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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泥船上慘劇的發生並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海龍號挖泥船船長包化年眼裏,太陽像個黃澄澄的氣球,不知它啥時升上去,也沒注意它何時在大海裏飄落。幹起活來不知早晨和黃昏的他說,當了那麽多年的船長,走過那麽多的港口,從來沒遇到過像北龍港這樣險象環生的地方。剛來時,舉目四望,這兒無船無帆,無樹無房,滿眼是滔天巨浪,滿眼是白茫茫的黑沙灘。開倉和接管線的時候,天氣好是不錯的,可那兩天鬧起了海流子,要不是熊大進派來了駕船勇士趙小樂給他們送飯,他們隻有挨餓了。饑餓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海流子襲擊他的挖泥船了。


    頃刻之間,船舶的擋浪板被打走,接著液壓缸的防水罩被打碎,爾後左機艙進水,潛水泵失靈。高天河一時慌了手腳,趕緊收拾他的試驗設備。趙小樂把他的設備抱到自己的白茬船上用塑料布包好,回來就跟著包船長搶險。包船長大聲疾呼:“還是那句老話,人在船在,誓與輪船共存亡!”他第一個脫掉了衣褲。


    趙小樂並沒有怎樣的害怕,出海打魚,這陣勢見得多了。他罵高天河膽小如鼠,高天河的自尊心受不住了,也扔掉了知識分子的架子,脫掉了衣褲,用毛毯和衣褲堵塞進水的舷倉。他們穿著背心和訴權站在甲板上拚了六個小時,總算拿下了第一個回合的勝利。包船長告訴趙小樂,這是艘從荷蘭進口的絞吸式挖泥船,到老蟹灣之前就已是超齡服役,不但二台主機早已報廢,最主要的是吊錨杆損壞了,但如果拿到天津港去修理,時間來不及,資金也沒有保障。他們必須開動腦筋解決吊錨杆的問題。是包船長指揮著船員們用船舶主機做動力,用擺動絞車、液壓缸連接鋼纜起吊吊錨杆,再輔以千斤頂頂升,使損傷了半個多月的吊錨杆恢複正常,使黑沙子緩緩流向岸邊。


    這樣施工三五天後,就到全國高考的時候了。包船長的兒子小友今年高考,他沒有母親了,跟著奶奶在上學。小友寫來了幾封信,懇請爸爸回去給他助陣,說他和奶奶已有半年沒見到他了,眼下奶奶也病得厲害。船上的同誌們勸包船長說:“包船長,你就放心回家去吧,孩子和老人都等著你呢!我們這裏會正常挖泥的!”包化年叮囑了一番,搭車到鹽化縣城給兒子買了一個電子計算器,這是兒子找他要了好長時間的。他還為老母親買了一個暖水袋,好讓她老人家熱熱腳。他準備去火車站的時候,變天了。天空本來是晴朗的,可風力卻很大,卷得雲彩在碧天裏打起了疙瘩。他不放心船上,又急匆匆趕回了挖泥船,結果他最擔心出現的事故還是出現了。


    他趕來時,副船長正和船員們排險。由於風力,超重吊錨杆下的液壓缸液壓管突然發生爆裂,爆裂的響聲不算很大,可水花和黃油紛紛躍上海麵,情況十分危急,如果不趕快修複,整個挖泥船都有爆炸的危險。怎麽辦?液壓缸在水下六米左右,需要馬上潛水修複液壓管。趙小樂躍躍欲試地請求說:“俺能潛水,就讓俺去修理吧!”趙小樂的舉動使他們很感動,可他們知道趙小樂是不能夠完成任務的,因為他不懂修複管道的技術。副船長要下水,可他也沒多大的把握,大家都知道最精通液壓管的是包船長。副船長怕大家危險,在下潛之前,讓大家都到趙小樂的漁船上躲避,人們誰也不撤離,都為副船長捏著一把汗。正當他們六神無主的時候,包船長趕來了。包船長與副船長一商量,立馬製定了修複方案。下潛修複工作由包船長自己單獨執行,上邊的人員給予相應的配合。


    包船長戴上下潛器,下水之後三個小時將液壓管修好。他剛剛浮上海麵的時候,意外的情形發生了。吊錨杆無情地砸在包船長的頭上。當時,包船長很暴烈地罵了一聲:“壞啦!”就被砸到了水麵以下,紅紅的鮮血一股一股地冒上來。這一瞬間,人們嚇傻了眼。趙小樂緩過神來,一個猛子紮進海裏,好久好久才把包船長抱上來,可是包船長已經犧牲了。船員們紛紛跪了下去,哭喊:“包船長——”風越刮越緊,波濤哀鳴。


    聽到熊大進報告這個不幸的消息時,趙振濤正在省城陪著女兒男男考試。他答應男男了就一定會來。那天夜裏的情況是很可怕的,這個時代的孩子跟過去不一樣,他們單純而複雜。他看見好多家長都在考場的大門外等候自己的孩子,學生考試都有家長陪著,這是這幾年剛剛興起的現象。他在外邊等男男的時候,姥姥也趕來了。這時他接到了熊大進打到他手機上的電話。熊大進近乎哭腔地說,海龍號挖泥船上出了大事故,船長包化年水下搶險光榮犧牲!


    趙振濤拿手機的手哆嗦了一下,臉色鐵青。熊大進又說了說包大胡子的其他情況。嶽母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好,問他身體不舒服嗎?趙振濤說海港出事故啦!嶽母說你快回去吧,男男這裏有我呢,回頭跟她解釋一下吧!趙振濤說了幾句感謝嶽母的話,就急著往北龍趕。


    一路上趙振濤又打電話詢問詳情,當熊大進說包船長也是回家陪兒子小友考試的時候,他的心裏一激靈,為自己的省城之行感到羞愧和不安,甚至是深深的自責:趙振濤,你太渺小,太自私!人家的孩子也在考學。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嗎?如果包船長上了火車,海龍號可能就毀了,不僅幾百萬元的國家財產沉入大海,而且還會使弟弟趙小樂送命。那樣,他怎麽向父親趙老鞏交待呢?他越想心裏越後怕,竭力回憶著包船長的模樣。他想起來了:寬闊的臉膛,牛一樣的眼睛,特別是那一臉的大胡子,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船員們都親切地喊他包大胡子。他是在一個工程協調會上與包大胡子說話的。他代表施工人員講話,說不保質保量完成任務,我包大胡子這二百來斤就扔在海裏喂魚!果然給他說著了,他想著就眼睛落淚了。


    回到北龍港,熊大進他們已經操辦好包大胡子的追悼會。高煥章和市裏、鹽化的一些領導都來了,北龍港全線的工人來了,北港鐵路的代表也從大山裏趕來,大約有兩萬多人參加。


    高煥章見到趙振濤就埋怨說,你這正規軍也不可能避免事故吧?還是毛主席說得對,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我要把包船長的先進事跡帶到北港鐵路工地上去,鼓舞士氣!趙振濤沉痛地說,高書記,我很痛心,本來包船長他們打報告來,要維修挖泥船,可我沒錢,就給拖下來了。我愧對英烈!高煥章還是不忘爭取趙振濤,說,當初你要是把工程包給地方,就會省下好多的經費!你快到北線走走,看看今天的人民戰爭是啥樣的!趙振濤說他一定去北線看看。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在追悼會上熱淚長流。


    有幾個細節深深地打動了趙振濤,他看見高煥章和鹽化的柴書記也都落淚了。包船長的兒子包曉友來領取父親的骨灰,熊大進念完悼詞,就是海龍號的副船長代表他爸爸送給孩子禮物,這是包化年臨上火車前為孩子和老母親買的東西,沒想到成了烈士的遺物。副船長把小小的計算器和暖水袋交給孩子時,抑製不住地哭著說:“小友,這是你爸爸去鹽化城裏買的,你可得記住你爸的一片心啊!告訴你奶奶,他的好兒子不會白死,我們海龍號的十二個弟兄都是她的兒子!”說完就代表這些船員贈送別的禮物。


    包曉友愣著不接,臉蛋兒痙攣著。站在一旁的趙振濤沉痛地說:“孩子,接著吧!”包曉友依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包曉友哇地一聲哭了:“我的禮物我收下,可我奶奶的還是讓爸爸自己送吧!”在場的人全驚呆了。包曉友抹著眼淚說:“我奶奶去世啦,她在我高考的第二天夜裏去世啦。她不知道我爸先走了。奶奶死前給我爸說了幾句話,讓我拿錄音機錄上了。”他說著從衣兜裏掏出一盤錄音帶。


    趙振濤愣了一下說:“把老奶奶的臨終遺言給大家放放,聽聽老人家怎麽說?”


    工作人員從孩子手裏接過錄音帶,將原來錄音機裏的哀樂取出來,把新帶子放進去。錄音機裏先是老人的喘息聲,接著是老人十分微弱的聲音:“化年啊,我不行啦,其實娘這些天就不行啦,我讓小友給你去了幾次信,不會沒收到吧?你這大老爺們娘還是惦記,海上吃的行嗎?睡的行嗎?你那老寒腿,將來老了肯定找上門來,抽個空閑到醫院看看。娘聽見匣子裏廣播啦,你們幹的是咱北龍的大工程,將來咱北龍也通大輪船啦。我們小友長大了就讓他到海港當海員。娘在閉眼的時候想親人哪,娘閉上眼就有你的模樣。娘知道你很忙,船上離不開你,娘也就不怪罪你啦。娘支持你!啥是忠孝?娘腦筋沒那麽老,娘養兒不講床前擠。有你妹妹他們把我送到火化場一燒,就行啦!記住,娘死後你再娶個老婆吧,反正小友馬上就要上大學啦,我也不怕他受屈啦!化年,你聽見啦?——”


    會場上一片哭聲。


    趙振濤聽不下去了,強忍著淚水,但最終還是沒忍住,失聲痛哭道:“多好的老母親,多麽通情達理的老人?遺憾的是她還不知道,她的兒子先她而去啦!”


    高煥章接過秘書遞過來的手絹,擦著眼睛,說:“啥叫人民創造曆史?這是真正的教材!從表麵看,我們的工程是政府的政績,實際上是老百姓支撐著我們的江山!當年是老百姓支援前線,用血肉之軀打下共和國的江山,今天又是老百姓,用血肉之軀築起了我們的大港!支撐著我們的改革開放大業!老奶奶,安息吧,你養了一個人民的好兒子!”


    錄音機裏,一陣兒老奶奶的咳嗽聲之後,還有一句話:“化年啊,娘死後不用你來祭奠。你就在船上,給娘磕幾個響頭吧,娘在陰間聽得見,聽得見——”


    副船長和趙小樂幾個船員圍上來,嗵地圍跪在錄音機前,聲淚俱下地說:“娘,我們替包大哥給您磕頭啦!您聽見了嗎?”


    趙振濤和高煥章等人紛紛衝著錄音機鞠躬,也不知這追悼會是開給包化年的還是開給他娘的。悲傷的氣氛到達最高xdx潮時,趙振濤讓高煥章書記給同誌們做一個講話。高煥章是情緒型性格,他用手絹再次擦了擦眼睛,借題發揮地講到北龍港的整個工程,講到政府機關的工作作風,講到北龍的改革開放大業。他慷慨激昂,很是鼓舞人,最後還代表市委市政府宣布了一個消息:等北龍港通航,北龍市要在港口與城市之間,建設北龍的飛機場。趙振濤愣了一下,什麽時候商量過北龍機場的事啦?趙振濤又一想,老高就是那麽個人,喜歡在大場合裏搞獨家報道。


    高煥章的情緒越來越高昂,他雙手叉腰說:“這些龐大的基礎工程,早晚要上馬,晚上不如早上!現在北龍的幹部中間有一個不好的說法,說我們現在的班子瘋了,北龍老百姓的血汗錢,一手由趙市長扔進了大海,一手由我高煥章扔進了大山!趙市長是海邊長大的人,我高煥章是明國大山裏長大的人,說這叫以權謀私!”


    趙振濤吃了一驚,還有這樣的說法?他可是頭一次聽說。


    高煥章揮舞著巴掌說:“這種謀私,我高煥章就謀啦。我們在為一方土地謀私!在完成一個偉人的夢想。就說風暴潮吧,封建軍閥、日本鬼子和國民黨,都把大隊人馬拉到這裏,可又怎麽樣呢?都被強大的風暴潮卷得屁滾尿流嘛!盡管我們在前一次的風暴潮裏經受了巨大損失,可我們吃一塹長一智嘛。眼下我們不就攻克了風暴潮嗎?我們不是穩穩地站住了腳跟嗎?不管前麵有多大的困難,都不能阻擋我們!”


    台下有嘩嘩的鼓掌聲。


    高煥章說:“還有人說,我們這屆政府是鋪路石,隻見響動,不見效益!我和趙市長在省委潘書記那裏是立了軍令狀的,三年要使北龍大變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又有什麽不好哪?隻要你是真正的共產黨人,就得有這種胸懷,就得甘當鋪路石!”


    又是一陣掌聲。


    高煥章講完了,讓趙振濤說幾句,趙振濤擺了擺手說:“高書記講得很好,這次看來是動了真感情的!”


    等到散會之後,看望了包船長的家屬,高煥章瞪著趙振濤說:“你呀,趙振濤,你說我今天講話動了真情,你說,我以前講話都是假感情嗎?”


    趙振濤解釋說:“老高,你別誤會!我跟你說呀,攢著點勁兒,醞釀著真感情,等著海港通航時,你老高再講!”


    高煥章笑著說:“通航?通航該你講啦!咱倆真得有個約定,通航時你趙市長亮亮口才!”


    趙振濤故意逗他:“你一句話也不說?你老高盼通航盼藍了眼睛,能憋得住?你敢打賭嗎?”


    高煥章說:“我高煥章說不講就不講!明天應該由你們年輕人唱主角啦!我要是扳不住我這張臭嘴,你懲罰我!”


    趙振濤笑了:“你說,怎麽罰你?”


    高煥章說:“我高煥章拿出兩瓶真正的茅台酒來請你小子喝!這酒不是我高煥章自己花錢買的,如果算受賄的話,我就破例收了駱駝村村長郭老順的這兩瓶貴重酒!”


    趙振濤說:“我可舉報給雷娟啦!讓她給你立案!”


    高煥章大大咧咧地笑了:“你別唬我啦,兩千塊錢以下不夠立案的!雷娟盯了我多少年了,一個幹部,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幹到退休,不栽跟頭,算是福大命大啦!”


    趙振濤笑得前仰後合。


    高煥章叮囑他說:“你別笑,你可得廉潔自律呀!唉,這約定不能對我一個人啊,我要是不講話,你趙老弟就要送我兩瓶茅台酒!”


    趙振濤說:“不,我送你兩瓶酒鬼!比茅台還高級!”


    高煥章拍拍他的肩膀:“這麽定啦!”


    趙振濤與高煥章說說笑笑,無非是想調節調節今天的悲傷氣氛,他們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的用意。這時鹽化的柴德發書記走過來,請高書記和趙市長到鹽化賓館吃飯。趙振濤讓高書記先過去,他把幾個副總指揮叫到指揮部,叮囑了一下安全施工的問題,才驅車趕到鹽化賓館。


    吃飯前,高煥章吩咐柴德發說,晚上就弄點粗糧,真正的四菜一湯,不喝酒啦!柴德發知道今天大家情緒不好,就照著吩咐辦了。吃晚飯的人不多,隻有高煥章、柴德發和趙振濤三人。副市長高華生和秘書們都被白縣長叫到另一個房間裏去了,這也許是柴德發的有意安排。他好像有什麽心事,沒吃上幾口,就旁敲側擊地點反貪局長雷娟,告狀似的說:“近來雷娟一直在鹽化地界裏活動,而且並沒有按著高書記的旨意去辦。審理盧國營的案件,她沒有動用一個鹽化縣檢察院的人,到鹽化也不與縣政府聯係,就查那個訪這個,弄得縣裏領導人心惶惶。雖說領導不能幹預辦案,可她雷娟也是在北龍市委市政府領導之下吧?拖了一年多的案子,為什麽還不了結?我看她是別有用心!”他很惱火地看了看兩位領導。


    高煥章愣了愣,說:“是這樣嗎?你可是背後沒有議論過人的,讓你發火了,說明雷娟真是過分啦!”


    趙振濤顯得很有興趣,說:“柴書記,你說說,怎麽看她雷娟是別有用心的?”


    柴德發看了高煥章一眼:“哎呀,背後議論人不好吧?”


    高煥章大聲說:“你看,我和趙市長不是外人,過去這裏是我的蹲點單位,現在是趙市長的蹲點單位!這裏的工作,我們是要負責任的!你就大膽地說吧!你要是說得有理,我們就找雷娟談!”


    趙振濤也鼓勵他:“說吧,都是為了工作!”


    柴德發想了想,說:“跨海大橋的事,市政府審計了,市委已經定論啦,連省委潘書記都原諒咱啦,自然災害是無情的!可她雷娟就是咬住不放嘴,調查我們的女縣長劉美芹時說,跨海大橋是人為的災害!富強公司的盧國營行賄,是罪有應得!可施英民死了,李廣漢也判了刑,該可以了吧?不是我給他們開脫,他們行賄並沒有影響工程質量!如果不是風暴潮,大橋不會倒塌!像現在這樣弄來弄去,我們下邊怎麽幹工作呀?”


    高煥章歎聲說:“這個雷娟,一根筋!浪費了大量人力和物力,幹無效勞動嘛!我得找她說說!”


    柴德發順著說:“就是,她雷娟在前兩年破了不少大案,我們很是佩服她!近年來,她沒有大的動作,就感到寂寞啦。還有,她為什麽不願意離開北龍?她是有想法的,她想競爭下屆的副市長!明擺著,現在的陳麗榮市長就要退了——”


    高煥章瞪了柴德發一眼:“小柴,你說話要有根據!”


    趙振濤說:“高書記,您先別表態呀!我不這樣看,雷娟的能力我們不能懷疑。雷娟有想法也不能幹涉!為什麽?我覺得一個反貪幹部,即使她有想當副市長的想法,也不能責怪,是正常的!據我了解,雷娟把盧國營的案子拖下來,是有她的想法的,她是想弄清楚工程質量與腐敗的關係!這是很有意義的!另外也有她身體方麵的原因,雷娟的女兒杜曉曼的腎病犯了,很嚴重——”


    高煥章喝了一口菜湯說:“我知道,曉曼的腎病是她辦案時,孩子被歹徒們綁架,打壞的!好可憐啊——”


    趙振濤有些激動地說:“高書記,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曉曼的病情惡化了,有生命危險,她悄悄把曉曼帶到北京的朝陽醫院,把自己的一個腎摘給了曉曼。這個母親不簡單啊!”


    高煥章停住了喝湯,說:“我怎麽不知道?”


    趙振濤紅著眼睛說:“我也是後來聽嚴檢察長說的。當時她連嚴檢察長都瞞著,單位裏誰也不知道!我聽說後去檢察院看過她,她當時身體很虛弱,但已堅持工作了!她見了我跟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高煥章問:“孩子恢複得怎麽樣?”


    趙振濤說:“也算是萬幸,孩子的排異期過了!現在能夠自己上學啦!我們為她高興!一個女同誌幹工作不容易!我們應多一些理解。柴書記,你說呢?”


    柴德發臉色發青道:“是,還是趙市長說得對!看得遠!其實,我對她本人沒啥意見!隻是向領導反應一下問題!”


    高煥章說:“回北龍,我也去看看小雷!建設與廉政都要抓好!小柴,你們鹽化也要兩手抓!好啦,我們不說她啦,今天夠沉重的啦!晚上不住這裏啦,回北龍!明天我還要去北線工地!那個馮和平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啦!”


    趙振濤問:“老馮,他幹得怎麽樣?”


    高煥章笑著說:“不錯,不錯!很樸實,能吃苦,有一種拚命三郎的勁頭!我高煥章就喜歡這樣的!哎,他還有一個優點,就是能協調各縣之間的關係!由於水庫糾紛,本來經常發生械鬥的明國和天水兩縣農民,都讓他叫到了工地上,互助互愛,掙了錢還解了仇!他理財緊著呢,他是不見鬼子不掛弦啊!你清理三角債,撤他的職,當時我還罵你呢!現在看來,你還就是幫了我的大忙哩!誰再要他,我還不撒手哩!哈哈哈——”


    趙振濤說:“現在想起來,我還覺得對不住他!可當時,不來狠的,真弄不動啊!高書記,你見了老馮,給我帶個好兒,就說我趙振濤抽空兒到工地上去看他!”


    高煥章說:“你的話,我一定帶到!不過,他對你可是有看法呀,說你官僚,不體察民情!”


    趙振濤誠懇地說:“我接受批評!接受批評!”


    高煥章捂著嘴笑了,噴出了飯粒。


    趙振濤馬上明白了,抬手給了高煥章一拳頭:“老高,這話,我怎麽聽著像是你說的呢?”


    高煥章依然笑個不停。


    趙振濤笑著笑著就停住了。他的笑僵在臉上,腦子裏閃現出包船長的影子。他心裏永遠記住了這個包大胡子,北龍的百姓也會記住他的!


    高煥章起身走了,趙振濤讓他先走,自己準備到父親家裏看看趙老鞏。挖泥船出事了,趙老鞏肯定惦念著趙小樂,老人也許正在埋怨他這個當市長的大哥,沒能照顧好這個小弟弟。弟弟願意到海港工作,可難道就沒有個體麵的差使嗎?參軍的二弟犧牲了,老人可不能再失去小樂了。趙振濤見到小樂的時候,就想起了父親,心裏鼓鼓湧湧不安生。


    送走了高煥章,趙振濤臨上車的時候,柴德發叫住了趙振濤。柴德發憨笑著說:“趙市長,您是不是到家裏看父親?”


    趙振濤說:“是啊,好久沒見老爹啦!怎麽,你有事嗎?柴書記?”


    柴德發說:“能不能耽誤趙市長的一點時間,我有些工作要跟您商量一下。”


    趙振濤爽快地說:“好吧,我還是很願意聽柴書記談工作的!”然後他就跟著柴德發進了賓館的小會議室。趙振濤喝著茶水,很平靜地看著柴德發。


    柴德發從沙發上拽出一個服裝袋子,細心地拉開拉鏈,露出一件銀灰色的高級西裝。趙振濤馬上認出這是一身兒“皮爾·卡丹”名牌西裝。柴德發說:“趙市長,您試一試這件西服吧,這是縣裏去澳大利亞考察團的集體服裝。”


    趙振濤愣了一下,搖著頭說:“你們的出國服裝,我怎麽能要呢?再說這麽貴重的服裝,我上哪裏去穿?”


    柴德發說:“您就別推托啦,您是市委在我們鹽化的蹲點幹部。高書記說了,您平時為鹽化操心,又是我們鹽化的直接領導,什麽福利都不能忘了趙市長。您試完衣裳,我還有事情跟您請示呢!”


    趙振濤說:“服裝我就不試了,送給出國的人吧!你就談工作吧。”


    柴德發笑著說:“您看趙市長,出國人員裏也有您呀!縣裏已經給您辦好了手續!您不帶隊,我們確實沒有主心骨!再說,我們這是去澳大利亞,您正好可以看看嫂夫人哪!人家在海外也是不容易的呀。我還聽說嫂夫人學會了開車,前一段時間出了點小麻煩,她是多麽盼著你的到來?我跟高書記一說,高書記很讚成呢!”


    趙振濤一愣:“專門為了我?才安排了去澳洲?”


    柴德發點點頭說:“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趙振濤想了想說:“那我就代表孟瑤謝謝你啦!可是很遺憾,北龍港到了關鍵階段,我是萬萬不能離開的!今天你也見到了,一個船長都能以北龍港的大局為重,不惜獻出寶貴的生命,我這個總指揮怎麽能離開呢?你們去吧——”


    任柴德發怎麽說,趙振濤都沒鬆動。臨走時,柴德發親自提著西服追出來,讓司機把西服裝進後背廂裏。趙振濤坐在汽車裏,讓秘書鄭進把西服送給柴德發。鄭進提著西裝走進去,出來時,柴德發總算沒有再追出來。


    二十分鍾之後,趙振濤見到了父親趙老鞏。趙老鞏高興地告訴趙振濤一個好消息,他說小樂這小子長本事啦,自己搞了對象,還是海港的老師呢!昨天,他把這閨女領到家裏來了。趙振濤替老人高興,笑著說:“我見過這個女孩,會畫畫,長得也好看,您老這回可以抱孫子啦!”


    趙老鞏放下手裏的老煙鬥,說:“鬧半天你們都知道啦?就俺老頭子一人蒙在鼓裏呀?”


    趙振濤給老人遞過來幾條香煙,說:“這是我給您買的,您也該抽點好煙啦!將來兒媳婦過門兒,您不能總抽這老煙葉子!”


    趙老鞏擺著手說:“不用,不用!俺吸這口慣啦!”


    趙振濤說:“爹,我來是跟您商量小樂的事的。您大概也聽說了吧?小樂所在的挖泥船出了事故,包船長犧牲啦!我處理事故的時候,就想著,您老肯定擔心小樂,整日吃不好睡不安的,心裏還得罵我這個當大哥的不管這個弟弟!爸,我看就把小樂從挖泥船上調回來吧?”


    趙老鞏喘喘地說:“振濤哇,你說啥?把小樂調回來?不,他小子就是想回來,俺也不答應!人家包船長為了海港都犧牲了,俺們還怕他吃苦嗎?再說,你在海港吆喝事兒,他當兄弟的應該給你爭臉!你要是讓他回來了,誰還高看你呢?”


    趙振濤心裏熱乎乎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趙老鞏吭吭地咳了兩聲,又說:“振濤,爹知道你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去吧,別給小樂分心,別回來看我!你就快把男男叫來,回家來玩兒——”


    趙振濤的眼睛模糊了:“爹,小樂的事我記著,將來海港通航啦,讓他學習學習,做個像樣的工作。您不在乎,人家秀秀還講個麵子呢!爹,男男考完啦,很快就回來了!”


    趙老鞏說:“行啊,他不讓俺操心就行啊!”


    2


    雷娟走後,趙振濤抬手掂了掂她放下的材料,拿在手裏好沉好沉,仿佛一顆隨時能引爆的炸彈。他沒有去翻看,先是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仰靠在沙發裏,臉色由鎮靜到憤怒後的蒼白。剛才他聽雷娟鄭重地告訴他,跨海大橋的案子終於有了突破:鹽化的柴德發書記和白縣長是盧國營的後台,柴德發和白縣長都有令人發指的受賄行為。雷娟說話的聲音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人,她沒有直接說高煥章,但她再次懷疑高煥章書記跟他們攪在一起了。如果抓到高書記的證據的話,鹽化就會出大事,解決這個大案,則必然驚動省委和中紀委。忙於建設北龍港的趙振濤被一下子推進了另一種風暴潮裏。


    高煥章書記不會有問題!趙振濤始終堅持的觀點又一次麵臨著挑戰。眼下雷娟把這一大案的決斷權推到他這裏,實則是這個鐵女人發給他的最後通碟。別說他不能有別的選擇,就是他有回旋的餘地也會被雷娟堵死的。高煥章真的沒有問題嗎?他替老高捏著一把冷汗。就算是高煥章沒問題,可他寵護的柴德發馬上就要栽在雷娟手裏了。


    令趙振濤吃驚的是,雷娟又突然改變了主意,走出市政府大院不遠,她折回來再度出現在趙振濤跟前。“你,你怎麽又回來啦?”趙振濤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見雷娟,他的眼神就開始散亂。


    雷娟沉著臉說:“趙市長,你沒看我送你的材料吧?我就知道你不會看的。當著我的麵,你很憤怒,可我前腳走了,你後腳就打盹兒。老百姓說你們官官相護,沒說錯吧?”


    趙振濤辯解說:“我這些天是開發與建設的思維,一下子都讓你給打亂啦。你得容我進入情況。對於目前出現的緊急情況,我們得做客觀的分析。對於柴德發等人的腐敗行為一定要繩之以法,絕不能手軟!可對高書記,我們應該掌握分寸,把握有度地跟他匯報,不然,這會影響目前整個北龍的龐大工程!”


    雷娟說:“好,我就是為這事回來的。剛才,我說得太倉促啦。我知道你對高書記的感情,怕他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影響全局工作。你隻強調發展是硬道理,可反貪也不是軟道理呀!我再跟你公布一個事實,你就會覺得高書記是有罪的!”


    趙振濤站起來,厲聲道:“你,你對這句話要負責任的!”


    雷娟愣了一下,並不示弱:“我雷娟對我說出的每一句話從來都是負責到底的!其實,這些疑問在你剛來北龍時,我們就已想到了,也是我們不願發生的,可事實不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盧國營一案,為什麽不能結案?就是因為疑點太多。盡管有人求高書記說話,使李廣漢的案子草草收場,可良心不讓我們閉上眼睛!專案組的同誌們,明察暗訪,晝夜審案。盧國營一案的第一公訴人,年僅三十三歲的女檢察官鄧學香,在去鹽化提審劉福林的路上,因意外車禍而殉職了。”


    雷娟的話深深打動了趙振濤,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趙振濤愣了一下,沉重地問:“有這樣的事?”


    雷娟眼睛紅著,大聲說:“你這大市長忙於建大港,我們沒人怪你,這都是我們份內的事。”


    “那個劉福林是誰?”趙振濤問。


    雷娟說:“其實,我給你的材料裏都有。好啦,念你為北龍百姓奔波的份上,我還是給你節省點時間吧。這個劉福林是盧國營富強建築工程公司的供應處長,他清楚盧國營的一些內幕,也是當初提供李廣漢和施英民受賄證據的人。噯,趙市長,盧國營這個人是我辦案中碰上的一個頑固堡壘,他本來不是什麽鐵人,就是因為鹽化縣裏有人給他暗地撐腰。我們這次是把他調離鹽化,換到大山裏的秘密地方去審的。這一年多的攻勢,加上劉福林的口供,他終於交代了背後的大魚!柴德發在跨海大橋工程中,從中受賄二百萬元,白縣長受賄八十萬元。”


    趙振濤焦急地問:“你打算什麽時候逮捕柴德發他們?”


    雷娟說:“主管政法的韓副書記出差了,後天回來,我得先與他溝通一下。另外,高書記那裏,還得求你給通報一聲。”


    趙振濤瞪著眼睛問:“雷局長,你為什麽不直接跟高書記匯報呢?還要當中加上我來墊背?”


    雷娟說:“這裏有我們的考慮。一是高書記脾氣不好,二來北龍人都知道高書記與柴德發的關係。還有高書記與跨海大橋有著密切的關係,在我沒有弄清事實之前,我要回避高書記!”


    趙振濤驚訝地問:“你口口聲聲說高書記與跨海大橋有關係,剛才還說他有罪。你還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呢!”


    雷娟頓了頓,低頭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文件,遞給趙振濤說:“你看看吧,高書記在跨海大橋工程中的批示。本來按胡市長的意見,整個主體工程全部由中建六局橋梁工程二隊中標。柴德發為鹽化縣去爭,高書記竟然親筆批示,把工程交給鹽化。原因是外邊的中標隊價碼高於當地的一千萬。按規定,重大工程,不能完全以中標資金多少而定,而是要整體考察。可高書記就幹這樣的糊塗事。合同都簽了,中標方打算上告,被胡市長給壓下了。聽說胡市長私下裏許願,把北龍其他工程再交給他們。胡市長調走後,竟真的在黃連港給他們找到了工程——”


    趙振濤問:“目前有沒有,高書記受賄的證據?”


    雷娟搖頭說:“沒有!”


    趙振濤慢慢緩和了神情說:“雷娟同誌,你們的負責和執著精神,著實令我趙振濤感動。你不僅是一個反貪勇士,還是一個有血性的女人。現在我可以代表市政府表個態,對你們取得的巨大成果,給予鼓勵和祝賀!這是真心的。可有一個問題,我還要重申我的立場,高書記是個公仆式的好幹部,他對北龍是有很深感情的。他與柴德發的父親是生死交情,對柴德發負有托孤之重。我們不要以為他護著一個腐敗分子,就等於他也是腐敗分子。老高很可能不知道柴德發的犯罪行為。另外老高下令中斷中標合同,他不是謀私利,是怕肥水流了外人田!這次北港鐵路工程,他帶病出任總指揮,是怕我們把工程包給外地。老高哇,他是一片好心辦糟事兒啊!”他的臉色都憋青了。


    雷娟歎了口氣說:“但願高書記到此為止!”


    趙振濤低下頭說:“其實,我為老高捏著把汗啊!”


    雷娟說:“就這些,還不夠讀職罪嗎?啊?”


    趙振濤的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了,盡管辦公室的空調吹得緊,可他的額頭還是大汗淋漓。雷娟臨走的時候,他特意叮囑幾句,不要先對柴德發動手,一定要等他與高煥章談話之後,否則高書記會被無情的現實擊垮的。這一陣兒,老高的身體很虛弱,老胃病時常犯,他常常是拖著虛弱的身子到工地,一邊顧著工地,還一邊操辦著全國性的大型扶貧會議。


    雷娟立即打斷他的話說:“趙市長,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等你的回話!”說完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


    趙振濤連送她的時間都利用起來了,他告訴秘書說現在誰也不見,就關緊門,獨自抓緊時間看材料。這些大多是有關跨海大橋的交待材料,還有鹽化群眾寄到市紀委和檢察院的反映信,大多是告柴德發和白縣長的,有的是對幹部任命有意見,認為柴德發任人唯親,對反對派打擊報複。


    趙振濤此刻對跨海大橋的字眼非常敏感。鹽化鹽場有個沒署名的工人在信中說,李廣漢把鹽場的周轉資金幾百萬元拿去建跨海大橋,除了討好縣裏頭頭,就是自己從中摟錢。為了建設大橋,全縣幹部群眾每人集資二十元。可大橋倒塌了,他們的腰包肥了。蒼天哪,我們總說蒼天有眼,可蒼天的眼睛怎麽不睜開呢?我們相信黨和政府會揪出這些害人蟲的!


    盧國營交待出的一筆一筆行賄款中,其中一筆是有一年春節,他給柴德發的孩子三十萬元的壓歲錢。行賄是有回報的,柴德發就把跨海大橋的工程給了他,把安居住宅小區的工程也給了他。


    工程供應處劉福林的交代是,盧國營竟然把鹽化縣小柳村村辦企業的劣質水泥用在了大橋上。還有大橋驗收時,是北龍市橋梁監督局驗收,柴德發竟然把高煥章叫到鹽化來參觀,以堵對方的嘴。風暴潮衝垮大橋時,有三個人在大橋倒塌時不幸犧牲了,其中就有趙老鞏的徒弟肖貴錄。趙振濤是認識村裏肖木匠的,但誰應對他們的死亡負責?僅僅全部推給風暴潮就可以了嗎?趙振濤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霍地站起身:“這些蛀蟲,殺他們一百次都不冤枉!”他真實地發泄著。剛才麵對雷娟的時候,他怕雷娟借火澆油弄出什麽大亂子,怨氣還沒有這麽大。


    趙振濤情不自禁拍桌子的響聲驚動了秘書鄭進,鄭進驚惶地推門而入,問趙市長出了什麽事?趙振濤不好意思地讓鄭進走了。他又跌坐下來,想,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做著一方父母官,決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位置,決不是一個為自己撈錢的位置,你得真為一方水土噴上一口良心血。眼下,即使你吃吃喝喝,即使你庸庸碌碌,即使你思想保守,老百姓都忍了,可你不能貪國家的錢,坑老百姓的命!如果誰能容忍這樣的事情,那麽天下還有什麽不能容忍的呢?你們都是窮人的孩子,你們怎麽說變就變了呢?貪那麽多的錢幹什麽?你們知道不知道,人隻活一輩子,沒有兩輩子人啊!


    此時,趙振濤很想對柴德發之流罵一通。


    電話響了,是秘書鄭進從傳達室裏打來的,他說鹽化的副縣長齊少武要見他。這個齊少武總是在鹽化發生危機的時候出現,難道他又摸到了什麽風吹草動?上次風暴潮他是獲利者,這次這場席卷鹽化的廉政風暴到來之前,這個聰明透頂的小夥子又要有什麽行動?他是不是又盯上了一把手的位子?近來趙振濤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妹夫了,可不喜歡歸不喜歡,他還是得見他一麵,畢竟是親戚。等齊少武笑嘻嘻坐在他麵前,說了幾句話時,趙振濤才知道他並不了解鹽化的事情。看來雷娟辦事確實是很嚴密的。


    齊少武穿著很樸素,說話也很謙和:“大哥,我這麽叫行吧?我是來市政府大院開會的,順便看看您。怎麽,大哥的臉色不好,您身體不舒服嗎?”


    趙振濤說:“沒什麽,海英和孩子都好吧?”


    齊少武說:“她們,好。這回海英不找你告我的狀了吧?其實原來都是老爺子鬧的。打那天兒,老爺子就看不上我。而我爹呢,又看不上海英,鬧分家,鬧別扭,就打離啦!”


    趙振濤說:“這就得要你多做工作啦。老爺子這頭,你得勤跑著點兒,老爹一輩子就是那個脾氣,當晚輩的就順著來吧。你讓海英平時替我多照看著點兒。小樂,還有四菊,他們都還沒結婚呢!”


    齊少武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吧,大哥!哎,大哥,最近您聽到鹽化方麵的什麽消息沒有?”


    趙振濤知道齊少武又來討底,就說:“你盡管幹你那攤工作,把鹽化的金融和企業抓上去,是很不容易的啊。現在要抓住時機,調整產業結構,等北龍港通航,將來受益最大的就數鹽化啦!”


    齊少武說:“上邊不是號召,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我們最近也搞了開發區,建了不少軋鋼廠,縣、鄉、村有百十來個!”


    趙振濤皺著眉頭說:“沿海開放縣,要利用本地資源,幹什麽要上那麽多的鋼廠呢?”


    齊少武很有情緒地說:“柴書記心盛,在地方都是一把手說了算,他鬧哄,我們作副手的就跟著吆喝。大哥,像您和高書記這樣的關係,少哇!您敢跟他爭,敢跟他頂。爭了頂了,還不能把您怎麽著!您剛來時,我跟您說的那番話看來是庸人自擾啊!我都跟著高興!”


    趙振濤笑著說:“你呀,不能毫無原則地忍讓,正確的觀點就要爭取。我們既要對上級負責,更要對百姓負責!對黨和人民的事業負責!你剛才說我和高書記的這番話是聽誰說的?”


    齊少武說:“柴書記說的。哎,大哥,有一個事兒,我想跟您商量商量。您可別生氣呀!”


    趙振濤說:“說吧!”


    齊少武沒好氣地說:“我不想在鹽化幹啦。柴德發和白縣長是鐵把子,總是把我劃到你這條線上來,事事防著我。大哥,您是知道的,除了您剛來時,我跟您白話一通,後來我說過誰沒有?其實,他們不懂您和高書記的感情!”


    趙振濤試探地問:“你不想在鹽化,你想幹什麽?”


    齊少武說:“我想到北龍港去,建港。海英問我,你吃得了那個苦嗎?我說,大哥這大市長沒白天黑夜地在那裏摸爬滾打,我個副處級算什麽?我看啊,北龍港是個好地方!將來說不定還能常出國看看!”


    趙振濤笑了:“你真願去?別後悔呀!”


    齊少武咬著牙說:“我齊少武,沒幹過後悔的事兒!”


    由於天黑了,趙振濤看齊少武的眼睛像兩個黑洞,令人捉摸不透的黑洞。他鬧不清齊少武是拿話套他,還是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鹽化即將發生的變故?他看出齊少武的用意來了:一個副縣級幹部,再上個台階將是很難的,還想往上走,就必須到市裏的重要崗位上來,然後再殺個回馬槍。齊少武心中最懂得北龍港的分量。趙振濤不反對他往上走,可他要讓他走得合情合理,讓全市幹部群眾無話可說,不能讓人說出他趙振濤的不是來。他對齊少武說:“你真想動動的話,就到創業的第一線上去。過去風暴潮到來的時候,你挺身而出,現在你還要用那種精神,到第一線上,流血流汗,幹出點政績來!至於你能不能到北龍港,我還要跟高書記商量商量,最後要拿到常委會上去研究的。”


    齊少武說:“大哥,我是窮人的孩子,我這麽年輕,就是不怕吃苦受累。當初我在蟹灣鄉政府,誰都知道我是拚命三郎!”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趙振濤接了電話後笑著說:“你別跟我練嘴,這回難題來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看你的啦!”


    齊少武瞪圓了眼間:“啥難題?”


    趙振濤說:“剛才是北龍港的副總指揮黃國林同誌打來的電話,他說預防風暴潮的挖河工程碰上難題了,挖到蟹灣村的老墳地了,村裏的百姓想不通,要阻止工程。你不是在蟹灣鄉當過書記嗎?你先把這事給我擺平嘍!怎麽樣?”


    齊少武大聲說:“行,隻要是大哥您讓我幹的,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不就麵臨個遷墳的事嗎?我去!接我位子的是我的好朋友,村長老座子也是我當初一手扶植的!”


    趙振濤說:“你去吧,我還有別的事!”


    齊少武笑著走了。到了門口,齊少武又扭回頭叮囑一遍別忘了給他調動工作。趙振濤又拿起那堆材料來看,他一看見裏邊告發柴德發的違法事例,臉就又陰了。跨海大橋的倒塌一直是紫繞在他心頭的一件大事,而此時關於大橋施工過程中的腐敗問題漸漸清晰起來。這不是檢查、處分和撤職的問題,而是判刑、坐牢和殺頭的問題。他們膽子大到什麽程度?我們幹部隊伍腐敗到了什麽程度?竟然有人放出這樣的謬論:不是號召人民中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當官的也應該是一部分裏的人民。趙振濤回答這種人隻有兩個字:可恥!有人說當今沒有不搞腐敗的幹部,如果他不腐敗的話,可能是他沒有掌握著實權。這話,趙振濤認為是偏激的,他從自己的所做所為中感到這種說法的偏激。當我們這些掌握著實權的幹部廉潔奉公時,千萬不要以為我們的幹部隊伍都像我們這樣好;出現了柴德發之流,也不要以為我們的幹部隊伍都壞透了,好幹部還在為改革開放默默地工作著。


    這些碩鼠為什麽膽大妄為?


    趙振濤剛來北龍時,曾經很真誠地問過雷娟,結果被雷娟反問了他。腐敗者要用金錢開道,尋找自己的保護傘。高煥章是他們的保護傘嗎?他又想,即使老高沒有得到他們什麽,但客觀上,他已經是這麽個角色了。趙振濤告誡自己,他們是打著開發和建設的幌子為自己謀私利的,憑虛假的熱情騙取了高煥章的信任,這種人更加危險更具破壞性。但高煥章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嗎?他又該如何跟老高開口呢?


    3


    回來以後,米秀秀養了十來天傷口才好。她聽人們講海蜇的厲害後更加後怕,對趙小樂也更加感激。那天傍晚,她去趙小樂的船裏畫船圍子。她矮身鑽進艙子,頓覺一股汗餿和腥氣嗆人。她掏出手帕捂著嘴巴坐下來,眼睛掃著外邊的晚潮,聽見狂風暴潮搖撼摧折船桅的聲音。接下來,黃乎乎的蟹燈暈光中,她看見趙小樂雙目噴火呼吸急促地挪過來,她望著他火辣辣的眼睛心慌了。她後退著蹭到艙口時,趙小樂伸出手來抓住她的胳膊:“秀秀,俺太喜歡你啦!”


    她連連退縮著:“不,不,別這樣……”


    他死死將她擁在懷裏,親吻她。米秀秀迅速抬起另一隻手,扇了他一耳光,接下來,就是一陣廝打。奇怪的是,米秀秀並沒死死反抗,她軟了。過了一會兒,她像死過去又活過來似的睜開眼睛,看見趙小樂跪在她麵前,一板一眼地央求:“俺對不起你,俺沒別的,就是一門心思想娶你……”


    米秀秀臉色蒼白,呆如泥塑。他一動不動地說:“你要實在覺得委屈,就把俺交到派出所去!俺認啦!”


    米秀秀嚶嚶地哭了。外邊古鍾般轟鳴的潮音蓋住了她的哭聲。趙小樂仿佛要跪來媳婦似的,怯著眼神兒不敢看她,很理缺地垂下頭。米秀秀冷著蒼白的臉子,沒說一句話,甚至也沒看他一眼,晃晃著跑了。趙小樂呆住了。


    米秀秀跑回宿舍,趴在被垛上狠狠哭出一灘淚水,折騰了三天三夜。她戚戚地呆望著梳頭鏡裏的自己,也覺得有些異樣,拿起梳子將鏡子砸了個粉碎。她心裏亂糟糟的,趙小樂的賴樣兒老在晃來晃去。認命吧!認命吧!啥事也求全不了,人縱有千般好也會有一樣不好。她竭力想著趙小樂身上的好處。娘常說醜男俊女男才女貌。粗點醜點,怕啥哩。她努力說服了自己。


    聽說她嫁給趙小樂後,一個老同學罵她:“真不明白,你瘋了麽?他哥是市長又怎樣?俺一直以為你高雅有才氣,想不到你比一般人還庸俗,還下賤!俺心中的太陽掉糞坑裏啦!”米秀秀倒覺得一陣輕鬆,他越罵她就越輕鬆。她無言以對,也不想替自己辯解澄清什麽。她活得很實在,她不願在清高清貧裏昏天黑地地掙紮,不願被一紙婚約固定在家庭裏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她有事業需要拿大把大把的錢將她和她的事業架上一個高度,”誰也改變不了她。於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便草草地打發了。


    她靜靜地冷著臉子,將趙小樂的一團高興逼住:“準備吧,俺跟你結婚!”


    “俺的天神哩,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痛快!”趙小樂心花都開了。


    婚禮紅火極啦:小轎車派上了用場,迎新送客。大喜字是拿百元一張的票子粘起來的。鼓樂班子在趙小樂重賞之下吹吹打打格外賣力。火爆爆的響鞭炸響了。唱禮歌,進門拜天地。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趙小樂心裏悟著壯氣,高高昂昂氣氣派派在鬧喜的人群裏穿行,從眾人眼光裏搜刮著久久渴望的東西,招搖得很。他看看爹爹的笑臉,美滋滋地想,狗日的誰有派?不該發的財發了,不該娶的女人也娶了,人世就是這般說不來的奇妙。


    夜裏鬧洞房的時候,遠遠地趙小樂看見朱朱來了。她腋下夾著小紅包兒,紅著眼睛,好像哭過。趙小樂亂了方寸,怕朱朱給他攪了婚禮,就貓在人群裏讓人將朱朱打發走。


    不一會,那人捂著臉蛋子回來訴苦:“俺挨了一巴掌。新郎官兒不出麵怕是哄不走她呀!”


    趙小樂氣哼哼地罵道:“真敗興!”就哆哆嗦嗦地去了。


    朱朱見趙小樂來了,隻管紅著臉蛋子不言語。趙小樂忙將她拉進房裏,狗咬刺蝟不知咋張嘴了。朱朱見了披紅戴花的新郎官,不覺開了心竅,說:“小樂哥,妹子給你道喜來啦!你卻派人打發俺……”


    趙小樂慌了,支吾說:“俺沒別的意思,怕你……”


    “俺不是夾尾巴雀兒,嚇唬嚇唬就飛了!”朱朱歪著腦袋說。


    “你想幹啥吧?”他說。


    “道喜!你小子甭把人看扁嘍!趙小樂,俺稀罕你這個人,得不到你,是俺命不好,俺認啦!俺絕不會給你婚禮添亂的!”朱朱眼神兒柔和下來,連聲氣也細軟了。


    趙小樂胸膛一熱:“這還像個妹子樣兒!”


    “小樂,俺不管你有沒有媳婦,俺永遠對你好!”朱朱說著冷不防親了趙小樂一口。


    趙小樂嚇得直打冷子,一動不敢動。朱朱捧著紅包包,眼淚就下來了。她不敢大聲哭,隻在嗓眼裏打哽兒:“小樂,俺知道你心裏沒有俺,可俺也來啦!你有錢,啥也不缺,俺也沒啥送你。這是俺一針一線縫的紅包包,算是俺的一點心意!”說完,她捂著臉哭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趙小樂愣了愣神兒,緩緩揭開紅布包兒,看見裏頭被疙疙瘩瘩的紅棗和栗子塞得滿滿實實。“棗栗子”,在老蟹灣取“早立子”的諧音,是古樸而實在的婚禮祝福。這野丫頭心眼倒不賴,他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窩裏湧出淚來。他捧著紅包包,急急地追出門去,朱朱早沒影兒了,隻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暗處漸漸小下去。


    他喊了句:“朱朱——”在暗夜裏默默站了很久。


    赤潮鬧起來的時候,米秀秀畫了一張好畫。


    這是米秀秀到北龍港以來畫得最好的油畫。海水是紅的,紅色海水像落了一地的紅楓葉,又像是潑在地上的血,有一種自然災害中人類抗擊災難的嚴峻美。她的畫得到了不懂畫的姑夫的肯定。


    自她結婚後,姑夫熊大進把話給她說在明處了,眼下他還在工作,等老了不能動了,就跟她和趙小樂搬到一起住。米秀秀很尊敬姑夫,她很欣賞姑夫對愛的忠貞,這是那一代老知青才做得出來的。她有時就逗小樂,有一天俺死了,你能像俺姑夫那樣嗎?趙小樂摟緊了她,發誓說你死了俺也不活了。米秀秀笑著說,俺不信,俺前腳去,那個發廊老板朱朱就該頂上來了。你趙小樂行啊,那麽多女人追你。


    趙小樂設工夫跟她十嘴,工地上來回跑船的活兒也夠累人的。有時他就想,自己名義上是個海港工人,可還是駕著自己打漁的白茬船,跟當漁民有啥兩樣呢?他找熊大進說,海港建成了,可得給俺弄個體麵的活啊!熊大進笑著問他,什麽差使體麵?趙小樂就扭頭問米秀秀。米秀秀說,你嗓門兒不錯,將來做個調度員挺好!趙小樂就說,俺當調度員!說著,他眼裏就有了神往。


    這天晚上,父親趙老鞏與徒弟們住船廠去了,趙小樂回家時,米秀秀要去學校值夜班,她叮囑他,下雨時關窗子別淋了她的畫。趙小樂滿口答應著,卻沒有心思看她的畫。他越發看不懂了,她的畫中隻有幾幅畫海港建築工人的畫,他看著還挺像。趙小樂賴在床上,抬起那張帶著海腥味的臉,瞪著女人閃身出去了。她身子一點不板,腰肢柔軟,書念多了,連走路的姿勢也都活了。她像一團虛幻的白影飄去了,甩下剛出海歸來的趙小樂一人來熬漫漫長夜。


    米秀秀整日東按葫蘆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沉進她的藝術世界裏去了。前院的一間空房原是老爹掛太極斧的屋子,這會兒給她當了畫室,那裏她創作的畫幅擺得滿滿當當,趙小樂一走進那畫室就別扭,再看畫也寡了味兒。他懷疑米秀秀是不是又添了煩人的毛病,跟畫賊親,見他連個屁也很少放一個。老子從工地屁滾尿流地趕回來,還不是戀娘們的熱被窩?她可倒好,不是半宿拉夜地畫畫兒,就是值班兒,連玩起床上活兒也他媽那麽沒勁兒!趙小樂恨天怨地地在心裏罵著,一張一合地扇著大鼻孔,不長時間便眼皮一瞌,呼嚕震天入夢去了。


    四更夜,雷聲雨點大作,雷聲焦幹啞悶,雨聲濕潤重濁。喀嚓一刀閃電,直捅老天爺的肚子,又挑出個響雷扔下來,趙小樂被雷激得打了個顫子。涼風襲進,窗簾子氣吹似的鼓起了肚子。他揉著醬麻色的眼睛,看見窗外潑而了,雨水在樓頂存不住,嘩嘩流下,在窗前結成一張寬闊的薄亮的水簾子。道道堅閃劈天裂地,映得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這毬雨。”他摸出手電,穿著大褲衩子出來,院裏已是盈盈滿地的水。他順手扯一塊塑料布,鑽進廂房裏,拉亮燈,他就傻眼了。屋裏沒腳脖子的水,幾乎將四菊的摩托車漂起來了。


    廂房的門是買車後擴修的,門坎子是活動的。前天對門子的老母豬犯圈溜進他家院子,將廂房的門坎子給拱折了,恰好趙小樂進院,將豬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將車“啃”了不可,門坎子他可忘記安了,雨水就忽忽湧進來了。“他奶奶的!”不知他是罵豬,還是罵自己,又趕緊貓腰搬些散磚來,嚴嚴實實地在門口搭起一道墊,又捧來細沙將磚縫泥住,屋裏外的水就全隔開了。他擼了把水澇澇的腦袋,抓起一個髒兮兮的破盆子,哐嘰哐嘰地向外淘水。


    這時天已大亮,雨停了,風還在吼。米秀秀慌慌失失地回來了:“小樂,畫室窗戶關了沒有?”


    趙小樂站在車前,木著臉,心一格登。


    “你聾啦啞啦?”她問。


    “廂房發河啦,誰顧得上你的畫室?”趙小樂自覺理虧,卻氣不打一處來,也敢噎她了。


    米秀秀風快地跑進畫室。窗戶大敞四開、滴滴答答地掉著雨珠兒,屋地一片狼藉。地不很溫,但挨窗子的五幅油畫全被雨水洗了,畫麵模模糊糊幾乎泡丟了模樣。這幾幅是新畫的,《赤潮》是她最滿意的,正因為沒於透,她才故意打開窗子吹的。這下算完了,米秀秀雙膝一軟,蹲在畫麵前,雙手抖抖地摸著畫框子,胸脯子一起一伏,眼忽地濕了,她說不出話來。久久地,她厲厲地吼:“小樂,你給俺上來!”


    趙小樂晃晃悠悠地上來了,一副狼狽樣兒。米秀秀站起身兒吼道:“你看,畫都泡啦!俺昨晚咋跟你說的?”


    “不就幾幅畫兒,至於麽?晴天晾晾唄!摩托車都差點漂走哇!俺的姑奶奶!”趙小樂說。


    “晾晾,澆爛了晾個屁!”米秀秀火氣十足。


    “那就再畫吧!”他說。


    “畫,那麽輕巧麽?你真沒用,就是隨手關關窗子的事兒……”她這回可不依不饒了。


    “誰讓你值夜班呢?沒空跟你羅嗦,俺得到挖泥船上去呢!”趙小樂急赤白臉地扭頭便走。


    “你給俺站住!”米秀秀一張臉繃得充血:“你還倒打一耙?你還有理啦?”


    趙小樂頭一回見她的凶樣子,心裏慌了,又不願掉下老爺們的“份兒”來:“你別給俺橫!留個教訓也好,從今往後就別值那個夜班兒啦!那仁瓜倆棗的補助,咱不稀罕!”


    “少給俺放閑屁!你以為俺是貪小錢麽?”


    趙小樂瞟一眼畫屋裏牆上掛著的漁人敬仰的太極斧,斧下極不協調地擺著一座米秀秀畫素描用的大衛石膏像。他用力將火氣吞回肚裏,說:“當著龍母和祖上太極斧,俺不跟你吵!”他調頭就走。


    米秀秀眼眶子紅著,淚水往裏集聚:“你……”她暴叫一聲,潑了性子,撒氣般抓起兩個泡髒的畫框子,朝他背上砸去。鋁合金框子撞在門上,彈回來,撞在牆上的太極斧上。轟一聲,太極斧掉下來,嘰裏咕嚕地砸倒了石膏像。眼一聲,大衛的腦袋擊在水磨地板上,炸成碎片片,狼煙四起。


    “啊?”趙小樂扭頭就傻了眼,惱著臉子撲過來,罵道:“造孽呀!”米秀秀也慌口慌心地嚇白了臉。她被撲來的趙小樂惡搖了幾下,掄倒了,跌在地上。趙小樂丟了魂兒似的跪在地上,捧起太極斧,一撅一撅地磕頭,喉嚨裏攪著一片營營嗡嗡的聲音。米秀秀不明白跌落的太極斧竟活活糟蹋了一條硬漢子。


    她聳著柔弱的肩膀哭了。


    受趙老鞏的感染,趙小樂比別人更信太極斧,他覺得他能獨闖海流子,就是太極斧保佑的。他急三火四地叫來了老爹。趙老鞏氣白了臉,又不好說米秀秀。他神神鬼鬼地在畫室裏折騰了一陣兒,便道出兩條破法兒:一是在地上潑上鮮魚血,另外給砸太極斧的女人喝碗童子尿。


    趙小樂終於網上一條鮮魚來,進家便拿刀砍了魚頭,將紫紅紫紅的魚血星星點點地潑在地上。然後他說:“秀秀,跪下,給太極斧磕頭!”


    “俺不跪!”米秀秀整理著畫布。


    “為啥?”


    “俺不信神!”


    “你……”趙小樂惱成一張猴腚臉:“小樣兒的,不脆就不跪吧,那碗童子尿得給俺喝!”


    小樂磕完頭,把米秀秀叫到屋裏,捧上一碗黃澄澄的童子尿,尿映著紛亂濁鈍的散淡日子。


    “這是啥?”米秀秀臉陰得要下雨。


    “破災的童子尿!挺難找的呢!”


    “俺不喝!”


    “不喝不中!”


    “就不喝!”


    趙小樂像得了雞爪風似的抖開了:“不知好賴,俺是給你避邪免災呢!算俺求你啦!”


    “避啥邪?都是迷信!你真是愚昧,爹老了信歪信邪,你年紀輕輕,也信這……告訴你,不要給臉上天!也請你尊重俺,把尿潑掉!”米秀秀於執拗中透出冷辣來了。


    一股渾血撞得趙小樂心壁發震,他吼道:“俺不懂那歪理兒,讓你喝,就是尊重你!”


    “少給俺貧!”


    趙老鞏顫顫地挪進屋來,跪下說:“孩子,喝吧,招財免災哩……爹給你跪下啦!”


    米秀秀閉上眼,淚珠就一顆一顆滲出來。她抖抖地接過碗,撐著平穩,一點一點移上來,快到唇邊時,才睜了眼。她照見尿裏自己臉麵的羞辱,一扭臉兒,啪地將碗摔個粉碎,哭著扭轉身,踩著腳步,淒淒然跑了出去。


    趙小樂罵道:“婊子養的!不知好歹!”趙老鞏老淚縱橫。


    家裏幾天都是別別扭扭的。趙小樂抓拿不住米秀秀,也就烏龜跌水裏默認了,可爹不幹,老人一病不起,他得兩頭受夾板子氣。他想,他怕米秀秀,怕啥呢?她是俺屋裏的女人,俺有權力擺平她。他給自己打著氣。


    有一天,小樂動了漿糊腦子,在吃飯時偷偷將童子尿灑進米秀秀的湯碗裏,米秀秀一連喝了三碗海菜湯。趙小樂一塊石頭落了地,告訴了爹,爺倆心裏都落個踏實,仿佛如此一來,縱使有禍也將不禍了。那天夜裏,趙小樂喝了點酒,蹴在女人身上,除了沒完沒了的驢勁兒,就是敢操天的膽子,一歡喜,道出了童子尿的秘密。米秀秀正咬緊牙關,挺過那段時光,聽說喝了童子尿就炸了。她發瘋般地將他推下床,轟出屋子,嘭地關死了門,任趙小樂千呼萬喚也白搭。趙小樂望一眼天上的殘月,自怨自艾歎了一聲:“俺淡著毬嘴說這個幹啥?”歎著踱到廂房窩了一宿,早上爬起來沒精打采腰酸腿疼地去工地了……


    4


    這天夜裏,高煥章徹底失眠了,躺在工棚裏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裏發生的事情,總是在他的眼前晃動,老百姓淒苦的麵容都在黑暗裏撲到他的眼前來了。他在睡不著的時候,往往會犯老胃病,在工地犯了病會給馮和平他們增添麻煩的,他拉亮了燈,從包裏取出隨身攜帶的藥吃上。吃過藥之後還是睡不著。索性他就披上衣服,走到工棚外邊來了。


    山巒靜靜地俯瞰著工地。有一群山鴿子睡著了。白天窒息的緊張和燃燒的酷熱,終於在深夜得到了緩解。白天剛剛鋪好的兩條鐵軌也是靜靜的,被燈光映照得有些變形。燈光處圍著一群很大的山蚊子,密密麻麻的,將燈光堵得朦朧暗淡。高煥章看見鐵軌底下有一團濃煙,可能是納涼的工人點燃的篝火。篝火已經熄滅,他就坐在餘煙旁點燃一支煙。他並不躲避濃煙,而讓這煙把自己的頭顱一古腦兒地纏繞起來,勒緊他,勒出幾絲苦澀的眼淚,心裏才好受一些。他抬頭望了望對麵的駱駝峰,駱駝峰的南麵斜坡上,就是駱駝村了。山上沒有樹,光禿禿的真像一頭傻駱駝。


    聽工地上的馮和平講,駱駝村的老支書郭老順到工地找他好幾次了,今天白天他就向明國縣的領導提出到駱駝村看看。明國的韓縣長說路不好走,很難到達駱駝村。高煥章記得當初劃分扶貧點的時候,他再三叮囑韓縣長把駱駝村作為韓縣長的包片村,韓縣長答應得挺痛快,誰知這一看,韓縣長根本就沒來過。高煥章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到了駱駝村他很震驚,今天的駱駝村,竟然還窮到這種地步,幾乎超出了他的想象力。全村五十三戶人家,兩百多口子人,竟然有三十六個光棍兒,那些破房子跟鬼子掃蕩過後沒什麽兩樣。村裏沒有通電,電視和收音機全部沒有。後來一打聽是沒有路的緣故。


    有一件事,使高煥章幾乎潸然淚下,村裏一個叫王老奎的老漢,上山擔水要走三十幾裏山路,路上碰到一群戴著鋼盔的日本兵,日本鬼子追著他喊話,嚇得他扔下水桶往樹林裏鑽,逗得日本鬼子們大笑。他邊跑邊喊:“鄉親們,日本鬼子還沒走呢!”後來他才知道是北京的電影導演在山裏拍電影呢。王老奎的笑料一直在村裏流傳,可他去年竟弄得家破人亡,原因是由於一桶水。他的兒子王原貴娶了山那頭的一個媳婦,這在全村是個不小的事。兒子婚後,王老漢到三十裏地外的山上擔來一桶水,兒媳婦上前去接水桶,誰知兒媳一接水桶的時候,王老漢的右腳崴了一下,水就灑了一地。兒子罵著兒媳,王老漢蹲在地上抱頭痛哭,這桶水擔到村裏真是不容易呀!兒媳十分上火,一時想不開就尋了短見,跳崖自盡了。兒子知道後瘋魔了似的在山上跑著,呼喊著媳婦的名字。他瘋了。王老漢不恨別人就恨自己的這隻右腳啊!他每天拿著那根扁擔,狠狠戳打自己的右腳,腳趾頭都讓扁擔砸掉了。高煥章聽郭老順村長一說,非要讓他帶自己到王老漢家裏看看。王老漢見到高煥章通地給他跪下了,聲淚俱下地哀求說,高書記,看在你爹當年跟俺們駱駝村的交情,您就開開恩,幫幫俺們這窮山溝兒吧!高煥章含著眼淚扶起王老漢說,會的會的!在我高煥章退休之前,一定給村裏打井,給村裏修路。王老漢又給高煥章磕了三個響頭。高煥章從自己的兜裏摸出五百塊錢捐給了王老漢,讓他到醫院裏治治腳。


    在回來的路上,高煥章朝著明國縣的韓縣長發火:“你這縣長還想當嗎?啊?”


    韓縣長解釋說:“我們不是不想來,是這裏根本進不來汽車啊!”


    高煥章沒好氣地說:“能通汽車的地方用得著你扶貧嗎?天安門跑汽車方便,用你去扶貧嗎?趕緊想辦法,讓駱駝村的老百姓盡快脫貧!”


    村長郭老順見高書記把韓縣長罵得下不來台,就打著哈說:“高書記,韓縣長常跟俺們通電話,指導俺們的工作,村委會不是有一個電話嗎?”


    高煥章更來氣了,大聲說:“打電話那是什麽扶貧?該管的沒人管,不該管的卻管得死死的!此風不可長啊!我們有些幹部,口口聲聲喊為人民服務,光喊人民不行,人民在哪?人民不在嘴上,不在報紙上,就在你的周圍,就是咱身邊的父老鄉親!”


    等韓縣長紅著臉跟高煥章認錯的時候,高煥章開始自我反省,沉重地說:“韓縣長,我不光指你呀,我高煥章身上也有這個問題!魚水工程,是省委抓的一項幹群關係的情感工程,讓我們領導幹部都帶著感情做工作!為什麽重提感情?是因為我們與百姓的感情產生了危機!前幾天我聽說,咱北龍某縣的一個鄉長,在公路上出了車禍!人燒在車裏,老百姓從地頭趕來救人,先問車裏的人是不是幹部?那個鄉長身上燃著火說,他是鄉長。救人的老百姓,扭頭就走哇!他以為鄉長高人一等,其實老百姓對腐敗的幹部是有看法的!當然了,我們的幹部隊伍整體是好的!是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啊!所以,我們必須從自我做起!”他說完之後,就設想著如何使駱駝村盡快脫貧。


    這個問題困擾著高煥章,使他長夜難眠。


    燈光映照著高煥章滿是皺紋、眼袋凸垂、憔悴而又惶惑的臉。他說話的聲音嘶啞,也不如以前那麽清脆洪亮了。自然界是四季變換,春天後邊還有春天,可人不行啊,人隻朝著一個方向變,變老變醜,變成裝進骨灰盒裏的幾塊骨頭。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不是生命,而是掌握政治權力的時間不多了。他得趕快給駱駝村把事辦了,不然,到陰曹地府裏見了父親,父親也會打他的嘴巴的!信譽?你的信譽呢?雖說信譽與政治比較起來是不堪一擊的,可權力能保證你去幹想做的事。這一刻,高煥章腦子裏打來一個閃:我不能撥錢給駱駝村,可能給他們工程,讓他們掙了錢,打井、修路、搞水果開發。


    高煥章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工程副總指揮馮和平的工棚裏,把熟睡的馮和平一把拽了起來:“老馮,我跟你商量個事情,起來起來!”他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樣子,簡直就像個老頑童。


    馮和平揉著睡眼:“高書記,您這是唱的哪出戲呀?半宿拉夜的找我幹什麽?”


    高煥章興奮地說:“你今天不是跟我到駱駝村去了嗎?我看幫助他們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工程分給他們一些!讓他們掙點錢!村裏的百姓有的是力氣,就讓他們上路鋪石子!”


    馮和平為難地說:“高書記,您就為這一宿沒睡?砸石子的工程量不多了,掙不了幾個錢!我們又不能挪用建設款,白給他們!”


    高煥章沉著臉:“製度是死的,可你人是活的!再想想辦法嘛!我們總不能端著金飯碗讓老百姓討飯吃吧?”


    馮和平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在地上轉著:“高書記,你別打亂我的整個計劃呀!工程合同都與施工單位簽好了的,擠掉哪一方都不合適吧?您早說就好啦!”


    高煥章有些惱怒地說:“馮總,我高煥章沒這麽求過你吧?我倒成了叫花於走五更窮忙活啦?你是總指揮,還是我當總指揮?合同?合同是人定的,就能改一改!”


    馮和平歎了口氣說:“高書記,隻有駱駝峰的隧道工程能掙些錢,可這承包給了部隊工程兵。我是怕駱駝村的農民幹不了這個活呀!”


    高煥章笑著說:“就這麽定啦,把工程給駱駝村,當年修渠道,駱駝村學習河南紅旗渠精神,愣是鑿了幾個山洞!可惜沒引上水來!至於部隊的事情,我來找他們的馬司令!部隊更應該發揚風格,不然,我就把駱駝村的扶貧任務壓給他們!看他們挑哪一個?”


    馮和平還是沉著臉:“我是怕他們幹不了!”


    高煥章說:“瞧你這前怕狼後怕虎的?你去跟駱駝村郭老順支書說,幹得了就幹,幹不了呢,你就隻能撿些零散活了,沒啥油水的——”


    馮和平無奈地點點頭,看得出來,他既欣賞高煥章的為人,又為此事的更改為難。


    高煥章回到工棚裏倒頭大睡,剛剛睡著,天就大亮了。他睡覺時總是睜著眼睛,呼嚕大得很,使周圍歇息的山鳥都驚恐萬狀地飛走了。


    隻要高煥章住在工地上,四個縣的縣委書記們也都陪著,分別住在不遠處的幾個工棚裏麵,隨時等待著高書記的指令。可是高煥章書記正在睡覺,他的呼嚕聲他們都能聽到。工地上又是車水馬龍了,散散落落的石子在早晨發出很脆的響聲。秘書小呂不知道昨夜高書記在外邊坐著,就跟縣委書記們說,我馬上叫高書記起來。馮和平阻攔他說,別,高書記昨夜為駱駝村的事整夜沒合眼,讓他睡一會兒吧!縣委書記們很受感動,都表示讓高書記多睡一會兒,他們情願等著。


    他們幾乎跟不上高煥章的步伐,他在工地上管得太細致了,連鋪路基的人員調度他都要插手。鐵路路基幾乎包給了四縣,可是鋼軌的鋪設,還是找了北龍鐵路工人來完成。他為了給工地省點錢,親自到鐵路上與段長們喝酒,喝得滿臉發黃,人瘦得脫了形,胡子拉碴,眼窩深深下陷,說話連點底氣都沒有了。縣委書記們看著高煥章這麽拚了,除了心疼之外,就是竭力把自己的步調跟上來,省得挨高書記的罵。


    書記們坐在路基旁的小河邊,耐心等待著高煥章睡好醒來。小河真是清澈,能照見他們各自的臉,古時候有人管這條河叫“人麵河”,就是說它的清澈能夠照見人的麵孔,個人看著個人的麵孔就能看見內心。傳說古代審案時,就把犯人押到小河邊,讓犯人看小河中自己的臉,窺視他們的心。小河與北龍鐵路是並行的,它將伴隨著鐵路一直流向大海,太陽總是照耀著這條流向大海的小河。一個縣委書記提議,將這條小河闊展挖成運河,水路和鐵路雙管齊下,會不會有更好的效果呢?這個縣委書記的提議,很快引起大家的嘲笑,有人說,這條小河從山底下轉了九十九道彎兒,你那運輸船也跟著繞彎嗎?眾人都笑了。這時候,高煥章書記從帳篷裏走出來,邊走邊用毛巾擦著臉,笑道:“誰在河邊發謬論哪?要搞運河,是不是給我們的北港鐵路潑冷水呀?”


    那個縣委書記連忙說:“高書記,我可擔當不起呀,我隻是等您,瞎捉摸唄!”


    高煥章連連擺手:“我隻是開玩笑,歡迎大家解放思想,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還有,我們上午,都在人麵河旁照照自己的臉,看看還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夠!對照檢查嘛!”他哈哈大笑。


    縣委書記們跟著笑。


    高煥章瞅著河麵說:“我叫高煥章,北龍明國人氏,1953年參加革命,現任北龍——”


    這時他們看見馮和平領著駱駝村的郭老順走過來。想分清郭老順與土地的顏色很難,他土黃色的臉,布滿很深的皺紋,與腳下的土地的顏色一個樣。郭老順見了高煥章就作揖:“高書記呀,俺郭老順代表全村鄉親們感激您哪!聽馮總說,您為俺們的事兒,整整一宿沒合眼哪!”


    高煥章笑著說:“沒合眼,不算個啥,就是愧對鄉親們哪!我高煥章手裏沒錢,隻能從工地上給你們找點活了!你們幹得了嗎?”


    郭老順繼續作揖:“幹得了,幹得了!俺們絕不會給高書記丟臉的!俺們掙了錢就先把路修起來!打上一眼井。”


    高煥章說:“郭支書,要致富,多植樹,瞅你們的山頭,禿啦咪嘰的還行?你們要栽果樹!天亮時,我又有了一個新想法——”


    馮和平一聽高煥章又有了新想法,不由心裏打鼓。


    高煥章說:“我想啊,在這北港鐵路駱駝峰設一個小站,將來在這裏搞一個山果基地,山果就可以運到北龍港,變成財富了!我聽說,咱駱駝峰的山植每年過剩,大量爛在山上。是不是有這回事啊?”


    郭老順點點頭,歎道:“是啊,山植果扔在山上,運不出去呀,俺們那片山上,都沒個下腳的地方。喂豬,豬都嫌酸哩!”


    高煥章用河水投著毛巾,說:“通了鐵路,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啦!”


    明國的縣委書記鄧使石笑道:“好哇,我歡迎,又多了一個小站!”


    高煥章笑道:“鄧書記,你得了便宜,中午你們明國請客!”


    鄧書記說:“我請,我請!駱駝峰站,不能反悔啊?”


    高煥章說:“就這麽定啦!”


    馮和平嘬著牙花子說:“高書記,施工設計沒這個小站哪!這裏的基礎工程都快完工啦。那樣的話,得拆除這裏的一些——”


    高煥章果斷地說:“那就拆除,小站一定要留!”


    然後高煥章就招呼著設計員到山腳下轉悠,將駱駝峰站的站址選定了。秘書小呂悄悄走到高煥章跟前說:“高書記,趙振濤市長來電話,說要到工地上來,有很急的事跟您商量!”


    高煥章沒想出會有多急的事,依然開著玩笑說:“趙市長不是要到工地上來嗎?過去我請他來他不來,現在他要來看,我高煥章還加了附加條件呢。你給趙市長撥電話,就說他來可以,必須由他來出駱駝峰小站的經費!他不答應,就說我高煥章不讓他來!”說完就笑了。縣委書記們跟著笑。


    秘書小呂用手機撥通了趙振濤辦公室的電話,把高煥章的原話一說,趙振濤就急躁躁地答應下來,還說要問問高煥章能不能回北龍?高煥章在一邊笑著接過手機問:“振濤哇,我們在工地上還有事情,我怎麽也得等郭支書把山洞裏的活幹起來呀!下午我還要去部隊協調工程呢!你就過來吧!也到人麵河照照自己!”


    趙振濤說:“好,那我過去!”


    趙振濤一路上準備了一肚子的氣話,要向高煥章痛痛快快地放出來。雷娟送給他的所有材料他都是一夜看完的,氣得他肚子鼓鼓的,早上起來飯都沒有吃上一口。他把材料裝進了公文包裏,準備在高煥章不相信的時候拿出來。過去趙振濤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他嶽父講,他這一點有點像義父趙老鞏。但是幹工作有些複雜原因不能讓他事事分明,現在麵對鹽化的腐敗大案,良知不容他不黑白分明。他暗暗告誡自己,不管雷娟同誌辦案有什麽樣的紙漏,不管遇到哪個方麵的壓力,他都應該站在雷娟這一邊,站在正義這一邊。就是對與他感情篤厚的高煥章也不能有半點妥協。在這個問題上稍有閃失,他將譴責自己一輩子。


    在工棚裏,趙振濤見到高煥章時是一臉的嚴峻,無論高煥章怎樣跟他開玩笑,他都不能像以往那樣表裏如一地笑著。高煥章以為他在南線工程上遇到了困難,心情沉重,又用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來安慰他,使他感到高煥章作為老大哥的可親。趙振濤把高煥章叫到工棚外的小河邊,看著人麵河,聞著腳下黃土散發的苦澀香氣,開始鄭重地跟他談。可當他的目光與高煥章的目光對接的時候,他竟然有一種恐懼感。老高的目光是灰顏色的,一點也不明亮,這分明是人回光返照時的眼神啊!怎麽了?前前後後才半個月,老高眼睛裏的銳氣哪裏去了?再看老高的臉色,黃得像河邊的黃土,頭發又掉了不少,他平時挺起的肚子也像被刀削的一樣平平的。他的背很深地駝了下來。看著河水,老高的眼睛總是微微眯著,像是要睡著的樣子。趙振濤心裏一酸,不知怎麽張嘴了,眼淚差點掉下來。他突然決定,上午不跟他談了,要想法動員他回北龍市。或者在他中午休息之後談。


    趙振濤看見小河裏疊印著陽光的碎片,陽光破碎時嘩啦嘩啦響著。天上的大太陽為什麽到河裏就破碎了呢?


    高煥章竟然在河邊打了個盹兒。趙振濤讓呂秘書把高煥章扶到工棚裏睡一會兒,等老高精神好一些再談。他自己讓馮和平副總指揮帶著到工地上看一看。


    熱火朝天的工地,使趙振濤有著與北龍港一樣的感動,如果說有差別的話,那就是高煥章式的全線大會戰:密密麻麻的人群,石子像蚊蟲一樣紛飛。滾滾車流,喧鬧著,呼嘯著,風暴潮似的湧來湧去。馮和平告訴他,在北龍以北的六十公裏的鐵路線上,都是這樣的場麵。這場麵,他在當年根治海河時看見過,好多年沒見了。趙振濤問質量能保證嗎?馮和平頓了頓說,可能有的路段有點問題,但不會太差。趙振濤馬上想起自己撤馮和平職的事,就向他道歉。馮和平和善地笑笑:“不,我不怪你,那個場合就得動真格的!衛原化工廠有什麽好?資不抵債!我隻是舍不得我那個專業!還有四千多的工人!廠子完了,他們拿什麽吃飯?聽說現在已經發百分之四十的工資啦!”


    趙振濤說,看來你對衛化是有感情的,工程完了,你還願意回去嗎?


    馮和平說:“如果廠子還在,我願意回去!”


    趙振濤說:“我會滿足你的要求!不過,工程不完工,你是脫不開身的。高書記可勁兒誇你呢!”


    說到高煥章,馮和平含著眼淚說:“高書記是個好人,可他不一定是個好官!”


    趙振濤馬上來了興趣:“你給我說說。為什麽?”


    馮和平紅著眼睛說:“趙市長,高書記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可不是背後說他壞話,我是心疼他。他身體生讓工程累壞啦!他每天隻吃上兩碗粥,一小塊饅頭。昨天他去駱駝峰後邊的駱駝村,都暈倒了,回來又是一宿沒睡,想著給村裏找點工程活兒,給村裏修路!有福不會享,你說,現今哪還有這樣的好幹部?今早上他又讓我們在駱駝峰開個小站!工程與扶貧總攪在一塊兒,他的方法又不對啦!整個工程計劃都給打亂啦!不說了,不說了——”


    趙振濤點點頭:“是這樣,老高啊!”


    馮和平近乎哀求地說:“我不是怕麻煩,怕吃苦,真的。我求趙市長勸高書記別在這裏耗著啦,他身體會給拖垮的。我不是那種人,領導不在,我們會更好好幹——”


    趙振濤沉重地說:“是啊,今天我來,本來是有很急的重要事情跟他商量。一看他那個樣子,我就不忍心跟他講啦!當然,不講又不行,隻好等他睡一會兒再說。”


    馮和平說:“高書記是個硬漢子,隻是身體不給他做臉了,他為了跟部隊借石子粉碎機,跟部隊的官員們喝酒,他胃不好,可胃裏除了酒幾乎沒有別的東西,回來連血絲都吐出來了!”


    趙振濤心裏一熱,打了個唉聲。


    高煥章睡醒之後讓小呂招呼趙振濤。趙振濤走進工棚,看見高煥章的精力恢複一些了,就隨著吃完中午飯。


    高煥章又是隻吃了很少一點,任趙振濤怎麽勸也就是吃那一點了。高煥章讓秘書和馮和平等人都出去後,抹了抹油嘴說:“振濤,對不住啦,上午在河邊我怎麽就睡著了呢?不著咱倆的感情,換胡勇,小報告早打到省裏啦!罵我高煥章不成形!我們談工作吧!我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你要跟我談很重要的事情!對吧?”


    趙振濤坐在高煥章身邊說:“老高,你猜對啦,可你不會想到事情重要到什麽程度!我想咱們回北龍談吧?”


    高煥章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說:“天塌不了,我高煥章在北龍那年的大地震中,死四口,傷兩口,天塌地陷哪,不還是挺過來了嗎?今天有個螞蟻擋道,翻不了大車!你說吧!”


    趙振濤鎮靜地說:“好,我們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就別破壞這個老規矩啦!我很氣憤地告訴你,鹽化出了大案!盧國營一案有了新的情況,鹽化縣委柴書記和白縣長分別受賄二百萬和八十萬!雷娟掌握了全部證據!令人震驚的是,這些受賄款,都是從跨海大橋工程中索取的——”他停下看看高煥章的反應。


    高煥章被撼天雷擊呆了一樣。


    趙振濤說:“老高,你要是不信,這裏有材料!”


    高煥章搖了搖頭,想站起來,卻又跌在板凳上。他想說話,嚅動了幾下嘴巴,卻又喊不出來。劇烈的顫抖,使他發出嘶啞的呻吟。趙振濤上前扶住他,可是高煥章使勁撥開趙振濤。他的身體支撐不住了,就慢慢讓僵硬的身體彎下來,蹲在地上。趙振濤發現他蹲在地上的時候,額頭冒汗,渾身抖得還是那樣厲害。趙振濤知道高煥章是非喊出來罵出來的人,一旦他說不出話來了,就是到極限了——


    高煥章栽到在地上。


    當高煥章蘇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高煥章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把那兩個兔崽子給我抓起來!”趙振濤隨後就把在外等待的雷娟叫了進來。雷娟走進來,安慰了幾句。高煥章的突然消瘦也使她很吃驚。高煥章緩緩抬起了手,有氣無力地說:“你不要跟我匯報什麽了,依法辦事!”雷娟看了趙振濤一眼轉身走了。趙振濤一句話也沒說,一直守候著高煥章。他身體表現的異常,使趙振濤懷疑老高有了別的病。他讓醫生給高煥章的身體做了個全麵檢查,檢查結果證實了趙振濤的不祥預感。


    高煥章患的是晚期胃癌。


    按照一般慣例,這種病要跟高煥章保密,可趙振濤知道,高煥章在這方麵是很精的,一般很難唬住他。趙振濤叮囑醫生和護士都嚴格保密,能瞞一天是一天。高煥章的家人也是這個意見。醫生鄭重地告訴高煥章,他得了嚴重的胃勞損,以及由胃勞損引發的胃體綜合症,需要手術治療。


    高煥章打量著寬大而空寂的病房,腦子像是被人掏空了,痛苦扭皺的臉上,爬著兩滴淚痕。他對自己的身體並沒有往深裏想,他是還沒有從柴德發的受賄案裏掙紮出來。高煥章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人世間的好多事情都裝在他的心裏,他從沒有看錯過人,可這次偏偏看錯了柴德發,柴德發把他坑得好苦哩。他覺得無法向柴德發死去的老爹交待。他答應過老人的,把德發當成自己的兒子,好好扶植他成為國家有用的棟梁之才。柴德發無才嗎?他有才啊,這才沒往好地方使啊!他在心裏無數次地向死去的柴師傅認罪。趙振濤本以為高煥章會幫柴德發爭辯幾句的,可他一句話也沒說,也許是他已過早地有了思想準備吧?盧國營一案暴露的時候,高煥章就曾悄悄地把柴德發叫到鹽化賓館的房間裏,問他與此案有沒有牽連?柴德發一口咬定沒有,高煥章信了。可他太天真了,就是有他能告訴他嗎?柴德發的墮落速度是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財富和野心竟會在一夜之間像爆米花一樣膨脹起來。他終於忍不住把內心獨白說出了聲:“我高煥章護著你,是讓你搞腐敗的嗎?”他的聲音從靈魂裏飄出,像一縷輕煙。


    趙振濤怔怔地看著他。


    高煥章一把抓住趙振濤的手,趙振濤感到高煥章的手在不住地顫抖。高煥章吃力地問:“振濤,我的好兄弟,你相信我會跟柴德發有肮髒的東西嗎?”他是期待的眼神。


    趙振濤很痛快地搖搖頭:“我不信,從來沒這麽想過!”


    高煥章安穩地躺下了。他的身子一沉,就突然感到身體陷下去,陷下去了。他任憑淚水混合著疲倦與委屈,縱橫湧流。


    趙振濤又握緊了高煥章的手:“老高,北龍老百姓心裏有一杆秤啊!你高書記是什麽樣的人,誰還不知道呢?”


    高煥章哆嗦著說:“不知道,不知道啊。人變得太快啦!人都不像原來的人啦!不管人們怎麽議論我高煥章,我都不怕,我這心裏無愧,無愧哩!”他說著眯合了眼睛。


    趙振濤安慰他說:“老高,你得好好養病,別再想那個畜生啦!他是自作自受。你當長輩的已經盡心啦!老高,世上有哪一樣東西完全屬於你自己?是你的身體。是糟踐它,還是保護它,隻有你自己決定了,誰也替代不了啊!”


    高煥章說:“身體?我高煥章是不怕死的,大地震裏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就白撿這二十來年兒啦!我高煥章最怕的是老百姓指著後脖梗子罵街呀!”


    醫生進來會診,趙振濤悄悄地走出病房,走到走廊裏,竟忍不住掏出手絹擦了幾下眼淚。自從高煥章把他要到北龍來,他與高煥章盡管也時常發生口角,兩人爭執得臉紅脖子粗,但哈哈一笑就過去了。在領導幹部中間特別是一二把手之間,有這樣情感的真是不多。記得,北龍港再度上馬的時候,因為工程承包招標,他與高煥章意見分歧很大,兩人爭執了一個禮拜。趙振濤沒有妥協,高煥章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一連幾天不跟趙振濤說話,趙振濤也不搭理他。有一天,趙振濤買了些東西到高煥章家裏去看望他的八十三歲的老母親。進了屋子,趙振濤也不理高煥章,獨自走進他老母親的房間,問寒問暖。高煥章是個大孝子,他終於撐不住勁兒了,一把抱住趙振濤,流著眼淚說:“好兄弟,好兄弟呀!這才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振濤老弟也是我高煥章的好朋友,真正的朋友!”趙振濤逗他說:“你別理我呀?你永遠別理我呀?你放開我,我是來看大媽的!”高煥章拍著自己的腦袋說:“好啦,你的方案我同意,同意還不行嗎?”趙振詩給了高煥章一拳頭,笑著,臉上還帶著受寵若驚的表情。但此時,坦坦蕩蕩的高煥章卻麵臨著兩個事情的威脅:一是他的病;再一個是跨海大橋案件完結後,他還將要擔負很重的責任,很可能是一個悲壯的結局。而他趙振濤也馬上將失去一個能夠交心的老大哥,掐指算一算,北龍還沒有人跟他鐵到這個地步。我趙振濤最幸運,也最悲慘,這命運的兩頭,都讓我給攤上了。


    生活真是殘酷。趙振濤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5


    四菊管不住劉連仲了,卻也沒再搭理他。四菊盼著別人能把劉連仲管住。趙老鞏在家中聽四菊嘟囔有赤潮時,並沒有很在意,可當他去海裏尋找撈海藻的朱全德時,就發現了不妙。


    趙老鞏在海裏,並沒有見到朱全德的影子。


    趙老鞏不造船了,再造船也高不過小樂的那條白茬船了,他隻是想到海邊來。老人是喜愛海的,皆因造船使他遠離了海。“文革”不讓造船那陣,他與朱全德還一同守海呢。


    越往東瞅,天光愈烈,日頭紅得越是本色。浮遊的氤氳裏一個俊臉男孩兒在淺水裏撈海藻,光光的小腦袋在紅暈裏閃著一片青光,格外有生氣。湯湯水水的紅海藻被小孩拖拽出的聲音如無數隻老鼠在暗處磨牙,被堆起的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遠遠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著的舊船,漁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曬幹的藻垛裏麵。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裏掘出黑窟窿,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嚴,他搖搖晃晃奔孩子去了,肥大的褲管像兩麵大帆獵獵抖動。趙老鞏腰紮一圈草繩,扣在後脊上的草帽兒顯眼地在顫抖。老人在紅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絡海藻,點點滴滴地瞧,挑出幾絲紅海藻就陰眉沉臉扭頭朝孩子吼:“你小狗日的又犯忌!”孩子發怵了,他覺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窩像兩口潭,說不上有多深。明眼人才看得出那是積了很久的心火灼深的。他認出孩子是朱全德的孫子,孩子送他爺爺先回去了。趙老鞏喉嚨呼嚕呼嚕響,天還沒暖和起來,他喘氣就不那麽順暢。他望一眼孩子,愈發覺得內心無法收理,就自顧自衝著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壞啦?”老人一世也沒見過一夜壞死這多的紅藻。紅藻絲還在浮浮浪浪往灘上拱,他瞪大濁眼看海,看紅藻沉浮,看浪頭變換流轉,努力想把海看懂。老人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靈蓋:“喊你爺爺去!”然後老臉肅肅的,獨自奔泊在那裏的老船去了。


    海膽似的日頭照下來像流攤的蛋黃,趙老鞏瞅瞅天景兒,沒啥不對勁的。老船上響著舒筋展骨的梆梆聲,他愛聽這種聲音。老人搖著船追著日頭走,鷗鳥旋著小船飛。船一動,他的情緒就好些了。大櫓碾出的呀呀聲貼著水皮滾,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鳥追來湊熱鬧,給大海添了不少顏色。海鳥對他套近乎來了,嘰嘰喳喳地落下來,稠得老人眼前沒有空隙。平時,老人會親呢地對著海鳥打一陣口哨,這會兒老人惦著紅藻,鳥群攪得他眼神沒個著落,煩得他腦仁疼。


    老人甕一樣蹲下來,騰出一隻手,輕輕抓一絕紅藻,撫弄好一陣子,嘴角漸漸浮了笑影。浪有些大了,銀珠玉璣似的浪花在老人身上手上撲咬,老人想站起來,輕輕一帶,一嘟嚕紅藻就浮上來。細瞅,顏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裏打個冷子,陡地驚住:死藻,怎麽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嚕海藻,流著紅紅的血水,老人後脊便淌下一注汗來。老人惴惴地扭頭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塊地變了顏色,不時浮出翻白的棒頭魚。隨著日光變暖,海冒著騰騰臭氣,一股一股衝他的腦漿子。老人的臉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了,他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輪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沒有看頭了,耷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連天。


    “這烏海,”趙老鞏說,“對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鬧赤潮了,四菊說的是對的。前些年鬧赤潮的時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壞掉,紅藻蔫死不少。赤潮水毒毒的,老人為把壞水攪散,渾身被海水蜇得驚驚顫顫地腫脹了。


    趙老鞏惱著等了一會兒朱全德,朱全德還是不來,他就拽了一束死藻,搖著船往回走。他碰上海港的挖泥船,見到了兒子小樂。他說起鬧赤潮,讓正在化驗水樣的高天河給驗驗手裏的死藻。高天河說,這回赤潮是沿海汙染造成的,比如紙廠、化工廠的汙水。趙老鞏終於明白了,他要替四菊和那些養殖戶們說話。過去他看見不平就要管,自己兒子當市長了,他更要管管。他沒有回家,直奔村長者座子家裏去了。


    趙老鞏走到村長家小樓前,剛要抬手摁門鈴,村長就看見他了。


    “鞏爺,請進,稀客哩!”村長老座子從二樓的窗裏探出頭來,然後下樓出來。


    趙老鞏說:“你眼真神,沒敲門就知道啦?”


    “俺眼皮子跳啦。”村長仰臉望望天兒。


    趙老鞏站在門口說:“村長,俺跟你說個事兒。”


    “屋裏說吧。”村長說。


    “不啦,俺狗屎上不了台盤。”


    “瞧你說的,嘿嘿嘿……”


    趙老鞏沉下臉來,說:“村長,海汙染得厲害,紅藻成群死呢!”


    “唉,俺他媽早就料想著會有這天。”


    “你得管呢,村長!”趙老鞏眼眶子一抖。


    村長歎一聲:“唉,這會兒村規比那時還多,急不得,也惱不得。你知道咱過去在船上混,對海是有感情的,眼瞅著海大片大片壞掉,俺不心疼麽?但如今世道變啦,上頭號召村村上企業上規模上水平,咱想不通也得通啊!人隨勢走吧……”


    趙老鞏惱成一張猴腚臉:“老座子,老座子,你是個屬老座子!當村長五迷三道能成?海都不要啦,良心還要不要?俺問你,上頭也號召你們把海都毒壞麽?罪孽,真格的罪孽喲。”


    村長依舊笑咧咧的:“別氣,老鞏叔,俺不是沒管過,可俺這村長也不得煙兒抽啦!自主權在企業,人們兩眼盯著錢,眼都盯綠啦!這陣兒開個會都得拿錢買。俺為汙染問題找過環保部門,他們來一車人,比劃比劃,吃飽喝足,帶上幾筐鮮貨,屁也不放啦!這些工廠除了承包就是個體,廠長都是漁花子,沒上過學,膽子大得能操天。敢幹的都發啦。這些鱉羔子們,哪管你汙染不汙染!”


    村長的一通煞風景的話,將趙老鞏的銳氣挫下去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堆下來蹲在村長家門口,腦子裏胡想一氣:“這海就眼睜睜地沒救了麽?”他沮喪著,心血便一拱一拱地有了莫名的力氣:“俺管,豁出這把老骨頭!”


    村長老座子望著趙老鞏的銳氣挫下去了,忽地生出一些想法來。幾十年了,他從船老大、民兵連長、村革委會主任、大隊長熬到今天村長兼村支書的位子上,是費了一番心計的。他有過上上下下都圓滿的輝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誰不敬他,哪家有個紅白喜事都將他請到酒桌上。他的贏人之處是會用權力,他從來沒有看錯過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錯了一個人,那就是劉連仲。那麽多的年輕廠長都是老座子一手培養出來的,劉連仲不是,他是在老座子看不起他的時候,自己殺出來的。他溜過了村長的這雙慧眼。他怎麽就成勢了呢?劉連仲你還嫩嗬,這八仙過海的年頭,人煉人,海也煉人呢。他想讓劉連仲過一過趙老鞏的這道“海關”。弄深了,他的工廠得關門;弄淺了,他得求村長來說情。他想著,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趙老鞏說:“老鞏叔你兒子是市長,治治劉連仲!”


    趙老鞏感動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船師,誰敢不聽?”


    “咱村汙染最嚴重的企業就是造紙廠。”


    “造紙廠,記住啦。”


    “是劉連仲的廠長。”


    “這狗日的,盡胡來!”


    趙老鞏像頭拉磨的老驢,在西海灘泥崗子上的造紙廠外轉了一圈又一圈,他真沒想到劉連仲會有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鼓搗起工廠來。工廠很簡陋,周遭兒堆著白花花的草垛,沒有院牆,是用石棉瓦圍起來的,裏頭隆隆的機聲被老人聽串了就像漲潮的濤聲。老人望一眼煙囪直直搖入藍天的黑色煙柱,就罵一句:“橫糟呢!”然後鼻腔裏引發出噴噴的聲音。老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工廠是啥樣子,他以為工廠是城裏人的事。


    大海壞掉的情形是很嚇人的,他被迫卷進來了,鬧不清自己的對手是誰。但誰糟踐大海他就跟誰沒完,他想著。熏風已經充滿了酸澀的氣味兒,他已喚不到大海的原本氣息了,老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找到水道口,老人甕似的蹲下來,瞅著黃濁的流水,心情壞透了。他愣了一會兒,將右臂的襖袖卷起來,把胳膊攮進濁水裏,一攪一攪的,半天才抽出來。他看見瘦瘦的胳膊上現出了癩病似的黃白顏色,慢慢就熱了,之後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撅一撅地順著水流走了。他不錯眼珠地盯著黃濁的水流,入渠,轉彎,爬灘,入海。到海邊了,他看見黃水與海水交融時一點一點變成青紫的怪圈兒。他勾著老腰,看了好長時間,心裏惴惴的喘不上氣來了。胳膊腫脹得疼了,他方省過神來,彎腰將胳膊在水裏涮了涮。然後,老人背著手沿水流走回來,一副要吞人的樣子。


    他在造紙廠門口站定了,充滿憤怒和挑釁地吼了一句:“劉連仲,你出來!”


    趙老鞏連吼了好幾句,竟把小廠子吼懵了。過了好半天,他看見有兩個人走出來,他眼拙看不出來,兩個人的身影像團火,竄上他的眼簾子。趙老鞏等著來人走近一些,就認出是劉連仲和一名小工人。劉連仲穿一身幹幹淨淨的灰西裝,手提大哥大,見趙老鞏老臉陰著,就眉眼訕笑著叫道:“大伯,您老來屋裏坐呀。”


    趙老鞏回過眼,剜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工廠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劉連仲裝糊塗。


    “別問俺,你自個兒看!”


    劉連仲漫不經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壞啦!”


    “咋壞的?”


    “別給俺打啞謎!”


    劉連仲的瘦臉陰沉沉的,故意說:“您老別聽四菊瞎說,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子迷惑啦!您老又不是環保局的,別費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窩子吧!”


    趙老鞏瞪大的眼裏閃出駭人的光,腮上的幹肉抽抽地抖了:“劉連仲,你別攀別人,咱都是海養大的,手心手背沾著腥,打斷骨頭連著筋。現今年輕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輕重,大伯不怪你,但你從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汙染啦!”


    劉連仲聽著老人的熱腸子話,聲氣就軟和下來:“大伯,您的心情俺懂,其實,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說瓜菜代的年月,海藻救過俺的命。過去俺也搞養殖,俺能眼睜睜地……唉,俺想,等賺夠了錢,添個淨化汙水機!這會兒,俺還買不起!說真的,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見劉連仲不跟他窮橫,也就知足了,說:“你個鬼小子,總算講道理啦!別一杆子支太遠。限你十天內拆東牆補西牆,也要把那個機添上!記住啦?”


    劉連仲心裏覺著屈,沒言語,隻能用一張無語的冷臉來抵擋,擋老人,也擋自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灘,旱了熬鹽澇了撐船,不旱不澇的時候就是晾曬海藻的季節,幾天來,他曬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遠遠近近彌漫著新鮮的藻腥味兒,他看著海水推上來的紅藻,拿叉子挑平攤開,覺得一時半會兒幹不完。剛攤一小塊,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目眩迷迷的,以往攤一天也不覺累,這是怎麽啦?他踏著亂蓬蓬的藻草,一攤散肉堆在那塊泥坨子上,抽煙,看海,聽不遠處攏灘的漁人哼那些沒皮沒臉的騷歌。他看見日光從海麵斜斜地照上來,依舊能看見一環一環青紫色的怪圈兒。海不遂人願,悠悠蕩蕩的還是老樣子。老人歎息著,將粗短油亮的煙鬥銜在嘴角,癟癟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著。


    趙老鞏終於找來了朱全德。這時的趙老鞏像個怪物似的,紋絲不動地衝著造紙廠站著,鷹隼一般的眼睛,如兩洞黑黑的槍口。


    朱全德這幾天也在為海藻死亡焦慮,自從他失去燈塔看守一職後,不能閑著,就幹起撈海藻的營生。他讓趙老鞏找他當市長的兒子或是找當縣長的姑爺。趙老鞏說這點小事就不求他們了。


    朱全德想了一個治劉連仲的損招子。天黑下來以後,趙老鞏和朱全德就悄悄溜到紙廠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來石塊兒,再拿海藻堵縫兒,將水道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第二天早上,劉連仲看見滿院橫淌豎流的汙水,當下就炸了,工人們一陣緊忙活。起初,他們以為是哪個淘氣的孩子幹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庫房裏的衛生紙泡壞了不少,工廠裏亂得像鬧土匪。一連鬧了好幾天,找不到對手,氣得劉連仲對著曠野罵大街。後來,他疑心是四菊找人幹的,就派兩個工人夜間蹲在樹棵子裏抓人。


    那天天黑不久,趙老鞏和朱全德又去了。他們知道劉連仲吃了癟子對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過不去,大海不瞎眼呢。兩老人站在夜海的風景裏,聽自己的心跳。一溜兒海風吹散一片薄雲,夜空開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瞑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他們走上老河堤時,腳底就有些勁勢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去幹偷雞摸狗的小人勾當,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腳下亙古不息地流淌著。這是一條運鹽河,一頭入海,那一頭彎彎曲曲鑽向北山根兒。趙老鞏說河裏鹽分重,沒有枯水季節,冬日裏也是盈盈滿槽水。海水泛濫時,一河清澈變成一河渾濁,裹挾著雜草臭魚,直抵北山根兒的窪地。朱全德忽發奇想,說如果將老河入海口裝上大閘,平時關嚴,將村裏村外的廢水引向老河,一鬧海潮,將大閘張開,咆哮的海水就會頂著濁水去遠,這樣就會把海保住了。趙老鞏說世上原本就沒有八麵光的事。草垛映著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濛濛如罩。趙老鞏沒看出有啥不對勁兒,那裏除了機器聲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動聲。兩老人輕車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剛剛彎下來,用廢紙將口子堵上了,就從暗處跳出兩個小夥子將他倆揪住了:“老東西,活膩了吧?”“老不死的,可等著你啦!”


    趙老鞏和朱全德被抓住了。趙老鞏運足氣力憤憤地一掄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滾進廢水池裏,臉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著:“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趙市長的老爹!”吼著,就彎腰去拽趙老鞏。


    趙老鞏頓覺渾身火辣辣地難受,眼前是一片糊糊塗塗的黃白,一時間覺得身子飄起來,飄到深淵裏。兩個小夥子慌了,趕緊七手八腳將老人拽上來。趙老鞏水澇澇的身子向後挺著,發瘋似的喊道:“你們等著,俺不饒你們!”他梗著脖子使勁兒扭動著腦袋,眼窩裏禁不住流進一片灼熱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見了。


    劉連仲聽警衛說把趙老鞏推坑裏了,氣得大罵兩個小夥子。他馬上想到四菊不會饒他了,一咬牙,真的把造紙廠關了退回原主,損失的錢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來,趙老鞏坐在家裏,劉連仲走進來坐在他身邊都不知道。劉連仲是來看他的,順手將一網甜水果和罐頭放在炕沿上。他想勸勸老人饒了他,可他瞧見老人就發毛了。明明暗暗的燈將老人的麵孔映紅,就像懸著一麵太極斧。老人的臉像斧頭一樣威嚴,叫他看了心壁發震。老人的身後是一堵被油煙熏黑的泥牆,很濃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澀澀的臭氣撲麵而來。他眼前的老人簡直不是人了,而像坦坦蕩蕩的海,海裏有風,有船,有帆。劉連仲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枯瘦矮小的老頭兒,感到了他身上強悍堅韌的氣息。他的意誌包括他的一切都那麽不可抗拒,看久了,他就覺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鹽。劉連仲心亂得沒了方寸,一路準備講的氣話都被這股氣息驅散了,他大氣沒喘,喉嚨一熱,很久才叫了聲:“大伯,俺來看您啦——”


    趙老鞏沒扭頭,也沒做聲。


    “您老人家好些嗎?”


    趙老鞏耷蒙著眼皮,仍沒吭聲。


    “俺把紙廠關啦!真的!”


    趙老鞏蠟黃而虛腫的眼皮撩開一道縫兒,眼裏閃出一道冷光。劉連仲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來。他怕了,他覺得老人的冷光太陰。他是在野灘野海裏滾大的,從沒怕過誰,如果眼前不是趙老鞏,一切都好辦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蓋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掛出一線口水來。老人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看都沒看劉連仲一眼。


    劉連仲悻悻地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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