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振濤在老蟹灣的雪燈會之後回了一趟省城,主要目的是找傅省長落實從金山水泥廠挖錢的事。高煥章對北港鐵路的上馬十分支持,他是在去南方珠江三角洲參觀考察回來後,態度明顯轉變的。他看出沒有與港口相配套的交通網,新港就是個廢港。他在萬般無奈之下,讓趙振濤先斬後奏。他大膽地說:丟了烏紗帽算我的!趙振濤為高煥章的態度而感動,可他還是想到省城做最後一次努力,順便看看剛剛考完試的妻子孟瑤和女兒男男。


    因為知道傅省長馬上要出國,汽車剛駛進省城,趙振濤就讓司機直接往省政府開去。在車上他就把電話打給了傅省長的秘書,傅省長僅僅給了他二十分鍾的會見時間。見麵後,傅省長說:今年是我們工作十分嚴峻的一年。農村改革的滔天巨浪,已經叩開了我們城市的大門。城市能不能勇敢地站起來迎接農村的挑戰,已經成了決定我們命運的關鍵所在。城市改革靠什麽?還是要靠企業,隻要是對今後企業發展有利的,你們就大膽地進行嚐試!


    傅省長對金山水泥廠暫不納入財政的請求隻字不提。可趙振濤眼睛一亮,茅塞頓開,埋怨自己,你還要傅省長跟你明說嗎?這不是全都告訴你了嗎?他馬上給高煥章打了個電話。他是在與省城的幾個朋友吃過晚飯後,才回家休息的。


    孟瑤見到趙振濤著實激動了一下,細細打量著他。女兒男男笑著說:“媽,快說,我爸是胖啦,還是瘦啦?”


    孟瑤搖了搖頭說:“他呀,沒瘦,好像胖啦。你們北龍是不是有好吃的?”


    趙振濤說:“北龍依山傍海,比咱省城吃得好。”


    孟瑤笑著說:“你這飯桶市長,還有臉說呢。我爸對你在北龍的工作不滿意!真的不滿意!”


    趙振濤吃驚地問:“老爸主要不滿意在哪裏呢?”


    孟瑤說:“老爸說,你們的北龍港下馬啦,省裏震動很大,你這個當市長的幹啥吃的?沒資金,那麽大的一個城市,從哪兒挪不出一點錢來?哎,你別生氣呀,爸也有誇你的時候,說你在北龍樹了個典型,叫秦本貴。這不代表我和男男的意見。你別要什麽政績,人好好的就行啦,將來跟我一起出國。”


    趙振濤很想辯解,但想想跟孟瑤和男男說什麽都沒用,就說:“這回大忙,明天就得趕回去,不去看老爸了。不過請你捎個口信,我們北龍港是以守為攻,到時候他老人家看得見!咱不提北龍港啦,先說你吧,年前能走嗎?”


    孟瑤不解地問:“聽你這口氣是著急了?趙振濤啊趙振濤,你是不是見了那個孫豔萍,就瞅著我們長氣啦?”


    趙振濤沉下臉說:“你看你,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孟瑤說:“你別不承認,你翅膀硬了是不?你抓了個破典型就自以為行了?你能夠得著潘書記和博省長就……”


    趙振濤煩亂地擺擺手:“你原來沒這麽多鬼話的,今天是吃錯藥了吧?我問你走,是跟你商量男男上學的事。你到大洋彼岸享福去啦,我和男男也得活啊!是不是男男?”


    男男說:“就是,媽媽不管我唆!”


    孟瑤撒開了頭發,黑發鬆鬆散散的。她邊拾掇東西邊說:“男男,你個沒良心的,平時媽對你多好?你和你爸合著夥氣媽?媽不跟你一般見識!男男,你明年就要考高中啦,願意跟著姥姥在省城上,還是願意跟你爸爸到北龍一中去?”


    趙振濤說:“北龍一中可是長江以北有名的重點學校啊!”


    男男摟著趙振濤的脖子說:“我要去北龍一中,到時候還可以去看爺爺。”


    孟瑤搖了搖頭說:“對北龍一中的升學率,我是佩服的,我們學校就有北龍一中來的學生。可那大多是些高分低能的孩子,我不想讓男男成為高分低能的孩子。還有,聽說那裏的管理特別嚴格,男男你吃得消嗎?”


    趙振濤說:“不管她吃得消吃不消,他隻能回北龍。姥姥那麽大年紀啦,身體又不好。再說,你哥你弟弟那幾個孩子,嬌慣得不行,與男男到一起,又打又鬧的,影響學習。我們男男是最優秀的,要考全國最好的大學!”


    男男咬咬牙說:“媽,我就去北龍啦!”


    孟瑤歎了一口氣,說:“我到了那裏就不回來啦,不跟你們生氣啦!”她眼睛裏一點神也沒有。其實她是個很單純的女人,大學畢業後仍在大學校園裏工作,由於父親的地位,幾乎沒有受過一點人生磨難,所以即使到了海外,她也不可能留在那裏。但她又無法說服趙振濤跟她一塊去。


    趙振濤知道孟瑤嘴碎,心裏還是不能走遠的。女人心裏想的和嘴上說的是兩回事。趙振濤開始調整策略,說一些孟瑤愛聽的話。孟瑤臉上馬上就有了喜悅,桃紅色的喜悅。


    考完了試的孟瑤很輕鬆,夜裏與趙振濤還有一段久別勝新婚的溫存。孟瑤先是用雪白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灑過香水的被窩裏就有了響動。她的兩條腿插進男人的兩腿中間,很快擰成了麻花。孟瑤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更為真實,更接近這個世界的本來麵目,而趙振濤就帶著官場的那一套,整天戴著麵具。她不解的是,像她和他這樣活法不同的人,怎麽會這麽鐵地攪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趙振濤沒有驚動熟睡的孟瑤,與上學的男男一同起床。男男要到學校吃飯,趙振濤沒吃飯就趕到賓館,找到司機想盡快回到北龍去。


    汽車剛剛出了省城,進了高速公路的入口,齊少武就把電話打過來,說鹽化的鹽場與堿廠打起來了。鹽工們搶了堿廠袁廠長的汽車,還驚動了公安。趙振濤追著問:“這回是不是你小子搗的鬼?”


    齊少武矢口否認:“哪能呢?我是主管副縣長,還有把尿盔子往自己頭上扣的?”


    趙振濤的手機沒電池了,他關掉電話,想象著鹽場和堿廠到底能鬧到何種程度?鹽化是他的包片蹲點單位,他在調研中對鹽場和堿廠的矛盾有一些了解。這些矛盾還是那個李廣漢埋下的:堿廠欠著鹽場一千四百萬的債務,堿廠又欠著金山水泥廠七百萬的債務,而渤海對岸的衛原化工廠又欠著堿廠的一千七百萬的債務。他想,如果這些“三角債”不能及時清理,從金山水泥廠抽出建設資金來將是一句空話,而且還有可能使北龍的財政在他手裏發生第一次崩潰。不能再拖了,不能再拖了!趙振濤心急如焚。


    2


    情況十分嚴重。鹽化鹽場鹽工們把北龍堿長袁義良廠長的奔馳汽車給搶走了,袁廠長當時並沒在車裏,他被一些鹽工堵在了辦公室。


    事情鬧起來的時候,鹽場的佟長貴廠長並沒有在場裏,他帶著財務科的幾個人到外地要賬去了。鹽場進入冬天還能產鹽,可是沒有一點資金,實在是轉不動了。鹽工心裏除了鹹,更多的是憤怒。李廣漢被處理了,多多少少替他們出了一些氣,可這並不能維持長久。整個鹽化還沒有不開工資的地方,而他們看著鹽場高高的鹽垛自己卻一年拿不到工資。


    佟場長是接替李廣漢的原來的副場長,他答應在人冬下雪之前把工資開了。茫茫的百裏大鹽灘到處都是鹽的顏色,天地白了,可鹽工們的眼睛卻血紅血紅。他們自發組織起來二百多人,首先把堿廠的袁廠長圍住,搶了他的汽車,緊接著就把運堿的小公路給截了。過去這條公路是運鹽和運堿的共用車道,是四年前兩家共同出資修建的。鹽場周轉不開了,運鹽的汽車都加入了運堿的行列,連鹽場的車隊也被他們租了去,還包括葛老太太的個體車隊,這都說明堿場有錢。他們有錢發展自己卻不還鹽場的欠債,天下哪有這等道理?


    由於鹽工們分不清哪輛是堿廠的運輸車,哪輛是個體運輸車,他們一概截住,還逼著司機們把車上的堿麵統一卸到鹽場去。堿廠的司機沒怎麽鬧,個體司機卻氣炸了肺,堿麵從他們的手裏被搶,堿廠是要找他們索賠的。雙方先是對罵,繼而就廝打在一起。堿麵飛揚,拳腳和棍棒飛舞,吼聲罵聲中夾雜著時而爆響的車鬥被掀的聲音,構成了一片紅與白的混亂世界。


    大堿廠向鹽化縣政府打過來求救電話時,正趕上副縣長齊少武值班。齊少武是從鹽場出來的幹部,自然從心裏偏向鹽場。他接到電話就向柴書記和白縣長做了匯報,然後就帶著縣公安局的公安幹警快速趕到出事現場。鹽工和堿廠司機渾身都是白的,臉上手上除了血色,也仍舊是白色,簡直像一群白麵鬼。公安幹警猛一陣鎮唬,廝打逐漸停止了。齊少武站在汽車上,一手拽著扶手,一手高高地揮舞著喊:“有話好好商量,打架就能解決問題嗎?”雙方脫離了接觸,局麵很快就控製住了。


    鹽工們一看是齊少武,就一同跪下說:“齊場長,您可得給俺們做主啊!狗日的堿廠肥得流油,愣是不還債。俺們都一年沒開支啦,您可不能不管哪!”


    齊少武口氣極為嚴厲:“你們佟場長呢?是他讓你們鬧的嗎?”


    鹽工們說:“佟場長一直壓著俺們,他不讓鬧,可他又弄不來錢。他又去外麵要賬去啦。他走了,俺們就——”


    齊少武罵道:“瞧你們這點出息,回去再說!”


    堿廠的人說:“齊縣長,你看看吧,我們袁廠長的汽車讓他們給搶啦。袁廠長還被他們扣著呢!”


    齊少武焦急地問:“袁廠長在哪兒啊?”


    堿廠的人說:“在廠子的辦公室。”


    齊少武安排幾個警察處理現場,自己帶著人又趕到堿廠。堿廠的局麵可沒有路上的好解決,八十多個鹽工圍住了樓口,不拿錢不放一個人進去。齊少武來了也沒有多大的變化,他們不信任齊少武。齊少武當場長的時候就沒有多高的威信,工人們傳說齊少武變通鹽場的錢財為自己買官。鹽場過去是個很肥的地方,哪一任場長不從中揩油?


    齊少武見鹽工們不給自己麵子,十分惱怒,就讓警察聯合堿廠保衛科的人強行往裏衝。他們衝進一次,又被鹽工們哄擠出來,有的警察還被打得鼻青臉腫。


    齊少武就用電話與樓裏被圍困的袁廠長通了話:“袁廠長,你怎麽這樣想不開呢?堿廠的錢是你們家的?拿出點來先把這些鹽花子打發回去吧!你肯定是欠著鹽場的錢吧?”


    袁廠長在電話裏說:“齊縣長,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欠錢是曆史遺留問題,幹嗎都要由我姓袁的一個承擔?再說,化工廠還欠著我們的錢呢,衛原化工廠不還我們錢,我們就無法還他們!”


    齊少武急得跺腳,將地上的雪踢飛了說:“你這老兄真是死腦筋,誰讓你把一千多萬馬上拿出來啦?先拿出點來,救救急嘛!”


    袁廠長的聲音極其憤怒:“你別弄地方保護主義那套,今天我開了口子,明天還會有人效仿,讓他們得逞,我以後就沒好日子過啦!你們鹽化縣看著辦吧,你們弄不走人,我可就找高煥章書記和趙市長!”


    齊少武來了脾氣,說:“你愛找誰就找誰去!”帶著警察們走了。


    事情一直拖到傍晚,趙振濤從省城趕來才算告一段落。趙振濤在汽車裏就打手機,讓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高華生直接到鹽化等他。趙振濤僅在鹽化停留了半個小時,詳細詢問了事件的起因和現狀。他狠狠地批評了鹽化縣的柴書記和齊少武:鹽化境內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你們還呆在辦公室?還有點責任心沒有?齊少武辯解地說了說前去處理的情況。趙振濤說,這要是出了人命誰能負得了責任?柴德發和齊少武都被罵蔫了。趙振濤看出了鹽化幹部對鹽場與堿廠鬧事的態度,他們從心裏是向著鹽場的,希望堿廠還賬救活鹽場,可又怕北龍市的領導批評他們。趙振濤沒有說破,隻是帶領他們一同趕到現場。出乎柴書記和齊少武的預料,趙振濤在現場的表現十分幹脆,他明確向鹽工們承諾:市政府在三天之內解決三角債問題,如果你們還拿不到工資就到市政府來找我趙振濤!他還把自己的辦公室電話號碼寫給了他們。


    鹽工們像上次在鹽化賓館門前一樣,信任趙市長,慢慢地解散了。


    鹽工們一走,趙振濤等人上樓去見犯了冠心病的袁義良廠長。袁廠長沒有答理鹽化的官僚們,見了趙振濤就訴苦。堿廠與鹽化曆年都有摩擦,他想以自己的委屈來換取趙振濤對鹽化幹部的批評。柴德發和齊少武也算計著非挨擼不可,出乎他們預料的是,趙振濤狠狠批評了袁廠長:“你先別說鹽化的問題,別看你吃了不少苦頭,我趙振濤一點也不同情你!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們欠鹽場的資金,必須想辦法還上!明天都到市政府來開會!”


    袁廠長痛苦地低下頭:“好,好。”


    趙振濤說:“鹽場也要去人!”


    齊少武說:“鹽場佟場長在外地要債呢!”


    趙振濤說:“馬上叫他回來!縣裏主管領導也去。”


    趙振濤處理完事情,又讓袁廠長帶著去車間轉了轉,還看了看堿廠的大量庫存。他沒有說話,心裏卻很沉重,覺得北龍港工程不能再拖下去了。


    清理“三角債”的市長辦公會議連續開了三天。由於天氣變暖,北龍一星雪花沒掉,病菌在空氣中侵襲著人們,市府大院裏到處都是咳嗽聲。趙振濤也感冒了,他撐著主持了清債會議。問題的難度是趙振濤始料不及的,鹽化鹽場被北龍堿廠幾乎拖死了。金山水泥廠也是被堿廠拖住的,好在金山水泥廠徐廠長表示,這七百萬不會影響他們的生產。而衛原化工廠又將大堿廠給拖得死死的。這好像是個魔鬼的鏈條,捆住了北龍騰飛的翅膀。


    會議進行到第三天的下午,幾方仍是你說我我責備你,唇槍舌劍毫不相讓,幾乎把趙振濤逼到了牆角。看來不狠心是不行了,思來想去,趙振濤決定先從根源處的衛原化工廠下手。他對廠長馮和平說:“三角債的問題不是我們北龍一家的問題,是全國範圍的。可我們不能總是埋怨大氣候,今天先說說咱北龍的小氣候吧!我趙振濤來個霸道的,不講民主啦。馮廠長肯定有一堆的難處,可我不讓你說。十天之內,你要還清堿廠的一千萬元,剩下的七百萬,以後再說,你有問題沒有?”


    馮和平哆嗦著說:“趙市長,您不知道哇,南方欠我們鹽化多少錢啊!”


    趙振濤擺擺手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請你不要說困難。”


    馮和平繼續說道:“如果趙市長跟環保局的蔣局長說好,讓我們緩上環保設備——這套意大利進口的環保設備,就是一百零四萬美元,這筆錢就可以先還上堿廠的債務!”


    趙振濤生氣地說:“你這是借口嗎?讓我下令允許你們汙染大海?是這樣嗎?”


    馮和平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好些事情隻能慢慢來啊!”


    趙振濤說:“我再問你一遍,撇開其他因素,來句痛快話!你還還是不還?”


    馮和平有點結巴了:“我還不了!”


    趙振濤說:“那你明天就交手吧,這沒什麽好商量的!”


    見趙振濤動真格的了,堿廠的袁廠長說:“趙市長,我知道你的難處,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盡管我們難處也很大,可還是願意替市裏分憂。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我先還上鹽場五百萬元,還上金山水泥廠的二百萬元!至於困難,我們自己克服!”


    趙振濤說:“可以,看你的行動吧!既然袁廠長說這話了,鹽場的佟場長,你們就把汽車先還給袁廠長吧。”


    會後,趙振濤向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高華生打聽,知道了被他撤職的馮和平是個好廠長,知識分子出身,不貪不占,兢兢業業,連年被評為化工部的先進工作者。五年前,衛化一直是北的老大難企業,馮和平去了以後確實大有起色,扭虧為盈啦,而且他是高煥章欣賞的廠長。後來,高煥章見到趙振濤說的也還是這一套。趙振濤見幾乎無法說服高煥章,就轉了話題,說:“老高,這事我是武斷了些,可在那個時候,不撤他一個兩個的,鎮不住,三角債的問題,就隻能永遠拖著。”


    高煥章說:“你把馮廠長撤了,就解決問題了嗎?”


    趙振濤說:“老高,還真就管事,袁廠長就被嚇住啦。有了這個開局,我就不愁下一步!真像你說的馮和平是個好廠長,我們既然能撤他,還能再重用他!”


    高煥章說:“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嗎?我看你老弟是瘋啦!”


    趙振濤說:“錯了我也不改啦,咱們還是商量一下北龍港和北港鐵路的事情吧!老高,傅省長既然給我們政策啦,那就緊緊抓住。這次清理三角債,給我觸動最大的是運輸問題。這幾個大型企業,特別是在鹽化境內的這些,不是生產能力不行,是產品運不出去,像鹽、堿、水泥,甚至包括化工產品。我們的海是個死海。北龍港建成,我們就可以向國務院申請,將鹽化改為縣級市,把老蟹灣建成沿海工業城市!”


    高煥章笑了:“這個想法太好啦!幹吧!”


    這兩個北龍決策人的心靈總是和諧地碰撞到一起,即使有了矛盾罵兩句也就解開了。這是趙振濤回北龍最為滿意的事情。


    公元1991年的嚴冬臘月十七,寒風凜冽,大雪飄飄。北龍人永遠都會記住這個日子,在北龍三萬五千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南北兩線有兩項宏偉的工程進行開工典禮:南麵是北龍港防禦風暴潮的附加工程;北麵是與北龍港相配套的北港鐵路破土動工。誰都無法相信,這兩個工程竟是在“三無”的窘境中上馬的:一無立項書,二無開工證,三無資金。誰都讚成這兩項工程應該上馬,誰又都沒給合法的手續,這使高煥章和趙振濤承擔了很大的風險!高煥章對趙振濤說:“振濤,所有手續邊幹邊補。如果有責任,拿我高煥章的烏紗帽去!”


    趙振濤感動地抓住高煥章的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塌不下來——”


    早上因為胃痛,高煥章一口飯沒吃,就急急去了辦公室等待出發。為這,他八十三歲的老母親好生埋怨兒媳周慧敏。周慧敏強忍著老婆婆的嘮叨,使小性子摔上門走了,高老太太獨自一人抹著眼淚。老人地震時被砸瞎了眼睛,已整整十六年了。


    高煥章在辦公室吃了藥後上了汽車。按照常委會的決定,北線上午十點開工典禮後,就馬上返回,直接去北龍港參加下午的風暴潮防禦工程典禮。按照分工,高煥章與趙振濤將分別主抓兩個工程,高北趙南。南麵防禦風暴潮的工程雖說不大,可那是對質量要求極嚴格的工程,不然,風暴潮還會像揉麵團一樣將它揉碎。為此,趙振濤決定將主體工程承包給原來建港的國家工程四局,並叮囑熊大進嚴格監督把關。他的舉動遭到高煥章的堅決反對。高煥章將他負責的北港鐵路工程,分別承包給了沿線四縣,就像當年建設跨海大橋一樣。高煥章的舉動也遭到了趙振濤的極力反對。高煥章自有高煥章的道理,他是把建設與扶貧緊緊聯係起來了。


    趙振濤也坐進了高煥章的汽車,他是想要與他好好談談。高煥章很疲勞,他用布滿青筋的大手揉著太陽穴說:“振濤哇,我想把你撤下的馮和平搞到北線上來做個副總指揮,我這個書記總是在工地上蹲著,怕誤了其他事啊!”


    趙振濤說:“你要是使著順手,我同意。”


    高煥章說:“聽說你在衛原化工廠搞了民主選舉廠長的試點?效果怎麽樣啊?”


    趙振濤點點頭說:“效果不錯,將來可以逐漸推廣的。另外我要說的是咱這個工程,你的北線,不能包給各縣,這是鐵路,不是挖河,不是搞農田基本建設!懂嗎?”


    高煥章瞪眼說:“你看你看,又來啦!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讓你把預防風暴潮的工程承包給外地。你聽了嗎?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我高煥章多年的原則!可我是老虎吃蚊子,白張嘴呀!你既然不聽我的,那就別插手我這段兒。明春港口上馬,後年港口通航,我這裏給你交一個完好的鐵路就是啦!”


    趙振濤搖頭苦笑笑:“老高,你真倔啊。你這是典型的地方保護主義,小農意識作怪!前期北龍港的教訓、跨海大橋的教訓,難道你都忘了嗎?”


    高煥章很嚴厲地說:“你啊,忘本啦,你怎麽跟胡勇一個腔調呢?你們別忘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個最普通的道理。在城裏的高樓大廈裏住慣了呆久了,離老百姓的感情就遠啦。就說跨海大橋吧,它塌了,是自然災害,標準的工程隊施工,就能夠逃過劫難嗎?讓我高煥章得以安慰的是,為國家省下了一千多萬元的資金。這些錢,我們能夠為百姓幹多少事情呢?你到這四個貧困縣的大山裏走走,有的小學校連盒粉筆都買不起。每當我看見這個場麵,心裏那個難受哇!鐵路工程讓縣裏幹了,就能掙些錢,讓他們的日子過好一些。把錢讓外人掙走,讓咱北龍的老百姓端著金碗討飯吃?良心呢?”他的臉漲紅了,說不下去了。


    汽車裏空氣似乎凍結了,比窗外還冷。


    汽車在凍雪的山路上緩緩地行駛著,白雪覆蓋著山巒,雪片被吹動起來,七零八落地旋轉在他們的眼前。雪片凝成的顆粒狀的小雪粒,猛烈地砸著玻璃窗,發出雜亂的碎響。見趙振濤久久不語,高煥章以為他被自己說服了,就點燃一支煙,皺緊著眉頭,噓出一口煙說:“振濤哇,剛才我說重啦,你跟胡勇不一樣。你跟他怎麽會一樣呢?胡勇是城裏的幹部子弟,花花公子。你的生父雖說是知識分子,可你是在窮人家長大的,你最懂得老百姓的疾苦!”


    趙振濤說:“這是兩碼子事情。”


    高煥章說:“感情和方法是一回事!”


    到北龍以來,趙振濤見到高煥章無數次的發火,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動感情,他對北龍百姓的普通情感,真實純粹得沒有虛假的成分。上級領導往往很欣賞這樣的本色幹部,可正是這些幹部,情感大於理智,違背規律,事與願違地遭到懲罰,從1958年大躍進起,我們已經吃盡苦頭。原市長胡勇與高煥章的矛盾可能就在這裏。他剛來時就聽高華生副市長說,橋北區亂采礦現象十分嚴重,上級讓北龍清理小煤窯,高煥章是煤礦出來的,他就明查暗保護,致使煤井經常發生打鬥案件。


    趙振濤突然轉過身去,目光與高煥章的目光對接:“老高,你對北龍百姓的情感我從心底裏佩服,也確實值得我們年輕幹部學習。可是光憑感情辦事是會犯錯誤的。我們眼下是市場經濟,麵對機遇與挑戰,要用科學的眼光來處理問題。市場和科學是無情的!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局部利益與全局利益,時時考驗著我們,這關係到整個北龍大局走向——”


    高煥章目光凶凶地盯著趙振濤,顫聲說:“趙振濤啊,你別以為我高煥章這個杠頭,上了這把年紀就不抬杠啦!今天聽你說了這些話,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咱們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可是市場經濟是要人人有飯吃,是要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不是來砸老百姓飯碗的!嘴上的道理誰都會講,可我聽你打著官腔就寒心!我們做父母官的,就像一個家庭的當家人,哪個兒女過累巴了,就心疼,就得想方設法接濟接濟,拽巴著過下去。我是跟你講人,我們張嘴閉嘴無情無情的,會讓百姓聽得心冷啊!你懂市場,懂科學,可你知道咱北龍還有多少貧困線以下的人口嗎?你說你說啊——”汽車裏很靜,隻有高煥章粗重的喘息聲。


    趙振濤怔怔地眨著眼睛,艱難地一笑:“好了,老高,我們不爭論啦,以後我們再交流。眼瞅著快到明國的地界了,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們班子不團結呢!你說是不是?”


    高煥章看著窗外的雪越下越猛,長歎一聲:“振濤哇,你與我高煥章也是多年的朋友啦,你知道我的身世嗎?你知道我爹是幹什麽的嗎?你知道我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嗎?”


    趙振濤搖了搖頭,等他講下去。高煥章將頭扭向窗外,抬手指了指:“你看見左邊的那座駱駝山了嗎?它形狀多像駱駝?四十年代,我老爹高昌峰就在這裏打遊擊,老百姓都叫他高司令。母親說,一年的冬天,父親的隊伍在一個叫流裏坎的地方與日本鬼子激戰。槍彈用光了,他們用大刀砍鬼子的頭,那叫血流成河呀!我爹負傷了,捂著流出的腸子爬到駱駝村,老百姓把我爹看護起來。鬼子找到村裏,砍了三個百姓的頭,也沒有一個人告密。解放後,我爹當了明國的縣委書記。他是四清時被整死的,他在死前對我說:煥章,你爹沒本事,到死也沒能讓這裏的百姓富起來。你長大如果有個一權半職的,別忘了這裏的鄉親們。你爹我帶領群眾鬧上改鬥地主時,去發動群眾,就說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後來,有群眾問我,既然是這樣,為啥有的共產黨的幹部比群眾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把爹問愣了。我爹說:你要是做了官,不能比群眾吃得好穿得好。記住啦?你要是背叛,爹在九泉之下也會抽你的嘴巴!我朝爹跪下發誓,抬起頭時,爹就咽氣啦!”他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滿臉是淚。


    趙振濤不敢看高煥章的淚臉,他最怕男人流淚。


    高煥章說不下去了,扭頭朝駱駝峰張望了很久。


    汽車顛顛簸簸地在山道上行進,趙振濤沒有再說話。從車窗探頭看去,僅一車之隔,就是黑黑的懸崖了。他的心裏懸吊吊的,縮回頭閉上了眼睛。他過去聽老人們講過駱駝峰抗日英雄高司令的故事,沒想到高司令是高煥章的父親,也沒想到老高在心底會有這麽重的東西。這一瞬間他理解老高了,可理解歸理解,他仍不願跟高煥章說服軟的話。


    前麵秘書坐的汽車忽然停下了,使他們的汽車猛烈地一顛,歪歪扭扭地頂在了山道裏的岩石上,險些紮進懸崖裏。趙振濤和高煥章都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下了車。


    高煥章沒好氣地問:“怎麽回事兒?”


    高煥章的秘書小呂神色慌張地走過來說:“高書記,前麵有一輛金山水泥廠的運輸車掉進山澗裏去啦。據說是昨天夜裏掉下去的,司機死了,屍體被廠裏運走了,運屍的時候將一些碎石擋在了路上。”


    高煥章和趙振濤走了幾步,探頭往山下望去。一輛東風卡車被摔得七零八落,比雪的顏色更灰一些的水泥飄蕩到樹枝上,炫目的雪影幾乎把汽車遮蓋了。


    在秘書和司機們清理路麵的時候,高煥章沉重地歎了口氣,說:“北港鐵路,不建不行啦!”


    趙振濤覺得臉上挺冷,抬起頭,發現雪越下越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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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之間就過年了,這恐怕是趙振濤一生中最難過的一個年。過年是人們與家人團圓的時候,趙振濤覺得過年是人在經曆了拚搏的疲勞之後,來歇息並充盈自己來年的資本的時候。可他沒有這個資本,來年的資金都被工地預支了。臘月小年那天,他忙忙活活送走了到澳洲留學的妻子孟瑤。孟瑤挺講究排場,她要求通知所有的親朋好友。趙振濤為這與她吵了一架,無奈還是滿足了這個姑奶奶的要求。整整一個車隊送到首都機場,他還陪著送到香港。回到北龍時工地告急,按照開工時的部署,春節是不能停工的,但沒有了進料的資金,不停也得停下來。


    趙振濤把金山水泥廠的資金幾乎全拚光了,財政上的一些資金又補上來之後,解了燃眉之急,可這些資金隻能挺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這天,趙振濤是在北龍港人工泄潮淺河工地度過的,熊大進鄭重地告訴他隻好停工了。他現場辦公的時候,高煥章打來電話說,北港鐵路的工程也實在周轉不動了,他發動了明國縣的老百姓自願出義務工,山裏的百姓無償獻上打碎的石子,使鐵路得以延伸開去。高煥章的話說得趙振濤無地自容,他明白老高跟他說這番話的意思:如果把工程包給鹽化,情形就大不一樣了。


    趙振濤緊急趕回北龍市,召開了一個銀行協調會。行長們搖頭歎息,上級主管部門還沒有放口緊縮銀根的形勢。逼到一定份上,工商行的關行長提議行長們為北龍港工程捐錢。


    趙振濤鐵青著臉,泥塑木雕般地坐在沙發上,眼裏憋著淚水,憋得眼眶都有了緊迫的酸脹感。他無力地擺擺手說:“你們可以走啦!”行長們愣著。趙振濤又擺了擺手:“你們可以走啦!”行長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趙振濤大聲吼道:“你們可以走啦!”行長們終於無奈地散去了。


    高煥章把鹽化的柴德發書記和齊少武叫了來,共同來逼趙振濤就範,他們想要把人工泄潮淺河工程和築壩工程拿過去。任高煥章說上一火車的話,趙振濤也沒有應口,他隻是同意把霧抬島的植樹交給鹽化,氣得高煥章罵他是教條主義、思想保守。趙振濤的防線幾乎要崩潰了。


    趙振濤站在老蟹灣的大堤上,軀體像被一隻狼拖走了內髒,空空蕩蕩地。站了很長時間,他忽然感到春天的氣息了,春風將老蟹灣的冰雪融化,又將雪水再凍成冰。讓這冰在春天裏再融化,滲進這方特殊的土地吧!


    1992年的春天,值得中國人永遠記住的日子,世界的目光在中國凝眸聚焦。鄧小平同誌的南巡講話,在神州大地刮起了一陣改革開放的旋風。


    一直把改革開放當作主要動力的省委潘書記,也再次來到北龍考察,每到一地談的都是經濟,處處都留下了他新鮮的思考。北龍市委市政府也召開了學習動員大會,趙振濤和高煥章心潮澎湃,一連多少天胸中都奔湧著熱浪。僅僅兩個月之隔,銀行財神爺的臉上就判若兩人,趙振濤在新的銀行協調會上,一次就籌備了上億元的資金。他還拆東牆補西牆,跑部進廳找資金。他拽上高煥章到了北京,找到交通部退休的老副部長馬天水,搭橋引線,從那裏爭取了六千萬元的長期貸款,使得北龍港建設走出困境。北龍港鳳凰開發區正式啟動了:停下一年的北龍港工程全麵恢複,北龍三萬五千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刮起了開發的風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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