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四爺悄沒聲兒地開始變了……


    但好長時間,夥計兄弟們竟愣沒看出來。大夥兒隻感到奇怪:這小子是怎麽啦?明明知道自個兒快“光榮退休”了,還硬撐著擺那副掛頭牌、挑大梁的架式:脖梗子硬挺著,腰板兒硬直著,個頭兒一點兒也不見往回縮,還成天帶著一副傻咪咪兔似的笑。犯傻呀!這小子越活越糊塗了,成心找著丟人。


    您想想,一個槽頭能拴兩頭叫驢嗎?


    不行!戲台上從來靠一張臉兒混不下來,瞧人家梁小樓梁三爺,那才是那麽塊料!十六歲上《伐子都》,紅了,然後批鬼戲,再上!二十歲上《海瑞罷官》,紅了,然後變大毒草,再上!二十三歲上《沙家浜》,紅了,然後遇垮台,再上!四十出頭上《長板坡》,又紅了,然後醜角擋道,再上!人家梁三爺就是這麽能,無論你左、你右;你反、你正;你古、你今;你帝王將相、你當今英雄,人家都能混出個名堂來,而且不論哪朝哪代,還都準認這種人兒!這個票兒,那個票兒;這個銜兒,那個銜兒,都得給人家開個特殊份子。你一個唱醜角的不躲著,那是人家的個兒嗎?


    唉唉!常四這小子要自找倒黴了……


    隻有一個人發現了常四爺這種悄沒聲兒的變化,那就是那位準備粉墨登場的胖潘金蓮,這家夥在變呀!過去他可像個饞貓兒,哪夜都離不開自己的熱被窩兒。吃不夠,攆不走,打不離身邊兒。可現如今這是怎麽了?好像在自己的懷裏也擺起了四爺的架子,摟都摟不住,一不注意就讓他溜出了被窩筒兒,半夜總給自己一個冰冷的光脊梁。當機立斷:即使是升任了潘金蓮也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嚴密注意監視。


    得!太太注意上了。


    可這一注意不要緊,很快就發現了常四爺各種圖謀不軌的蛛絲馬跡:煙卷兒抽得衝了,渾身還不斷酒味兒。這是哪兒來的錢?要知道,自己的手兒攥得緊著哪,連一個錢硼兒也鑽不


    出去。莫不是這家夥在外頭打上了野食兒、還遇上了個甘願倒貼的騷貨?刹那間,潘金蓮忘記了自己過去和西門慶那段“貓膩”事兒,跟蹤得更加嚴密細致了。您哪!這可得加倍留神兒,得手的鳥兒可不能讓他炸翅飛了。


    但偵察的結果卻使她若有所失。


    太太發現,劇團裏的旦角們好像誰都對掉價的七品芝麻官不感興趣,似乎還很怕沾上這未來武大郎的一身晦氣兒。雖然這結局使她感到放心,但也有那麽點兒感到屈辱:原來自己的男人就這麽不值錢呀!錢?對!衝著錢還得往下查!這一查不要緊,很快就發現這煙啊、酒啊、小零嘴兒啊,全是從鬼頭巴腦兒的鬼小伍那裏來的,還有哪!這家夥竟躥出團外跟鬼小伍那幫混混兒朋友也混上了。


    這還了得!


    要知道,鬼小伍可跟梁三哥憋勁兒憋了多年了啦!梁三哥演武鬆,他扮虎形兒,愣敢在台上就是不死。梁三哥演關公,他扮馬撞,竟差點把關老爺引著栽到台下去。梁三哥什麽角兒上都想串一下,露一手,他就是刁鑽古怪地處處專找別扭。別看師兄弟表麵客氣著哪,背地裏那可是尿不到一個壺裏的死對頭。自己那醜敗興和這麽個鬼東西打得火熱,到頭來能落著好嗎?要讓梁三哥知道了,說不定自己就會當不成潘金蓮,馬上還得回去扮那三班衙役!


    那你一輩子就靠邊兒杵著吧!……


    想到這兒,她當即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再顧不得向師妹尚蘭芳討教了,馬上就循蹤把常四爺從大褲襠胡同的小茶館拉丁回來。這家夥還算得不忘過去,迷怔點是迷怔點,總算乖乖地跟著回來了,她呢?也總忘不了立竿見影,一關上門兒就馬上來了出《三娘教子》。


    “你,你成天盡給我在外頭鬼混!”一聲怒喝。


    “沒錯兒!”他還算老實,“沒幹一件正經的。”


    “都幹什麽?”又是一聲。


    “幹什麽?”他帶幾分滿不在乎了,“喝茶,抽煙,聊大天兒,變著法子解悶兒。”


    “成天就和鬼小伍在一起?”一聲質問。


    “錯不了!”他但白得有點不正常,“絕對沒有一個娘兒們。”


    “都說些什麽?”又是一聲。


    “多啦!”他突然壓低聲兒,“主要是說狐狸!”


    “你!你!”倒吸了口涼氣。


    “不是我!”他更顯得神神叨叨了,“是科技局的小車司機說的,好兒國的老外都研究出來了,狐狸這玩藝兒,還帶著一種特異功能。這可再不叫迷信了,叫、叫什麽科學的迷人法。告訴您:神啦!”


    “哦……”這回輪到太太失聲驚呼了。她突然發現,這些日子自己盡忙著靠攏潘金蓮,竟沒發現自己身邊幾的武大郎早換了個人兒:第一、膽兒大了。第二、神兒變了。第三、渾身還罩著一層妖氣兒。她驚訝得好半天合不住嘴巴,隻顧直勾勾地盯著常四爺。


    您哪!都快成了紙糊人兒了。


    望著、望著,她隻覺得常四爺身上的那層妖氣兒越來越重了。罩著,裹著,還閃著古怪的光點兒。那光點兒還交錯著,閃亮著,漸漸地似乎把常四爺隱沒了,不好!她忙揉了揉眼睛,拚命地尋找著自己的男人。老天爺!總算又閃出來了。但越看就越覺得不對勁兒,越瞅就越覺得自己的男人變了,婆婆嘴驟然尖了起來,胖嘟嚕的腮幫子往下垂著,一雙三角眼也仿佛發綠了,正傻乎乎地緊盯自己笑著。偶然間,她突然發現自己往日


    間那規規矩矩的男人就算沒了,而眼前這家夥總讓人聯想起什麽?


    夭哪!多麽像一隻狐狸。


    她嚇得就想拔腿便跑,但偏偏這時小腿肚子抽筋兒,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上。她正要高聲叫救命,就聽得身邊有誰在問話:“這是怎麽了?”她忙一搖頭,隻見那滿眼的光點兒隨著這聲音驟然全沒了,那妖氣兒也跟著一眨眼全散了,身邊又出現了全眉全須的常四爺,一點兒沒變,還是那副老模樣兒。莫非是自己這兒天跟著師妹練功累得看花了眼?她長長舒了口氣幾,但眼神兒裏仍透著兒分慌亂。


    “瞧瞧!”常四爺繼續說,“為了個世世挨罵的潘金蓮,頭暈眼花、兩腿發軟,圖了個什麽?”


    “你?”她仍有點懷疑。


    “我?”常四爺反問說,“我怎麽啦?白蹭個酒兒,白抽根煙卷兒,白泡個茶館兒,這又礙著誰啦?幹嘛惹你發那麽大的火?”


    “你和鬼小伍鬼混,就不怕梁三哥知道?!”


    “知道了又怎麽的?”常四爺還是滿不在乎。“我就不信梁三哥比狐狸還厲害!淚水兒不行,那是專門供人打哈哈的。您哪!武大郎為什麽不長個兒?那全是讓狐狸給嚇的!”


    “什麽?!”她以為常四爺瘋了。


    但這回她沒眼花,常四爺也沒變,除了幾句瘋話,一切還老樣兒。下午,團裏正式成立四四《五花洞》劇組,首次召集排練會,她本來有點擔心,可沒想到常四爺竟意外反常地正常。端著個沾滿茶鏽的大花缸子,悄沒聲兒地和另外幾個武大郎坐在一塊堆兒裏,似乎忘了自己曾經是個四爺,可又滿不在乎地不倒架子,雖然這樣,她還是有點提心吊膽,生怕他當眾冒傻氣、說瘋話、一不留神兒得罪了梁三哥。


    要知道,梁三哥是劇組的大拿呀!


    還算好!這家夥好像沾上了瞌睡蟲兒,隻顧得悶著頭兒喝茶呢。等到人家梁三哥一開始說話,她就顧不上監視常四爺了,瞧人家長相那個帥,作派那個帥,聲音那個帥,一手一勢那個帥!瞧還不夠呢,哪能顧上自個兒那醜敗興。再說人家還是大導演呢,不拍著點行嗎?用眼神兒表示尊敬算什麽,劇團裏搭上身子的旦角還少嗎?


    再說,人家梁三哥那話又句句在理兒啊!


    聽聽:“且不說為人民服務,這裏頭還透著藝德呢!想當初,梅蘭芳梅先生,程硯秋程先生,尚小雲尚先生,荀慧生苟先生,那名氣兒大不大?大!可為了這出四四《五花洞》,心甘情願去當小小鏍絲釘兒,共同把勁幾鉚在這出戲上,流傳百世,影響深遠!”


    她很過癮,自個兒也能上四大名旦上過的戲……


    再聽:“就拿眼前的事兒來說,咱們劇團也有這麽一個人物兒!他繼承了革命傳統,發揚了雷鋒精神,主動提出甘當無名英雄!這就是塞北名醜、我團著名表演藝術家常醜樂常先生!”


    她忙擠過,一推常四爺:“哎!說你哪!”


    他似初醒,兩眼帶睡意:“是嘛?”


    她壓低聲兒:“你聽,常醜樂!”


    他尚在懷疑:“什麽?這常醜樂是我?”


    她忙肯定:“哎!”


    他還不信:“我還以為好到這麽個份兒上,準死了!”


    她一愣:“什麽?”


    他還說:“您瞧!雷鋒還活著嗎?剩下的全是些武大郎!”


    她愣然:“哦……”


    好在這老戲班子開會自有自家獨特風格,有多少人兒到會,就有多少大茶缸子,還帶一半兒抽煙卷兒的。喝茶聲兒此起彼伏,香煙霧兒雲遮霧蓋。過不了多久,在滿屋子煙霧掩護下民主便得到了充分發揚,咬耳朵的,說小話兒的,添茶續水的,出出進進的,嘰嘰喳喳,人影晃動,好一片生動活潑的景象。而主講者也絕不幹涉這種自由,你亂你的,我說我的,互相配合默契。當然,梁小樓梁三爺登台自有一批忠實的女聽眾,但也絕不會暴露常四爺和太太間這番神秘的對話。您哪!說不定人家是在下頭研究晚上是吃三鮮餡餃子、還是吃餑餑熬小魚兒。這正是對權威的肯定,伸長脖子摳著每句詞兒那正麻煩了。


    瞧!梁三爺說著說著,難得地掉下眼淚兒了。


    新鮮!還得聽:“常醜樂同古的行動使我十分感動。我想:要是梅蘭芳梅先生、程硯秋程先生、尚小雲尚先生、苛慧生苟先生、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也會感到打心眼兒裏頭高興。我這裏僅代表劇組、團裏、以及千百個熱愛醜角藝術的觀眾,特向常醜樂同誌表示深切的敬意!”


    嗬!熱烈歡送“光榮退休”了……


    掌聲。可太太不知道這個理兒,也隻感到自己那潘金蓮算十拿八穩了。看來梁三哥還沒發現醜敗興和鬼小伍鬼混的事兒,就為了這個也值得把巴掌拍疼了。回頭再一看常四爺,哦嗬,這家夥竟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抽搐上了。她也覺得鼻子發酸,忙壓著聲兒說:


    “瞧瞧!人家梁三哥夠多麽厚道!”


    “唉、唉……”還在哭。


    “沒完了?”她問。


    “不是!”他沉痛他說,“我得坦白!前些日子我還和鬼小伍在大沙窩子打過一次獵,打著一隻狐狸,可我愣忘了往回撿了!”


    “不許胡說!”她忙製止。


    “沒胡說!”他哭得更悲傷了,“我是後悔!幹嘛不把它撿回來啊!”


    “你瘋了!”她威脅。


    “沒瘋!”他抽泣著說,“我隻是說,把皮剝下來,給您作條狐狸皮圍脖兒,那夠多麽漂亮啊!”


    “哦!”差點喊出聲兒來。


    這還了得?瘋了,瘋了,愣和鬼小伍混瘋了。一天到晚地就是狐狸、狐狸,終究會手紙裏包不住火的。天哪!這該怎麽辦呢?直接告訴三哥?不行!三哥一定會讓你不冷不熱摸不著底兒,弄不好反倒會把事兒弄糟了。這、這這這……對!找師妹!人家可像一條褲腿裏的兩條腿兒,誰也不會扭著誰走。師妹好說話兒,有人緣兒,從不駁人的麵子!


    得!胖潘金蓮求救於俏潘金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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