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隻那一張還能落座的椅子,上頭木漆斑駁,段容與用外衫墊了,虛扶孟幼卿落座;


    他自己順勢坐在榻沿兒,拱手讓禮間,不著痕跡地撫過他的脈相,登時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所幸李生正忙著往塌裏攏被褥給他讓位,自然未曾察覺他的麵色,搶扯出一抹笑意,“昨夜裏似乎聽聞屋外有人叩門,可惜我不得起身,最後隻能讓紀叔招待。下來就是您二位了,不知二位貴人從城裏趕至寒舍所謂何事?”


    段容與道,“早聽紀叔提起李公子所遇之事,今日前來叨擾,一來是為看李公子如今的病情,二來也想詢問公子與何家的恩怨,這下知道李公子因此事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能盡快將那惡霸收監,還李兄與令尊令堂公道,二老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李兄也算出這口惡氣罷。”


    他說完老叟又捧著一小碗稀粥過來,噯噯勸道,“這二位是上京派來的貴人。來此處就是為了為你申冤正名,你有什麽話切莫自己憋在心裏頭,如實相告便好。”


    “勞煩紀叔了。”李生聞言垂了垂眼眸,顫顫巍巍地接過那粗碗暖手,溫聲道,“兩月前京中也曾派過一位欽差大臣來此處詢問小生的病情,那時便聽紀叔提及,似乎此案已了,不知如今大人怎又來此處?”


    段容與凝眸,不答反問,“紀叔與李公子是如何聽到這股風聲的?此處離城中尚有一段路程,不知是誰人將此事傳入您二位耳中。”


    二人一愣,回眸對視半晌,老叟囁聲道,“城郊荒蕪,倒也沒有人故意往這兒來。是老朽砍柴去城裏頭換錢時看牆上貼的告示,滿城百姓盡數知曉,那陣子傳得正凶呢。”


    怕段容與不知內情,紀叔費力想了想,又道,“聽聞是位親王與什麽伯爵貴人,老朽沒見過他們,隻是進城采買時聽商販們講起,那幾位似乎也遭了禍了。


    “大人難不成是為此案再度來往揚州?”


    見他頷首,老叟不由得撫掌,眼下頓添喜意,“蒼天有眼,就憑這何家慶與劉知府如今仍在揚州城為非作歹,大人理當重察此案,為文柱做主。否則他娘……”


    “紀叔,”李生忽開口打斷,溫聲笑道,“紀叔昨夜便招待貴客、一早又為我上山采藥實在辛苦。我來與這位大人相談,紀叔暫緩口氣罷。”


    老叟雖不解,但見李生氣色尚好、似乎另有主意,喟歎一聲後起身,麵色微憂,“那我先過去給貴人們煮早膳,有事招呼一聲我就過來。別急。”


    “紀叔慢走,”段容與欠身相送,回身再看李生時,但見他眼下倦色重重,顯然已無再提此案的興致,停頓一瞬先試探道,“李公子若是身子不適,暫可歇息,段某改日再來叨擾。”


    李生擺手,垂眸自哂道,“小生如今不過是在這世上苟延殘喘,今日如此,大抵明日便油盡燈枯,再無回天之力,大人若想問什麽隻管明言。家中所曆的禍事想來大人已聽紀叔提起,除此以外應無異處罷。”


    段容與麵色波瀾無驚,“話雖如此,但此案終究是涉及你自身。如今冤案未了,想來此事於李公子而言亦是如鯁在喉,早日了結也好早些安心不是麽?”


    李生聞言一愣,旋即嗤笑一聲,眼下諷意如潮。


    這等冠冕堂皇的道理他怎會不知,奪妻之恨殺母之仇禍禍滔天,他心中怎能不恨,午夜夢回時想起這些心頭舊事時緊咬牙根兒,隻恨不得屠殺何家滿門方才能出這口惡氣。


    雖有此心智誌,然他如今成了重病纏身的廢人,隻能在世間苟且偷生,隻恨自己無能為力,將來九泉之下無顏麵對雙親。


    自然要說上一說的。


    ...


    從李家告辭後,回城這一路上二人皆沉著麵色,心中如翻巨浪,恨得咬牙切齒。


    李生被何家小霸王欺淩之事縱然早前耳聞多次,然聽當事之人自己重新提起時,自然另是一番境地。


    大抵李生受的苦難過多,如今再提這些前塵往事時語意波瀾無驚、猶如自嘲,然落於聽者耳中驚如悶雷,怒不可遏。隻恨不得親自動手收拾那何家慶,為從前無數受何家羞辱逼死的寒門百姓出這口惡氣。


    真也算是“天高皇帝遠”,若非孟偃一案,他二人豈知城中藏汙納垢、還有此等冤情。可惜那劉敏在外名聲遠揚,不近接觸哪裏知曉他亦是如此兩麵三刀、十惡不赦。


    可憐揚州城數千百姓身陷於水深火熱之中,竟無出頭之日。


    二人暗歎之餘,更恨劉敏狡猾如狐。沉吟半晌,孟幼卿蹙眉道,


    “事到如今,既然劉敏初始時便對你我存有戒心,想讓他主動出手勢必難如登天,隻怕還需我們先一步周旋,否則僵持下去不知會拉扯到何年何月,京中不知會再出什麽變數。”


    段容與慢悠悠扯著馬韁,懷中鬆鬆攬著她,“你言之有理,先出手為快,劉敏如今是打定主意糊弄我們,他想你我待上一段時日,查不出他的馬腳自會無功而返。


    “那我們打他個措手不及,逼他出手,看他到時又會有何打算。”


    聽他語意信誓旦旦,孟幼卿聞言先是一冷,立時反問道,“聽大人的口氣,似乎已有逼劉知府出手的主意。不知大人意欲何為?”


    江南冬日亦暖如初春,城中至臘月底仍興起支攤叫賣,街畔人流湧動如低潮,看二人同騎一馬走走停停,少不得往他二人麵容上打量,登時交頭接耳、歎意不絕。


    怕她麵子薄,受不了這些。段容與單手攏她更入懷中,又扯了扯披風遮住她的麵容,“你可還記得我前日與你提起去劉府夜探得來的消息?”


    “自然記得,”她應言,仍是不解,“不過……那又如何?”


    “劉敏與那王師爺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彼此合作關係並不十分牢靠,至少劉敏對師爺是八分利用兩分信任。你我來揚州無論是出於何種目的、用的是什麽身份,他未曾告知於王師爺。


    “倘若那師爺知道如今他們眼皮底下有你我作梗,你說他還能否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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