思,就說:“大姑,俺哥是回家了一趟,一看俺爹沒在,就回去了。”葛老太太自討沒趣,站起身說改天再去城裏找你哥,就持著小腳走了,小女兒顛顛兒地跟著。趙老鞏見自己的這一著挺奏效,躲在暗處,眼瞅著葛老太太上了門口的汽車。


    汽車消失的一刹那,趙老鞏的腦袋響了一下,明白了葛老太太的用意,她是為大女婿李廣漢而來的。聽說鹽場和縣裏有一些人告李廣漢,說李廣漢與倒塌的跨海大橋有關。告狀者來勢凶猛,看來葛老太太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趙老鞏狠狠一跺腳,滿身打抖,喉嚨裏發出一種含混的嗚嗚聲。


    小樂正扛著魚網走進院裏,他吃了一驚,問老爹黑燈瞎火的練啥功夫?趙老鞏沒搭理他,伸手拽著小樂進了屋,把葛老太太放下的禮品塞給小樂:“去,給葛寡婦送去!”小樂愣著沒動。


    海英勸道:“爹,當官的還不打送禮的呢,你看你這是怎麽啦?”


    海英一說話,趙老鞏就記起葛老太太給孩子的二百塊錢,又吼:“把騷貸給孩子的錢也拿出來!”海英嚇得直眨眼睛,忙從孩子兜裏摸出錢來,遞給小樂。小樂文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他瞅著爹的臉色,感到事態極為嚴重,就接過禮品和錢,扭身走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趙老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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