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平下午一覺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跟徐藝打電話。徐藝說:“對不起張總,今天下午肯定不行了。”張仲平說:“怎麽啦?明天就要拍賣了呢。”徐藝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出了點意外,周運年死了。”張仲平說:“周運年是誰?”徐藝說:“我的一個朋友。這樣好不好,我晚上再給你打電話?”不等張仲平回話,竟把電話擱了。


    徐藝是怎麽一回事?不會借故避免與他見麵吧?這個周運年是個什麽人物?他跟徐藝的關係應該非同一般。否則,徐藝也不會把他抬出來作借口。張仲平的疑問徐藝本來是可以解釋的,誰知話沒說完就收了線,語氣還很急。張仲平如果追個電話過去,反而顯得太急切。說到底,時代陽光拍賣公司是主拍單位,3d公司是協拍單位,太急切了,就有一點皇上不急太監急的意思。可是,這個周運年到底是誰呢?他跟徐藝又是什麽關係?應該找個人問一問。問誰?還是問叢林吧。


    張仲平打通了叢林辦公室的電話,說:“知道周運年是誰嗎?”叢林說:“周運年?哪個法院的?”張仲平說:“我也不知道,聽說剛死了。”叢林說:“你說的是省國土局的那個新局長吧?他上任還沒半個月呢?怎麽,他死了?怎麽死的?你跟他有什麽關係嗎?”張仲平說:“沒有沒有。我認都不認識,就向你打聽一下,怎麽回事?”叢林說:“我哪兒知道?喂,你們家不是有個搞新聞的嗎?問她呀。”


    曾真這時早已醒了,見張仲平眼睛望過來,趕緊直搖頭,又突然一躍而起,打開了桌子上的手提電腦。


    在時事新聞欄目中,一下子就找到了關於周運年的條目:


    獵者被獵局長魂斷野豬林


    野豬林原來是一個畜牧農場,離城二三十公裏,被一個新加坡商人租了下來,開始養奶牛。後來聽說要辦跑馬場,政府不批,又辦野生動物園,裏麵養了一些獅子、老虎、大像、長頸鹿、鱷魚等等的飛禽走獸,包括野豬。養野豬是為了讓它名符其實,附帶辦了一個野戰排訓練營,讓厭倦了城裏生活的人來這裏打獵。城裏的人口味刁,不管多麽新奇的東西,玩幾下就膩了,先是斯洛克,後是保齡球,然後是高爾夫、釣魚,洗腳、按摩就不用說了,太不上檔次。最近禁賭,有意思的娛樂活動就更少了。據說,人本性是嗜血殺戮的,隻是文明的進化讓他的野性沉澱了下來。不經常玩玩心跳加速的遊戲,反而會退化。打野豬還有釣鱷魚,就是這種遊戲。


    看起來像是一個偶然事件。像這種狩獵活動,安全是最重要的。據說野豬拐彎性能很差,等衝到你麵前,你突然轉身,它還會筆直地往前衝,有點類似於西班牙鬥牛。但野豬野性難馴,非常有爆發力,而且兩顆獠牙非常鋒利,專挑人的眼睛。新聞的題目有點懸念,關於事件本身卻語焉不詳,隻說他避閃不及,被野豬撞出了六七米,破了脾髒,因為失血太多,急救車沒到就死了。


    更多的是野豬林野生動物園旖旋的自然風光。曾真也被吸引過來了,說:“好了,這下媒體要熱鬧一陣子了。”張仲平早幾天也說過要帶曾真去打野豬,沒想到會出這樣血腥的事。曾真說:“我到野生動物園做過片子,生意本來就清淡,這下隻怕更慘了。”張仲平搖搖頭,說:“我看不見得,即便賠點錢也無所謂,他們可以堤內損失堤外補。”曾真說:“怎麽補?”張仲平說:“我懷疑他們招商部門會利用這個機會炒作,搭這趟順風車。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賭,網上很快就會出現這樣的文章,題目可以叫回歸自然玩一回心跳加速的遊戲。甚至可以在周運年罹難的地方豎一塊紀念碑,供人參觀留影。”曾真說:“深刻呀深刻,可怕呀可怕。”張仲平說:“你什麽意思?”曾真說:“你這個創意真的不錯,我看要不了多久,野生動物園的知名度會大幅度飆升。”張仲平說:“怎麽又說可怕呢?”曾真說:“還不可怕呀,死者的家人不定多麽傷心欲絕,隻有你們這種商人,想著的就是發財。”張仲平說:“冤枉呀娘子,這種事情發生了,肯定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要不要我跟你舉例說明?”曾真說:“你說呀。”張仲平說:“野生動物園的老板遇到的麻煩首先是賠錢,畢竟死了一個人,而且這個人還有點身份地位。如果在保險公司投了保,還好一點。否則,還真得出點血。竊喜的是周運年下麵的副局長們,人死了,位置就會空出來,大家就有可能跟著進一步。這也算是天賜良機吧。當然也有高興不起來的,就是周運年的心腹幹將,這些人本來仕途順利,提拔有望,這下好了,需要另投明主了。搞行政就是這樣,不能站錯隊。你重新投靠別人,別人還不一定接受,慘吧?再說了,周運年如果是個清官,那些想打擦邊球的人,因為他的在任眼看沒戲了的項目,現在豈不又有了希望?周運年要是本身屁股不幹淨,事情就更複雜了,那些企圖通過他分一杯羹的人,能不遺憾嗎?前麵花費的精力全都打了水漂,怎麽高興得起來?如果是既得利益者,則可能悲喜交加,先是暗中慶幸,因為人死了,以前的那些經不起查的事,也就斷線了,成了無頭案,死無對證。憂的是,畢竟這層關係斷了,需要另起爐灶。怎麽樣,情況複雜吧?這還是從周運年擁有的職務身份所作的簡單分析。人是複雜的,他還有其他的身份、其他的社會角色,一一分析起來,與他有關的人,真的是喜怒哀怨的都有。這樣一想,商人的那一點小聰明,又算得了什麽呢?”曾真說:“這麽說來是我錯怪你了?”張仲平說:“是有一點兒,反正我感覺到這兩天我要小心一點兒,你好像總要拿什麽東西紮我一下才舒服似的。”曾真說:“你倒是個明白人。”


    張仲平的感慨卻沒有發完,他說:“西方學者確實具有全球性的眼光,我們剛才的這些分析,最多也就叫牽一發而動全身,在他們那兒成了什麽你知道嗎?叫蝴蝶效應。有一本叫《混沌學》的書,說一隻蝴蝶在巴西搧動翅膀,有可能在美國得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龍卷風,講的是表麵上不相聯的事件可能存在的內在關係,那才叫深刻呀深刻,詩意啊詩意。”曾真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愛你嗎?因為你把馬嘴裝在牛頭上,看起來還那麽順溜。”張仲平說:“學問啦。不過,你也不要對我太崇拜了,弄得風馬牛不相及這個成語都要改似的。”曾真說:“誰崇拜你了?臭美。”


    跟曾真的談話,幫助張仲平解決了他心裏的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徐藝為什麽不能跟他見麵了。徐藝的時代陽光拍賣公司不是在成立不久就做過國土局的一筆業務嗎?那也正是周運年在國土局上任不多久的事。


    張仲平馬上又有了新的收獲,這個收獲卻讓他心裏有點酸溜溜的,卻又不能在曾真麵前露半點聲色。原來網上的文章和圖片不斷刷新,終於出現了周運年的免冠標準照,張仲平一眼就認出了他:頭發光潔打了嗜喱水,精瘦幹練,就像演電視裏的王誌文,鼻頭上還有一顆黃豆大小的黑痣。在徐藝的首場藝術品拍賣會上,周運年買過畫,而且恰恰買的是侯小平的那兩幅書法作品,他當時跟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起就坐在江小璐的旁邊。


    江小璐?


    一個知道蝴蝶效應理論的人,當然不會放過種種聯想。為徐藝工作的江小璐後來是不是也認識了周運年?完全有可能的。否則,周運年花那個價錢買那兩幅字幹嘛?發神經啦?


    幾年以後,江小璐親口證實了張仲平的猜測。那時,江小璐已經混出頭了,她找了一個新西蘭華僑,準備移民去那個千島之國。她在臨行之前約見張仲平,希望在遠赴異國他鄉之際與他最後見上一麵。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還是在她寓所的小客廳裏。家裏的陳設沒有什麽大的改變,江小璐說她的父母親將會暫時住在這兒,直到她替他們也辦好移民手續。江小璐對於自己新老公的情況也不想詳談,隻說他很有能力,或者說很有錢,好像沒有什麽辦不到的事。那一次江小璐主動地談到了她對錢財的態度:“誰要是經曆過沒有錢的滋味,就不會假模假樣地裝清高,視金錢如糞土。愛不愛財不是區分君子和小人的標準。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男人的所謂氣質、氣勢、氣派,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靠金錢財富支撐和裝點的。”這話從江小璐嘴裏說出來,張仲平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覺得她像是在為自己的婚姻作辯解。張仲平說:“告訴我,你愛他嗎?”江小璐莞爾一笑,說:“他對我很好,這就夠了。男人掙錢,總是要花到女人身上的,他能看上我,是我的運氣。至於愛,好像這個字已經被你們男人用濫了,女人的愛隻有一次,對於女人來說,有比愛更重要的東西。”江小璐的客廳裏添置了一架珠江牌鋼琴,這使得那個小客廳顯得更加擁擠了。張仲平覺得跟幾年以前的老情人討論這些問題多少有些滑稽,所以馬上接了一句:“對。不結婚的人才談情說愛,打算結婚的人隻會談婚論嫁,更多地考慮合適不合適。”江小璐輕輕地一搖頭,又很快抿嘴一笑。張仲平望著她,回想起了第一次到她家裏來的情景,他在門口換上了一雙紅色的女式拖鞋,然後以一種侵略的姿勢進攻了江小璐的腳板心。一眨眼,多少年就過去了。張仲平接著在那架鋼琴上的原木小相框裏,看到了江小璐的照片,他認出了那張照片的背景,野豬林野生動物園。張仲平還沒有開口,在他旁邊側身站著的江小璐便主動地跟他談起了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臉色淡定,語調平穩,好像在向張仲平講述偶爾看到的一篇小說。江小璐手裏捧著那個相框,說照片就是那天照的。他對我很好,那個時候他的老婆已經出車禍死了,所以我們的關係已經有了一種半公開的性質,誰知道會出現那種事。張仲平問起周運年的死因,江小璐搖了搖頭,說:“這事我至今想不明白,當時我上了一趟衛生間,回來他已經被撞趴下了,我對他的事其實了解不多,他是一個謎一樣的男人。據說,當時所有隨行的人,包括野生動物園的老板都勸他別冒那個險,他不聽,好像跟死神有個約會似的。”張仲平說:“對於一個搞行政的人來說,這事簡直有點不可思議。搞行政的人都是政治動物,這周運年要麽太不成熟了,要麽是性情中人,要麽,就是另有隱情。”江小璐的大眼睛對著張仲平撲閃了幾下,很快將相框撲著放在了鋼琴上。江小璐低下頭不再望著張仲平,說對不起,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然後她輕輕地笑了,右邊臉頰上露出一個深深的酒窩。


    這種談話過於沉重,不符合江小璐約見張仲平的原旨。江小璐說:“其實也沒有什麽事,就想跟你見上一麵。你知道嗎,那場拍賣會是我的生活徹底改變的開始。”張仲平說:“想得到。不過,咱們可不可以也不談這個?”江小璐說:“好吧,不談這個。”


    張仲平也跟江小璐談了那一次曾真給她打電話的事。江小璐說:“你不提,我還真的忘了這件事,那確實有意思呀。”張仲平說:“事情過去了,才覺得有意思。”江小璐說:“我沒有她的膽子大。我想她一定很愛很愛你。”張仲平笑一笑,說:“你呢,你愛過我沒有?”江小璐說:“這句話也可以由我來問,你呢,你愛過我沒有?”張仲平說:“是呀,這個問題確實難以回答,有人說愛,是因為心裏沒有愛;有人不說,是因為不能說;還有的人不說,是因為拿不準,因為每個人對愛的理解其實都不同。”江小璐說:“所以討論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張仲平說:“你說得對,我向你認錯,要不要我單腿跪下來握著你的小手輕輕親吻,然後用比較低沉渾厚的男低音對你說,對不起我錯了。不過我想還是算了,我的褲子好高檔的,可不能把膝蓋磨破了。”江小璐笑一笑,說:“想不到你是這麽貧的一個人。”張仲平說:“是呀,我是很貧的一個人,可是,以前我們在一起,卻總是客客氣氣的。”江小璐說:“你不貧,可也不客氣。”張仲平朗笑一聲,說:“對對對,我一見你的麵就想對你不客氣。”江小璐說:“我知道那會兒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你。”張仲平說:“你要是這樣說,那我也要感謝你。”江小璐一笑,說:“聽你這麽說,好像我們倆可以扯平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接著說:“其實,那時候我也是有想法的,隻是那個時候,我認為你是一個家庭觀念特別重的人。女人對這種男人骨子裏是很尊重的,她隻會羨慕另外一個女人的好福氣。”張仲平說:“我現在的家庭觀念仍然很重。”江小璐說:“是嗎?”


    張仲平是突然感覺到江小璐的體香向他撲麵而來的,其實她仍舊站在那兒一動也沒有動。這事即使在事後想起仍然讓張仲平感到有點不可思議。但在當時,卻直接構成了兩個人上床做愛的契機。那幾乎是幾年以前兩個人第一次做愛的重演,卻又有著完全不同的新情節。江小璐的衣服是她自己脫掉的,沒有勞張仲平的駕。江小璐一邊從從容容地脫衣服一邊說:“你放心吧,我是幹幹淨淨土的,所有出國的人都要做性病檢測,一切ok。”張仲平說:“你怎麽就這麽相信我?認定我是幹幹淨淨的?”江小璐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邊說邊把他推倒在了床上。


    他們做愛的時候,第一次互相之間都睜著眼睛緊緊地盯視著對方,江小璐跟他認識她的時候比,歲月與滄桑幾乎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皮膚光潔富有彈性,小肚子上看不出妊娠紋,仍然無法判斷她的年齡。那一次,她徹徹底底地放開了,讓張仲平不得不對她重新認識,刮目相看。張仲平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江小璐,到底是以前那個含蓄內斂的高速公路收費站管理員,還是現在這個激情洋溢深諳床第之事發騷發浪的新西蘭新移民。江小璐的臨床表現讓張仲平想到了曾真。但是,江小璐很快就讓他心無旁騖了。她緊緊地箍著他,就像一頭發情的小母獸。她的臉奇怪地扭曲著,好像在隱忍著巨大的痛苦,卻生動極了,也美麗極了,簡直令他心癡神迷。江小璐完完全全地控製了場上的局麵,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帶入漫無邊際的快樂的彼岸。她以前很少叫床,這一次卻有一點像扯開了嗓子的呐喊,這讓張仲平再一次地想起了曾真。他在江小璐急切的喊叫聲中,一次又一次地像波浪一樣摔打在柔軟的沙灘上,稀裏嘩啦地展開和融化。


    分手的時候,他們在門裏輕輕地擁抱。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分開。張仲平說:“以後見麵的機會可能真的不多了,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祝你什麽呢?一路好走吧。”江小璐說:“謝謝你,我也要送你一個祝福。讓我想想祝你什麽,唉,還真不好說,那我也祝你保重,一路好走。”


    勝利大廈在建工程的拍賣,將於上午十點在紫金大廈七樓會議室舉行。南區法院的人由徐藝公司負責接,張仲平負責接侯昌平。兩人見了麵,張仲平說他挺精神的,侯昌平哈哈一笑,說:“我哪天不是這樣?我老婆總是說我,這法官製服都快成我的第二張皮了。”邊說邊準備躬身上車。這時,一個老太太匆匆從大門口進來,她一邊老侯老侯地叫,一邊朝他頻頻地舉著手裏一個裝了菜的塑料袋,侯昌平退身出來,忙問怎麽回事,那老太太說:“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你老婆被菜市場的牆給砸了。”


    去菜市場的巷子很窄,開不了車。張仲平趕緊下車跟侯昌平一起朝菜市場跑去。一路上,已有不少人朝菜市場的方向趕,巷子兩邊的人或三五成群地議論,或望著他們指指點點。不遠的地方已經開始傳來急救車鳴笛的聲音。


    這是一次嚴重的事故,當場砸死了三個賣菜的小販,五個買菜的則被砸成重傷,對於侯昌平來說,卻隻是一場虛驚,他老婆和另外三、四個人隻能算輕傷。


    張仲平和侯昌平一左一右地架著侯昌平的老婆往出口走。張仲平要開車送侯昌平的老婆上醫院,被侯昌平拒絕了。他老婆的臉雖然有點愁苦,也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侯昌平說:“拍賣會重要,你要好好把關,這些事我來弄就行了。”他老婆也努力對張仲平笑笑,又對侯昌平直點頭。張仲平掏出錢包要給侯昌平一點錢,被侯昌平喝住了,說你的錢很大嗎?張仲平訥訥地怔在那兒。侯昌平拍拍張仲平的肩膀,說:“仲平,我說話直,你別往心裏去。你去忙吧,我留下來照顧她。”張仲平說好。事後一想覺得自己的行為確實有點傻,大堂廣眾之下,哪個會要你的錢?你的錢真的比別人的大呀?侯昌平的老婆沒什麽大礙,等晚上再上他們家去看看吧!好在她並無大礙,等晚上再上她家一趟吧。


    為侯昌平老婆的事耽誤了不少時間,張仲平車開得比較急,沒想到上了建國路又開始塞車。青龍路、荔枝路已經修好了,建國路的交通壓力大為改善,平時很少塞車,除非是出了車禍。張仲平沒有料到,建國路上的這次塞車與他們將要舉行的那場拍賣會有關。


    三十多人企圖圍堵建國路,被及時趕到的交通警察驅散了。潰不成軍的那一小股人馬,開始四麵八方逃散,後來又沿著沒有拆除的腳手架,爬上了勝利大廈三樓,並且很快就打出了白布紅字和白布黑字的條幅標語。標語就兩條,白布紅字寫的是:“還我血汗錢”,白布黑字寫的是:“我們要吃飯”。這兩條標語都指代不明,含糊不清,不像那些國有企業上街堵馬路的工人。那些人旗幟鮮明,打出的標語口號指名道姓,說要揪出某某大蛀蟲大貪官,訴求直截了當,明明白白,完全是文化大革命標語口號和大字報風格的一種遺風。


    人行道上已經圍攏了不少人,互相打聽和詢問。這個城市的人是喜歡管閑事的,知道出了事,沒有不圍攏來看熱鬧的。這個城市本來禁止汽車鳴笛的,開車的司機一不耐煩卻故意一聲一聲地按著短喇叭,交警手臂威嚴地指過來也不管。交警不知道企圖堵馬路的那夥人是何方神聖,見他們已經爬到馬路外邊的樓上去了,也就開始專心專意地忙於本職工作,不太去管那撥人了。樓上又沒有斑馬線單黃線雙黃線,也沒有紅綠燈,怎麽管?再把他們趕到馬路上來嗎?那不找事嗎?這事應該歸維穩辦管。維穩辦是維護穩定辦公室的簡稱,是一個合署辦公性質的常設臨時機構。為什麽說是常設的呢?因為政府的大政方針是穩定壓倒一切,穩定是一項長期的戰略任務;為什麽又是臨時的呢?因為據說這個辦公室沒有單獨的人員編製,人員從各有關部門抽調。牽頭的是政法委,抽人的單位包括城管、民政、公安、武警、法院、國有資產管理辦公室和農村工作委員會,它的職能是專門負責處理冒出來的突發事件,主要是下崗工人和農民未打招呼的聚眾性活動。


    張仲平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給徐藝打電話,叫他派個人到勝利大廈來看看。徐藝問:“怎麽啦?”張仲平說:“怎麽啦?都有人堵路上樓了。”那邊有一會兒沒有吭聲,徐藝最後說:“張總你還是先到我這裏來吧,這裏也有人在鬧事。”張仲平想了想,還是跟公司的許達山打了個電話,要他到公司裏去拿了攝像機,趕緊到勝利大廈那兒去,多帶幾盒帶子,最好把全部過程都拍攝下來。


    徐藝從深圳回來以後,兩個人就一直沒有見上麵。昨天晚上本來說好了等徐藝電話的,徐藝卻直到十點半才來電話,開口就說焦頭爛額的,問張仲平能不能明天再說?張仲平說:“就為國土局局長周運年的事?”徐藝大概聽出了張仲平話裏的情緒,支晤了半天才說:“張總告訴你沒有關係,周局長是我舅舅。”張仲平噢了一下,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張仲平沒有想到紫金大廈鬧事的場麵還大。其實說鬧事也不是很確切。隻能說大堂裏聚集了近百人,他們三五成群,穿著白t恤,上麵寫著與勝利大廈打出的口號一樣的標語,在大堂裏躥來躥去地引人矚目,有兩個人手裏還拿著一大疊複印資料,站在電梯口,問你是不是來參加拍賣會的,是,就遞給你一張複印件。大廈保安也不管他們,因為跟他們比,顯得勢單力薄,大廈保安不知道是得到了上麵的旨令還是與那一夥人達成了默契,好像隻要不搞打砸搶,就隨他們去。就是張仲平也不會管,人家是衝拍賣會來的,又不是衝大廈來的,拍賣會一完,肯定作鳥獸散。


    張仲平進了徐藝辦公室,裏麵已經有了好幾個人,一男一女張仲平不認識,徐藝介紹說是他們公司的,兩個都是副總,都姓李。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的馬亮也來了,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張仲平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


    張仲平拍拍徐藝的肩膀,兩個人一起進了徐藝辦公室裏麵的小房間。張仲平說:“怎麽會鬧成這個樣子?”徐藝眼眶發黑,昨天晚上肯定沒有休息好。張仲平想起周運年跟徐藝的關係,本來想安慰一兩句的,一急,卻忘了。回過頭來又不好怎麽補充,也就算了。徐藝說:“昨天我沒來公司,差不多一個通宵沒睡。今天這事,我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


    張仲平說:“去接南區法院的人沒有?”徐藝說:“剛才我跟沈局長通了電話,說法警隊今天派人不出來,說昨天夜裏他們法院要審理的兩個犯人沒有看住,跑了。院裏正急呢,沈局自己能不能來還不知道。”徐藝說著看了張仲平一眼,說:“侯法官會來吧?他可是張總你負責接的。”張仲平說:“我剛從他那裏來,他本來都已經上了車了,誰知他老婆在菜市場被砸傷了,聽說當場就死了兩、三個。不過,侯法官來不來倒不是很重要,案子已經交到南區法院去了,理應由南區法院直接負責。”徐藝說:“那倒是,南區法院是沈局長直接管這件事,這裏的情況和勝利大廈的情況我都跟他說了,他要我等他的消息。”張仲平說:“中院魯局那裏呢?要不要跟他也匯報一下?”徐藝說:“我打過電話了,辦公室沒人,手機關機,聯係不上。”


    張仲平說:“競買人的情況怎麽樣?”徐藝說:“報名的競買人有五個,都打了款。已經到了兩個。不過,會議室裏也擠滿了穿t恤衫的人,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張仲平說:“你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徐藝抬頭看看張仲平,甚至還努力笑了一下,說:“我真的不知道,我這會兒真的頭昏腦漲的。”


    張仲平本來想說,主拍單位可是你想著要當的。場麵鬧得也不小了,你開口閉口一句不知道,這可能嗎?一二再再而三地提醒你,說可能會出狀況,你都大大咧咧的,甚至跑到深圳去躲了起來,事到臨頭,卻從哪兒刮來的風都沒有摸著,這種說法怎麽能叫人相信?你怕當真以為有錢撿吧?


    張仲平到底忍住了,現在還不是討論功過是非的時候,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所有的問題必須在拍賣會正式開始之前妥善解決。兩個公司的老板真要為這些事糾纏起來就沒有意義了,直接的後果肯定是把拍賣會搞砸。


    張仲平說:“那你估計這些人是哪部分的?”徐藝說:“會不會是左達的人?”他一邊說一邊聳了聳肩膀,說:“搞不清楚。”徐藝的說法讓張仲平挺惱火,認為他是在裝傻。左達是什麽人?是被公安部門通緝的在逃犯。徐藝要真的以為是他在搗鬼豈不是太弱智了?不過,他這麽一說,張仲平倒又心裏踏實了一些,徐藝要把他自己在這件事上的作用隱藏著,在出了這種情況之後,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擔子往張仲平這邊推。也就是說,他會以一種裝傻裝迷糊的姿態淡化他的主拍單位的色彩,讓張仲平出來幫忙收拾局麵。


    張仲平這樣一想,跟徐藝說話的語氣也平和多了,幹脆直接問他這些人會不會是龔大鵬弄來的。徐藝抬頭看了張仲平一眼,說:“不會吧?”張仲平笑笑,說:“你憑什麽說不會呢?”徐藝說:“龔大鵬要等著從拍賣成交款中分錢,他鬧事,不太可能吧?”張仲平說:“你怎麽會這麽有把握?”徐藝說:“我也是一種直覺。我覺得龔大鵬鬧事沒理由,因為拍賣會開不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張仲平說:“是嗎?徐總你跟他談過嗎?”徐總說:“沒有沒有,我跟他談什麽?”張仲平說:“你不跟他談怎麽會知道他的真實想法?我告訴你,這個龔老板不是沒有想法,是很有想法。隻是,他這個人一根筋,一些想法不切實際,恐怕難得實現。”徐藝低著頭沒吱聲。


    張仲平說:“一個龔老板倒沒什麽不好對付的,就怕有人在後麵替他出餿主意。不過,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暫時放在一邊。你看時間已經不多了,拍賣會開還是不開?”徐藝說:“這當然得聽委托法院的。法院說拍,就拍,法院說不拍,就隻能中止了。”張仲平說:“你說得不錯,但不是很確切。既然有人按照拍賣公告交了保證金,單方麵地中止拍賣會,就是一種違約行為,除非出現了必須中止拍賣的法定情形。不是說拍就拍,說不拍就不拍那麽隨便的事。什麽是法定情形?這就要看到底出了什麽事以及法院怎麽認定。徐總你說呢?”徐藝又點點頭,還是沒吭聲。張仲平說:“剛才我為什麽再三問你,知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因為這是我們不能回避的問題,必須如實向法院匯報,以便他們正確判斷和認定。可是很遺憾,你卻一點都不知道。法院要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們怎麽說?也說不知道?”


    一絲驚訝從徐藝臉上一閃而過,張仲平看著他,有半分鍾沒有說話,他有意要徐藝惦量惦量自己剛才那番話的輕重。


    這時張仲平的手機響了,是許達山打來的,說勝利大廈那邊的人越圍越多,還來了記者。張仲平要他在那兒繼續盯著,有新情況及時報告。


    張仲平剛掛了電話,外麵砰砰地有人敲門,徐藝打開門,是女李總,後麵跟著兩個穿製服的警察,他們掏出工作證在徐藝麵前晃了一下,說:“我們是這裏派出所的,有人打電話反映,說紫金大廈大堂裏聚集了很多人,說跟你們的拍賣會有關,怎麽回事?”


    徐藝說:“那些人不是我們請的,我們巴不得他們散了哩。”在徐藝跟兩個警察談這件事的時候,張仲平把女李總拉到一邊,要她趕緊到下麵去買兩條好煙上來。女李總抬頭看了一眼徐藝,好像要跟他請示。張仲平說:“快去吧,錢我先墊著。”


    警察說:“拍賣是一種聚眾性的活動。拍賣公司對拍賣會會場的秩序有維持的責任,對由拍賣活動引發的不穩定態勢,一是要及時向我們報告,一是要盡可能想辦法消除。”徐藝說:“我們怎麽消除?拍賣會如果開不了,我們也是受害者。他們要搗蛋,你們警察可以抓人嘛。”張仲平見徐藝說話調子不對,趕緊拉了徐藝一把,又對兩個警察笑笑,說:“我是這場拍賣會協拍單位的張總,這事把二位驚動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馬上跟大廈的保安部門聯係,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另外一方麵,我們也在查找他們聚眾的原因,已經有了一點眉目了。”兩個警察本來要跟徐藝理論,聽張仲平這麽一說,情緒也就下去了,說:“剛才這位要我們抓人,怎麽抓?他們又沒有搞打砸搶。如果我們沒有接到舉報電話,我們可以不管,接到了電話就不能不管,否則,真要出了什麽事,我們就是不作為,會吃不了兜著走,我們這身警服就不要想再穿了。”張仲平說:“事情是由拍賣會引起的,真要鬧大了鬧開了,我們當然脫不了關係。能不能給我們半個小時時間,讓我們把這事給處理了,也請兩位千萬別走,就在公司休息室裏坐陣指揮,萬一有什麽狀況,也好第一時間采取行動。”兩個警察簡單地商量了一下,點頭同意了。徐藝安排男李總帶他們去了接待室。


    張仲平說:“徐總你看怎麽辦?”徐藝說:“沒想到鬧成這樣,說實在的張總,我心裏真還有點發怵。我們本來就是一家子,出了什麽事大家都不好,要不然,還是請張總來指揮?”張仲平說:“情況很緊急,媒體已經跑到勝利大廈那裏去了,警察也來了。得趕緊行動。咱們把工分一下吧,我剛才讓女李總買煙去了,她回來,讓她去換男李總,去陪那兩個警察。你趕緊讓男李總跟大廈保安部聯係,注意大堂的動向,然後讓他到拍賣會會場去,剛才不是說會場裏也擠滿了不速之客嗎?這些人不走,說不定真會鬧出什麽事來。你跟男李總說暫時也不要做他們的什麽工作,免得衝突起來,能夠先把競買人穩住就可以了。”徐藝要起身去布置,張仲平又示意他等一等,說:“兩個李總中間有認識龔大鵬的沒有?”徐藝說:“沒有。”張仲平說:“那好,你先去安排一下吧。”


    等徐藝回來之後,張仲平說:“好了,現在要請龔大鵬出場了。”徐藝說:“他在哪裏?”張仲平說:“我想他應該在拍賣會會場上坐著吧。”徐藝說:“張總怎麽會知道的?你肯定真的是龔大鵬在搗鬼?”張仲平說:“不僅我知道,徐總也知道吧?”徐藝說:“我哪裏會知道?都這個時候了,張總還開玩笑。”張仲平說:“是不是呀?”徐藝說:“真的,我絕對不知道,張總難道要我發誓不成?”張仲平說:“那倒沒有必要。其實我也是希望徐總你並不知道的,你要是知道,那不等於有了與龔大鵬勾結的嫌疑?徐總你不知道最好了,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張仲平從裏間出來,按下徐藝座機的免提鍵,撥通了龔大鵬的手機號碼。嘟—嘟—嘟地響了三聲,電話就通了,張仲平沒吭氣,龔大鵬的大嗓門好像要從裏麵直衝而出:“是徐總嗎?”張仲平笑了一下,說:“不是徐總,是張總,張仲平,龔老板你在哪兒呢?”龔大鵬在裏麵停頓了一下,又馬上大聲地說:“我在你們的拍賣會會場,哇,好熱鬧呀。”張仲平說:“龔老板喜歡看熱鬧嗎?能請你到徐總辦公室來一下嗎?”龔大鵬說:“張總要接見我,有什麽不可以的?沒問題。我馬上來。不過,開拍賣會的時間快到了,不會出什麽事吧,張總?”張仲平說:“你難道巴不得出什麽事?好好好,電話裏別扯了,你快來吧。”


    張仲平說:“徐總,要不我們一起跟龔大鵬談一談?”徐藝沒想到張仲平會用他的座機跟龔大鵬打電話,也沒有想到龔大鵬沒有弄清是誰就徐總徐總的亂叫。見張總問他,便說:“我看還是張總單獨跟他談好一點吧,如果真像張總猜測的那樣,這樣三人六麵地談,可能會很尷尬。你跟他是朋友,也許能夠說服他。要是咱們三個人都在場,他又死活不認賬,反而不好,那會弄得大家連一點餘地都沒有,張總你說呢?”


    張仲平望著徐藝笑笑,說:“有道理。徐總覺得不方便出麵,就由我來談吧。”


    張仲平一起跟徐藝出來,見馬亮在外麵幹坐著,就朝他笑了一下:“馬總,真對不起,有點像打亂仗。”


    馬亮是張仲平大學的校友,比張仲平晚畢業了十幾年,那次釣魚的時候兩個人是認了師兄弟的。他到東方資產管理公司上班還沒有兩年,可能還不太習慣別人稱他為馬總。張仲平稱他為馬總與他的職務、級別無關,隻是出於一種對他的職業身份的尊重。黨內提倡稱同誌,社會上習慣叫老板叫老總。這是一種社會風氣,跟早幾年叫師傅的性質差不多,那時候師傅師傅地此起彼伏,好像全中國人民都是孫悟空。


    小馬說:“我從來沒有參加過拍賣會,隻在電視裏見過,以為很好玩,沒想到還這麽有火藥味。張總,徐總,今天不會出什麽事吧?”


    張仲平說:“會不會出事還不知道。你說得沒錯,拍賣會就像是一個濃縮了的小戰場,你今天看到的這一幕,還隻是一些表麵的東西,處理起來應該不是很難,徐總你說是不是?”徐藝昨天晚上可能確實沒有休息好,張仲平問他的時候,他正用兩隻手不停地按太陽穴,聽見張仲平問他,忙說是是是。張仲平又對馬亮說:“你看到的這些玩意兒並不是拍賣會應有的產物,隻是一些烏合之眾在瞎折騰。真正的戰鬥是在拍賣會上舉牌的時候,那才叫看不見硝煙的戰鬥。”


    張仲平又問馬總,顏總在不在公司,馬亮說:“在。我一見這陣勢,馬上就向他作了匯報。顏總把要開的會停了下來,已經往這裏趕了,估計就快到了。”張仲平說:“那好,等顏總來了,咱們再交換意見。”馬亮說:“好好好,張總你先忙。”


    徐藝說:“張總要不要再給沈局長打個電話?”張仲平說:“先等一等吧,我是這麽想的,勝利大廈鬧事的那撥人還沒有暴露身份,這裏鬧事的人僅限於大廈裏麵,外麵隻當地的派出所知道,估計他們還沒有向上麵匯報,這意味著什麽呢?這意味著維穩辦還沒有追根索源查到南區法院那兒,否則,沈局那邊肯定會有壓力,早就主動叫停了,這樣反而對我們不利。我們就利用這個時間差,趕緊讓龔大鵬把他的人給撤了,把事態平息了。”


    徐藝說:“張總真的認定是龔大鵬在攪事嗎?”張仲平說:“徐總,這個話我可從來就沒說過,龔大鵬才不會阻止拍賣會的舉行哩,他這是在做戲,目的隻是要阻止別的競買人參加拍賣會。他可能沒想到,要是玩過了火,拍賣會就會被法院叫停,這個蠢傢夥。”張仲平打住了,他想,有些話還是不要當著馬亮的麵說好,於是對馬亮道個歉,又把徐藝拉進了裏間。張仲平說:“徐總你難道真的看不出來?龔大鵬對競買人的心理摸得比咱們還透。現在做生意的人,誰不希望平平安安的?競買人當然希望買得便宜,但更希望買得安全。否則,光便宜有什麽用?誰都知道,有些麻煩解決起來,耗的錢財、時間、精力,沒有一個底。龔大鵬動了腦筋呀,他這樣做,無非是想給別的競買人一個信息,就是勝利大廈的麻煩不知道有多大,你就知難而退吧。沒有人競價,拍賣成交價就會低,甚至有可能按照拍賣保留價成交。表麵上看起來,這會讓龔大鵬的利益受損失,但是,如果這個以底價買到勝利大廈的人,與他有了別的交易呢?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可以明裏吃虧,暗裏占便宜。”徐藝望著張仲平沒有說話,卻一個勁地點頭,好像這才恍然大悟的樣子。張仲平也就笑笑,不再往下說,再說就太透太白了,大家都不是傻瓜,還能不知道其中的那點兒皮裏陽秋?


    聽到敲門聲,張仲平和徐藝就都不說話了,徐藝還沒有喊請進,龔大鵬圓滾滾的腦袋就已經伸了進來,臉上因為掛著笑而出現了不少小弧線,他先朝徐藝點點頭,又朝張仲平點了點頭,徐藝朝他點了點頭,張仲平卻隻是看了他一眼,張仲平反客為主,交待徐藝如果有南區沈局或中院魯局的電話過來馬上通知他,然後也沒起身,揚手讓徐藝退了出去。徐藝剛把門帶上,張仲平劈頭就說:“龔老板你怎麽能這麽幹?”


    龔大鵬嘿嘿一笑,說:“怎麽啦張總?”


    張仲平說:“你還好意思問我?”


    龔大鵬朝徐藝剛剛出去了的那扇門望了一眼,說:“怎麽,徐總,他……招了?”


    張仲平剛才在大堂電梯口接了一張複印件,就在電梯門要關上的時候用手把它擋住了,朝那發資料的人邊笑邊問了一句:龔老板在幾樓?那人以為他是龔老板的朋友,想也沒想,就說在會場。張仲平認定是龔大鵬搗鬼,還從那夥人打出的標語口號中看出了端倪。龔大鵬要鬧事,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就隻能拉大旗做虎皮,打標語口號便隻能用泛指。不過,跟龔大鵬見麵之前,張仲平心裏還是有點擔心,怕他死皮賴臉地不認賬。所以他盡管是板著臉孔跟龔大鵬說話,其實是留了餘地的,如果龔大鵬真要耍賴,他自然也不好跟他吵,還可以改口說那天電話約好了,人又沒來還關了機,害得他白等了一下午。張仲平可以說,我把你當朋友當兄弟,你卻放我的鴿子。沒想到龔大鵬這麽不經詐,一下子就著招了。張仲平說:“龔老板我真的佩服你。”龔大鵬不知道張仲平為什麽表揚他,隻好扯著嘴邊笑邊謙虛。張仲平說:“你都從哪裏弄來了那麽些人呀?”張仲平怕龔大鵬省悟過來反口,所以想趕緊進一步坐實了。他的手機有錄音功能,早已偷偷地摁了鍵。


    龔大鵬又是嘿嘿一笑,說:“張總我這也是沒有辦法,逼上梁山呀。這樣吧,既然徐總已經跟你說了,看來你們關係確實不錯。噢,對了,徐總是從你公司裏出來的,受的是你的培養,不如把他叫進來,大家打開窗戶說亮話,咱們三兄弟捆在一起做。”


    張仲平沒有接過龔大鵬的話頭,他還需要證實另外一個情況,張仲平說:“你那位台灣同胞到了嗎?”


    龔大鵬說:“到了到了,不過,咱們之間的事,你我,再加上徐總,咱們三兄弟談就可以了,跟我那個台灣朋友沒有關係。一個是我能做這個主,二個是如果扯開了,知道的人多了,反而不好,你說呢張總?”


    張仲平說:“你還是知道這件事見不得人喲。”龔大鵬說:“怎麽啦,張總?”張仲平這才堅決地擺了擺手,說:“龔老板你聽好了,我以前就跟你表過了態,你想要我做的事,以前我不做,現在也不會做。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你也做不成。你趕緊把你的人給撤了吧。”


    龔大鵬一聽這話,馬上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我怎麽不能做?我怎麽做不成了?我隻是想拿回我的錢,事到如今,你張總不是想壞我的好事吧?十點鍾馬上就要到了,拍賣會一開,你看囉。”


    張仲平說:“你就做夢娶媳婦吧,我壞你的好事?我在救你哩。你一隻腳已經踏到牢房的門檻上了你知道嗎?”龔大鵬說:“我怎麽啦?”張仲平說:“你不知道你怎麽啦?你的事情鬧大了。建國路你都敢堵,你想去吃牢飯了吧?”龔大鵬說:“張總你怎麽這麽說話?”張仲平說:“虧你把我當朋友,我才這麽跟你說話,你知道徐總這會兒幹什麽去了嗎?陪公安局的人去了。公安局的人為什麽上這兒,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吧?你簡直是個法盲,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講的就是你這種情況,聚眾堵塞交通或者破壞交通秩序,涉嫌擾亂公共秩序,可以判你五年以下的徒刑,知道嗎?要不要我把刑法背給你聽聽?”張仲平並沒有誇大其詞,看到龔大鵬得意洋洋的樣子,不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後麵準備說的話他哪裏聽得進去?


    叢林曾經跟龔大鵬介紹過,說張仲平曾是法律係的高材生。龔大鵬見張仲平把麵孔板得鐵青,哪敢有什麽懷疑?龔大鵬說:“我哪裏想擾亂什麽公共秩序?我隻是想把拍賣會弄好。”張仲平說:“你還好意思說想把拍賣會弄好?好,咱們就說說拍賣會的事。國家是頒布了拍賣法的。我手裏沒有,徐總這裏應該有,你要是不相信,等下可以找來大家一起學習學習,也對你搞點普法教育。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你的這種搞法,已經涉嫌犯罪了,你知道嗎?要不要我帶你到徐總的休息室去見見那兩個警察?”


    龔大鵬張了張嘴。


    張仲平說:“我知道你其實也不想讓拍賣會開不了。拍賣會真開不了,對你也沒有什麽好處。可是,等下法院一個電話來,說停也就停了,你控製得了?如果拍賣會真停了,什麽時候再啟動可就不知道了。如果東方資產管理公司再做做工作,說不定法院就直接裁定給了它,真那樣,你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龔大鵬說:“我隻是想把在勝利大廈上虧的錢找回來,這你也是知道的。”


    張仲平說:“你整天把這件事掛在嘴上,誰不知道?你的心情我一直是理解的。可是,你怎麽就壇子裏放屁——響(想)不開呢?你在勝利大廈的五百萬能不能拿回來,能夠拿回來多少,必須通過合法的途徑解決。你總不能因為自己的錢包被人偷了,為了挽回損失,也去做賊吧?”龔大鵬說:“張總你打的比喻不妥當。我是有法律依據的,我有法院的判決書。”張仲平說:“你還好意思說這個?這個道理我以前也跟你說過,時間緊迫,我就不再說了。判決書要你去堵馬路了?沒有吧?你的生效法律文書怎麽實現,能繞開法院嗎?你要參加分配,也必須通過法院做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的工作吧?你要幹預拍賣會,那不等於找法院的岔嗎?法院你也敢玩?膽子還真不小。但是卻很蠢,簡直蠢極了。我是看你把我當朋友當兄弟才這樣罵你的,你也不想一想,討論分配方案的時候,法院的小指頭往左一撥,往右一撥,輕輕鬆鬆的,對你來說,可就是西瓜和芝麻的區別了,這些問題你難道就沒有想過?”


    張仲平不給龔大鵬以喘息的機會,他覺得應該徹底地斷了龔大鵬的邪念,便清清嗓子繼續說:“我們看看你的如意算盤打不打得響。我猜你這樣弄隻是為了嚇唬別的買家,可是,你這種三腳貓功夫嚇得了誰?沒有金鋼鑽,不會去攬瓷器活。據我所知,這次的買家中間就有兩三個社會關係硬紮得很。再說了,有什麽怕的?法院委托拍賣的東西,怕什麽?你以為就你那個台灣老板把號牌那麽一豎,啪地一槌子敲下來就賣給他了?誰敢跟你拍這種胸脯?徐藝他敢嗎?你這美夢也做得太好了吧?退一萬步來講,那個台灣老板跟你什麽關係?他就是以他的心理價位拿到了勝利大廈,你能保證你們之間的協議兌現?本來就是見不得光的事,他要不認賬你找誰去?真的去跟他拚命?到時候怕真的應了那句話,別人把你賣了,你還傻乎乎地幫人點鈔票。”


    龔大鵬終於把頭垂下來了。張仲平講話不客氣,卻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


    龔大鵬抬起頭來,說:“他娘的,老子就是讀書讀得太少了。張總你說的這些,我也不是不懂,可我怎麽就不會順著這個思路想問題呢?”張仲平說:“龔老板你主要是太心疼你那五百萬了,這我們都理解。可是,事已至此,隻有麵對現實了。”龔大鵬說:“那天下午,我是要跟你來見麵的,可是……。好了,不說了,張總還是你夠朋友。你說說看,這事現在應該怎麽辦?”


    張仲平說:“還有什麽說說看的?趕緊叫你的人撤呀。”龔大鵬說:“可是……”張仲平說:“可是什麽?你是等著法院的人來喊暫停,還是等著警察來把你帶走?”龔大鵬抬頭看看張仲平:“我要上趟洗手間。”張仲平說:“你去吧,順便到徐總會客室瞅一眼,看我騙你沒有,是不是有兩個警察在那裏等著你老人家。”龔大鵬說:“好好好,我先打電話吧。”邊說邊掏出手機,當著張仲平的麵就下了撤軍的命令。


    張仲平見龔大鵬打完電話眼光直直地瞅著他,也就舒了一口氣,換了一種語調說:“龔老板你放心,算上你那位台灣朋友,總共有五個人辦理了競買登記手續。開拍賣會的時候,我們想辦法把你造成的消積影響消除一下,爭取把價格弄上去。我還是那句話,大河有水小河滿,大家想辦法一起把蛋糕做大吧。”龔大鵬說:“好好好,拜托了拜托了。”他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手朝張仲平伸了過來,張仲平記得龔大鵬是一個動不動就喜歡跟別人握手,一握手就喜歡使用蠻力的人,也不怕把別人的手給捏疼了。但這一次,他沒有拒絕,而是用力地回敬了他。


    這時徐藝在外麵叫了一下門,龔大鵬趕在張仲平前頭把門打開了。張仲平看到徐藝和龔大鵬很快地對視了一下,又很快地把眼光分開了。


    張仲平裝著沒看見,笑了笑說:“剛才給那兩位警察買煙的錢是我墊的,徐總你把發票給龔老板。”徐藝說:“沒關係,可以由我們公司開支。”張仲平說:“也行,讓龔老板欠你一份情。”龔大鵬說:“謝謝張總,謝謝徐總。”張仲平說:“好了徐總,龔老板的問題解決了,他已經下了撤軍的命令。”徐藝再次瞥一眼龔大鵬,點點頭說:“是嗎?好哇好哇。”


    張仲平說:“行了,龔老板你先去忙吧,我跟徐總還要商量點事。你抓緊時間去落實,趕緊把另外一隻腳收回來。”徐藝說:“什麽另外一隻腳?”張仲平一笑,說:“過後你問龔老板吧。”龔大鵬說:“噢,別提了張總,謝謝你呀兄弟。”張仲平說:“行了行了,你快點去辦你的事吧。”


    徐藝等龔大鵬剛一離開,馬上就把門給掩上了。徐藝沒有開口,隻拿探尋的眼光看張仲平。張仲平卻不想再談這件事了,能夠給徐藝留點麵子就留點麵子吧,大家都不容易。但是,總要給徐藝一個說法,否則,讓他猜來猜去也不好。張仲平想了想,說:“這個龔大鵬還是不錯的,除了承認這夥人是他弄來的,其他的什麽也沒說,夠朋友。”徐藝說:“是吧?”


    徐藝說:“剛才接到了沈建偉的電話,他馬上就要到了。”張仲平說:“沒說中止拍賣的事吧?”徐藝說:“沒有,隻說到了再說。”張仲平說:“那就好,既然龔大鵬答應撤回他的人馬,事情也就解決了。拍賣會如果不開,跟其他的競買人還真不好交待,爭取開吧。而且,要開就要開好,龔大鵬這麽一鬧,情況怎麽樣還真不好說。要想辦法消除負麵影響。”徐藝說:“對對對。”張仲平說:“徐總你有什麽好主意沒有?”徐藝說:“張總你看呢?”張仲平說:“我看可以從兩方麵著手,第一,沈建偉不是要來嗎?我建議增加一個議程,由他代表委托法院將勝利大廈的來龍去脈做一個簡單的說明,以消除競買人的疑慮。”看中國銀行能不能跟買受人提供信貸支持。”徐藝說:“但是,這樣會不會節外生枝?首先,顏若水能不能代表中國銀行在貸款方麵表態?其次,申請執行人跟拍賣公司並沒有直接的合同關係,安排顏若水在拍賣會上表態,競買人會不會把這件事當成是拍賣公司的一種承諾?到時候會不會給咱們自己惹上麻煩?”張仲平說:“徐總考慮問題很周到。這個我也想到了,如果真的要簽貸款合同,那是買受人與中國銀行的事,拍賣公司和東方資產管理公司都不便直接介入。我的意思是征求一下顏若水的意見,看他能不能在不超越他自身的權限的前提下,以中國銀行的名義表態。我們把這個要求向他提出來,由他自己去斟酌。顏若水如果能夠這樣做,有點像股市的利好消息,對恢複投資人的信心很有好處。我還真不想兩家公司第一個合作項目就放一個啞炮。”徐藝說:“那是那是,張總跟顏總熟,就拜托你跟他去說好不好?”


    所有的問題都談完了,張仲平有了一種化險為夷的輕鬆,就忍不住找徐藝開玩笑,說:“徐總你也太小氣了,公司名震江湖的時代陽光靚女組合呢?這次怎麽一個也看不見?”徐藝笑了笑,說:“該出手時才出手。咱們在很多方麵學習了3d公司的先進經驗,試問,3d公司的部門經理不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可是又有幾個是在公司裏麵晃來晃去的?”張仲平說:“早知道你這麽有心計,就該跟你留一手,真是養虎為患。”徐藝說:“我算什麽虎?貓還差不多。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跟張總比,我可真的差遠了,慚愧呀。”


    結果,那場拍賣會出乎意料的成功,競買人情緒激昂,競價激烈。八百八拾萬元起價,經過數十輪競價,居然以一千四百六拾萬元的高價位成交。


    誰也沒有料到會發生另外一件大事,龔大鵬帶著與張仲平見過兩次麵的那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龔大鵬叫他和寶的,從勝利大廈三樓上摔了下來。他是接到了龔大鵬的電話,從勝利大廈撤退時一腳沒踩穩掉下來的。在送往醫院的路上,這個失足青年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後來,龔大鵬拿這件事作砝碼,在拍賣成交款的分配問題上與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爭了個不可開交。顏若水和馬亮都覺得挺委屈,不想理他,卻被他纏上了,軟泡硬磨的。顏若水有一次跟張仲平打電話抱怨:“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他幹嘛找我們不找法院?”張仲平不好說什麽,隻好連聲表示驚訝。其實張仲平知道,龔大鵬怎麽可能不找法院呢?他當然會去找法院。不知道為什麽,法院在這個問題上態度有點曖昧,兩邊做工作和稀泥。最後的結果,還是以東方資產管理公司做一定的讓步而告結束。中國的國情就是這樣,人死了,沒理也變得有理了。再說拍賣的結果也不錯呀。要是當初以八百來萬的價格成交了不也就賣掉了?當然,東方資產管理公司除了關心分配的數額,還關心支出的合理性。比如說有沒有法律依據?能不能做賬?這事倒是好辦,法院主持調解,下個裁定,就沒問題了。


    龔大鵬還有另外一個收獲,買受人——那個台灣老板的公司,在建築發包時找的還是龔大鵬。因為勝利大廈摔死過人,別的建築包工頭都有點忌諱,有點怕。要是施工時再摔個把人下來,哪個受得了?但龔大鵬不怕,說:“和寶是咱兄弟,咱自家兄弟不保佑俺保佑誰?”


    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後話,跟3d拍賣公司早就沒有什麽關係了。跟徐藝的時代陽光拍賣公司有沒有關係呢?張仲平不知道,也懶得去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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