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曆程就此開始了……


    也說不清,這該叫假戲真演,還是叫真戲假演了。反正一夜之間,師妹成了眾口公認的天鵝肉,常四爺成了令人側目的癲蛤螟。


    老少爺們咬著耳朵就這麽說,沒轍!


    劇團炸了窩子,常四爺最終被困在屋子裏,慘了!要知道,師妹還躺在醫院裏沒叫回魂兒來,那住院單子就送來了一堆。小柱子也一天八次來要他媽,操完祖宗就是砸門、砸窗、砸玻璃。更絕的是那呔呔劉,這窩囊廢這時可一點兒也不窩囊了,就仿佛忘了小茶館裏說的那些話兒,愣說自己對他老婆有花花兒心思,竟親自找上門兒來,又哭、又罵、又打、又鬧,已經把褲腰帶拴在門頭兒上上過三次吊了。


    沒死。可常四爺被堵得再出不了門了……


    但呆本屋幹裏卻更不好受啊!太太哭夠了、喊夠了、推推


    搡搡罵夠了,一卷鋪蓋卷兒,竟甩手住到她二叔的小舅子他姨媽的幹女兒那裏去了。臨走還留下一道聖旨:劃清界線,堅決離婚!別看胖乎乎的身影兒挺邪乎的,可這麽冷不丁地一沒了,這屋子裏還真顯得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呢!


    常四爺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最讓人揪心的是,破窗戶上還不斷閃現著白眼兒。一閃而過,隻留下那幸災樂禍的竊笑聲兒,常四爺這個委屈啊!自己這不成了頭拴著的發情小叫驢嗎?他真想哀告著向大夥講清楚了,可這又有什麽用?老少爺兒們喜歡的就是這種樂子。葷的。而又不花錢又不惹禍,說不一定還能討到誰家的好呢!


    常四爺驟然想到了梁三哥……


    但腦子裏剛一閃出梁三哥那帥氣的身影,常四爺便驟然覺得眼也直了,腿也抖了,心也涼了。天哪!人家哪來的那麽大能耐?自個兒隻不過不願意一輩子窩窩囊囊當個武大郎,就落得了這麽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可人家卻頭牌掛了,女人玩了,官兒當了,名兒有了,還落得這麽個厚道正派!自個兒本以為誰的屎盆子往誰頭上扣,誰想到人家的屎盆子竟扣到自個兒頭上來。神了!


    常四爺落進自己張開的口袋裏了……


    一連好幾天,常四爺就像遭了霜打的螞蚱:蔫了!尤其是當他聽說,鬼小伍竟頂了他的武大郎,四四《五花洞》又重新開排之後,他就更變得迷迷怔怔少氣沒力了。眼前隻留下一片死氣兒,他就像成了個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


    鬼小伍就是鬼啊!把自個兒給賣了……


    常四爺越想就越是恍惚。這一天,竟發現那狐狸皮圍脖兒又仿佛出現了。似嗔怪他,又似勾引他,正繞著他挺多情地飄忽呢。頃刻間,常四爺似乎忘了被捉弄的往事兒,一著急就想再向它借點膽兒。但就在這時候,老祖宗打發人叫他來了。


    頓時,常四爺變得戰戰兢兢了……屋子裏還是古色古香的老樣兒:洋暖氣片和土鐵爐於還是共存著。大茶缸子、長煙袋、電子打火機和古典式夜壺,還是一應俱全。但和上次召見仍有所不同。那就是除了自己而外,在一片煙霧鐐繞之中,還多了垂手侍立的梁三哥、貓腰縮肩的呔呔劉、鬼頭巴腦的鬼小伍、才出醫院的病師妹,以及其他一些師兄弟們。突然,背旮旯裏又傳來了幾聲嚶嚶的抽泣。常四爺揉眼一瞧,啊!原來是自個兒那沉甸甸的太太也來了。


    常四爺立即感到自己的膝蓋發軟了……


    “醜兒——啊!”久久的靜穆之後,老祖宗冷冷地拖長聲兒一喊。


    “在!”常四爺嚇得直打哆嗦。


    “你小子夠能耐啊!”聲兒也打顫兒了,“演了幾天七品芝麻官兒,就敢當著那麽多頭頭腦腦,當著那麽多有身分的主兒,耍酒瘋兒砸我的壽席!”


    “不、不!”常四爺失口,“是、是三哥的、的……”


    “三哥的什麽?!”又來火了,“我、我剛對著大夥兒說過:聽你三哥的,就算孝敬我了!你、你可好,剛等我前腳兒一走,背後你就緊跟著拆台!這、這不是當著大夥兒打我的老臉兒、變著法兒要我這老命嗎?!”


    “不、不不不!”常四爺的兩手搖得像搧風似的。


    “你小子還敢頂嘴!”怒吼之餘,急轉悲戚,“我、我活膩了!我、我對不起死去的大師兄啊!我、我他媽的沒能耐!我、我他媽的該死!我、我他媽的自個兒揍自個兒……”


    “哦!”隻見老爺子老淚縱橫,猛地左右開弓抽自個兒大嘴巴子。常四爺驚叫之後,一時嚇傻了。


    “老祖宗!”一聲長叫,就見梁三哥已經撲跪倒在老爺子膝下,難得地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孩子啊……”老祖宗也失聲嚎陶起來。


    唰一下,又見師妹、鬼小伍、呔呔劉、師兄弟們,以及自己那太太。全都跟著梁三哥跪倒在地……


    “您、您千萬別動氣兒。”梁三哥含淚的聲音,“四弟隻不過是多喝了點酒兒。要怪就怪我欠琢磨,少安排,缺著點兒教訓。您說就說我吧,是、是我給祖師爺臉上頭抹了黑……”


    “也、也怪我……”師妹的聲音。


    “也怪我……”鬼小伍的聲音。


    “怪我……”呔呔劉的聲音。


    “我……”師兄弟的聲音。


    “……”常四爺沒聲音。


    啞場!隻有眼神兒掃蕩著……


    “醜兒啊!醜兒……”半晌,老祖宗總算倒騰上一口氣兒,但聲兒卻更加悲戚,“這、這就看你的了。說胡話,掀桌子,耍酒瘋兒,事情鬧大了,上頭要來人。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這事兒要讓外人一摻合,大夥兒都得跟著敗興,咱梨園行丟人就算丟盡了!”


    “別、別為難四弟!”又是梁三哥的聲音,“這、這團長兒我辭了。”


    “少插嘴!”老爺子的聲音,“別總護著他!”


    “啊!”常四爺一怔。


    “啊什麽?”老爺子來氣兒了,“你三哥為了你倒黴那算倒透了!為你勸走呔呔劉的,是他!為你拉回小柱子的,是他!為你往醫院墊錢兒的,是他!為你三番五次往回勸老婆的,是他!為你委屈要辭官兒的,是他!你小子手摸胸脯兒想一想,到哪


    找這樣的厚道啊?醜兒、醜兒啊!你小子的良心總不該喂狗吃了吧!”


    “這、這……”常四爺就要天良發現了。


    “這?”老爺子聲人又轉為悲戚,“這你小子還要有點人味兒,咱們爺孫們就家了了這檔子事情。就算你賞給我老頭子一個臉兒,你就……”


    “什麽?”常四爺在一片謝聲中,迷怔地跟著大夥兒一起站了起來。


    “你就,”老爺子這才死盯著常四爺說,“挑個日子,當眾給你三哥陪個禮兒,背後找上頭認個錯兒。好漢作事好漢當!一人摟著,就說自己有那麽點兒……說白了!癲蛤蟆想吃天鵝肉!吃不著,發了點酒瘋兒!”


    “天哪!”常四爺失聲驚呼了。


    “怕什麽?”老爺子很豁達,“哪個貓兒不饞?不丟人!讓人笑話一陣子沒什麽了不起,當醜角的不就是供人打哈哈的嗎?”


    “……”常四爺突然捂著臉抽泣起來。


    “怎麽著?”老頭子又有點來氣兒,“還委屈哪!你要是不願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等著班子散了,人緣沒了,老婆丟了,飯碗砸了!我看到那工夫,你小子往哪個耗子洞裏鑽!”


    “……”常四爺哭著哭著哆嗦起來。


    “四哥!”頭一個上來相勸的竟是鬼小伍,“您就答應了吧!您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就是神聊這個嗎?什麽水靈、什麽歸您的!”


    “醜敗興!”太太也抽泣著搭茬兒了,“冤枉你啦?鬧事兒頭天晚上,你摟著個枕頭胡叨叨了些什麽?”


    “醜兒哥!”連呔呔劉也勸上了,“那天在小茶館灌我酒兒,不是也為這個嗎?”


    “您呀!你就認了吧……”師兄弟也都一起圍過來勸上了。


    “四哥!”最可怕的是師妹竟向自己跪倒了,“就當沒這碼子事兒,委屈您啦!我替三哥,我替大夥兒,我也替老祖宗,求求您了……”


    “哦!”常四爺驟然悲歎一聲,腦袋一耷拉,雙手一垂,默認了。


    “哈哈哈哈……”老爺子放心地笑了,“這不結了!你為大夥兒,大夥為你。醜小伍靠邊站,武大郎還歸你來扮。起來,起來!趁熱打鐵,當著我的麵兒,你先拉拉你三哥的手兒,這事兒就算這麽定了!”


    “兄弟!”梁三哥首先厚道地撲上來握手,“這、這全怪哥哥,你就多擔待點兒。”


    “……”常四爺沒吭聲兒,隻覺得雙膝一軟,不由地又跪倒在師兄麵前了。


    “好!好!哈哈……”老爺子笑得更暢快了。


    “哈哈……”大夥也笑得更開心了。


    “……”常四爺的手被攥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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