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十三年,冬。


    鵝毛大雪一場接著一場,寒風肆起,層層積雲壓過天際,竟有遮天蔽日的趨勢。


    流賦急匆匆繞過回廊,頂著冷風撲進房裏。


    才走兩步,又想起身上落著雪,先在外間兒撲淨衣裳,這才端上藥碗進門。


    “夫人。”


    她忍了又忍,強打起笑容來,“該用藥了。”


    簾子裏靜了半晌,被人稍稍挑起半扇兒,露出一張瘦長的臉來。“怎的就你自己?”孟幼卿的眼神隨著流賦的動作黯淡下來,“侯爺呢?”


    流賦眼圈兒通紅。


    淚珠子在她眼裏打了個轉兒,又被她生生逼回去,扯出一抹笑意來,“您先用藥罷,藥涼了對您身子不好。”


    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喝了藥,您的身子就好了。”


    孟幼卿瞧著她沒動,手指慢慢摩挲著被子上粗糙的金線花樣兒,須臾,又滑落回枕畔。


    “如夫人今日進門了罷?”


    寒風忽地吹開菱窗,夾雜著幾片殘雪落入窗前的火盆,吹的四下帷幔獵獵作響。流賦借著起身關窗的功夫,掩掉眼裏的淚珠子,


    “也不過是位侍妾,往後都是她伺候您的份兒,您別往心裏去。”


    “您如今身子不爽利,若是不想見她,奴婢明兒不叫她進來攪擾您就是了。”


    “攪擾,”孟幼卿低語幾句,忽地自嘲,“這府裏如今哪還有我說話的份兒?”


    “我配麽?”


    她和方君竹這門親事當年可在上京鬧了不少風波,爹娘迫不得己才點了頭的。


    當日方君竹還隻是鎮北侯府裏不受重視的次子,是她愛極了他如竹如玉的樣貌與君子風度,想著侯門雖深,隻要他們小夫妻恩愛,富貴一生也罷了。


    可哪裏會想得到,不過匆匆十載,她竟會落到夫妻離心、痛失兒女的光景?


    她閉了閉眼,喃喃自語著,“原是我活該。”


    流賦聽她說的心酸,別過頭去抹眼淚。


    門外忽地一聲響,冷風順著帷幔竄進暖閣,直叫二人打了個冷顫。


    進來的男子一身暗紅華服,鴉發用一支碧玉簪盡數豎於腦後,露出整張如玉的麵容。


    這便是她親自求來的枕畔人方君竹。似乎是才從喜宴上回來,他身上還沾著淡淡的酒氣,混著他素日常用的甘鬆香,竟為他添了份獨有的雅致。


    他嘴角含著一貫溫存的笑意,端了碗熱騰騰的藥膳坐到塌前,與她平視:“藥涼了,為何不差人再去熬一碗新的?”


    孟幼卿分不清他的笑容是衝著自己,還是為著今日娶上心愛女子而歡喜的。


    她忍了又忍,還是沒壓住心裏的怨懟:“今日不是侯爺的大喜之日?洞房花燭夜,怎的叫侯爺舍得美妾,屈尊纖貴來我這裏沾染晦氣?”


    方君竹似乎沒聽出她話裏的嘲諷,自顧自舀了勺藥汁送到她嘴畔,緩緩道:“你是鎮北侯府的正妻,你病著,侯府上下皆為你憂心,我與蓁蓁亦不能寬心。”


    蓁蓁。


    徐玥蓁。


    可不正是他今日求娶的心頭好。


    到底想嫌她擋了路,一廂享受齊人之福又一廂跑來惡心她!


    孟幼卿冷笑一聲:“侯爺與我說這個,倒不如直說是嫌我擋了你們的路;我若死了,豈不正好為她讓位?”


    她雙目含怒,這話從牙縫裏恨恨磨出,一字一句帶著無盡的怨恨與不甘。


    方君竹隻靜靜看她,“幼卿,有些話說出來,就不好聽了。”


    他伸手掐住她的下顎,逼迫她張開嘴,將碗裏的藥汁悉數灌入她口中。那藥性極烈,入口就疼的她五髒六腑似被人撕裂一般,麵容扭曲起來。


    他猶未覺得暢快,手中用著力,口中仍諷道:“你素來聰慧,怎麽不明白,你活著便是我的累贅?”


    “平南伯府沒了,你也早該死了。”


    孟幼卿試圖掙紮幾番,卻發覺身子越來越輕,喉中泛起陣陣腥甜,終是噴出一口鮮血來。


    她已看不清聽不見方君竹最後的神情姿態,似乎是流賦哭喊著撲上前救她,卻被他一腳蹬開,再沒能爬起來。


    她想去扶,卻發現口中除了連綿不斷的鮮血與痛感,再是半個字都吐不出來,連最後護著流賦的機會都沒了。


    ...


    才入了秋,樹椏上藏匿的蟬仍嘶嘶作響,竟是比盛暑裏更攪人安寧。


    金桂隨秋風搖搖而生,有幾片細碎的花帆卷著甜香飛入菱窗,正好落上軟塌上女子的鬢角。


    孟幼卿隻覺得臉頰被誰拂的發癢,半睡半醒間,順手摸過去。


    耳畔傳來幾道熟悉的笑聲,流賦替她披上薄毯,悄聲道:“當真是小娘子,瞧這睡的,也不怕冷著。”


    流賦?


    孟幼卿猛地睜開眼睛。


    怎的,那藥不管用,竟沒毒死她麽?


    她忽地坐起身,直愣愣地盯著眼前人。


    人確實是流賦。


    隻是她尚且梳著姑娘家的發式,眉眼也比她昏睡前年輕了不少,分明還是個二八少女。


    她愣了愣,又垂首瞧自己的手。玉指纖纖細如水蔥兒,與後來粗糙的手背截然不同。


    流賦被她這一坐一看驚了半晌,忙問道:“姑娘怎的了?”


    姑娘?


    這怎麽可能,她是鎮北侯夫人,哪還是從前在父母膝下盡孝的幼女了。


    孟幼卿張了張嘴,艱難開口,“這是在何處?”


    “姑娘可是睡夢魘了?”流賦似沒察覺到她的怪異,柔聲答道,“咱們不是在安華寺麽?先頭說好了要為二公子會試求吉簽的,怎的您歇陣午覺就忘了?”


    安華寺...二公子會試...


    她這才想起來了。


    她這一輩子唯一一次“遠行”,就是及笄那年為了母親和二哥哥去城外的安華寺求簽、小住半月那回。


    也正是那次遠遊叫她偶遇了方君竹,從此被那偽君子迷了眼,一步一步踏進那萬丈深淵。


    她本該死了的,可如今竟又回到十五歲這年、還是姑娘家的時候;連流賦也活得好好的。


    終究是連閻王都嫌她可憐,多給她一次活著的機會,也叫她回到出嫁前去改命麽?


    孟幼卿閉了閉眼。


    還好,還不算晚。哪怕隻是場夢,她也要離方君竹越遠越好,至少也要保住家人的命。


    她尚未從驚愕中清醒過來,流賦也隻當她是睡蒙了,端了碗清茶過來哄道,“算來大公子的馬車也快到了,長歌那頭也收拾好行李,您稍坐坐,晚晌就能家去了。”


    “今兒是九月初八?”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流賦笑道:“是啊,先前不是都說好了要今兒回府麽?姑娘怎的睡個午覺什麽都忘了。”


    她自然不會忘。


    及笄那年的九月初八,正是她和方君竹初遇的日子。頭天上京還落了場雨,她那時貪玩心切、不管不顧地跑出去踩了滿鞋的淤泥還不肯回去;以至於後來流賦為她換鞋襪時正好被方君竹撞了個滿懷。


    再後來她下山時被山賊劫持,方君竹又一次英雄救美,這才叫她芳心暗許。


    原本後山人煙稀少,這事兒再沒第二個人知道;可後來到兩府過禮前,她“被外男看了腳”的傳言又忽然在一夜之間傳遍京城,令平南伯府上下人等盡數為她蒙羞。


    她猶記得新婚之夜二人溫存時,方君竹抵著她耳畔說體己話:“外人嚼舌根都不過是他們眼熱你,我卻明白你的品行。你放心,有夫君在,往後無人敢再去編排你。”


    這話叫她感動許久,還慶幸過自己嫁對了人。


    可如今想來,事發時除了她和方君竹,也隻有流賦在場。流賦是為了她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豈會在外頭毀她的名聲。


    唯一能把風聲泄露出去的,似乎也隻有他一人。


    她當初可真是瞎了眼!


    她長籲了一口氣,趕緊吩咐:“不必等大哥了,去叫長歌回來,咱們自己下山去。”


    流賦嚇了一跳,遲疑道:“您先前說後山的桂花開的極好,要奴婢陪您去瞧瞧,不去了?”


    “不去了。”孟幼卿神色淡淡的,“再也不去了。”


    她神情未變,還是嬌態十足的小女兒家姿態;可流賦莫名地從她眼中看出一絲漠然來。不像從前那個隻記得貪歡的小姑娘,倒像是位曆經滄桑的遲暮老人。


    但她仍“噯”了一聲,趕緊去尋長歌去。等房裏隻剩下她一人時,孟幼卿這才起身,坐到梳妝鏡前。


    銅鏡倒映出來的要比她記憶裏的自己年輕十幾歲,不似後來久病不治的消瘦滄桑,如今麵容清麗白皙,眼角眉梢帶著遮不住的靈氣。


    她身上穿著鵝黃的對襟百合褂子、下搭月白軟煙羅長裙,是她嫁進方家前最愛的衣裳樣式。可後來因著方君竹說不喜歡,她再沒碰過這樣清嫩的顏色。


    孟幼卿那時總當是方君竹嫌這顏色不穩重,為了討好夫君,年紀輕輕就套上母親都瞧不上的衣裳樣式裝老成。可後來看到徐玥蓁她才明白,


    不是方君竹不喜歡這顏色,而是徐玥蓁也喜歡。他隻是愛看心上人穿,人家穿就是天仙下凡,她碰了就是“東施效顰”。


    令人無比惡心。


    孟幼卿垂下眼瞼,遮住眼底難以掩飾的憤怒。


    上天有眼,又讓她回來了。這衣裳她不僅要穿,她還要穿個痛快,讓那對狗男女好好看看她孟幼卿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方君竹,你欠我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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